高大的城門後,三丈寬的長街上留下一道寸長的裂痕,裂痕從城西一路蔓延至內城城門。長街兩側昔日繁華的樓閣,只剩下幾根巨石柱苦苦支撐著搖搖欲墜的雪白屋頂。

花如雪再次回到觀雲城時,看見的就是這番荒涼的景象。

城中依舊飄落著鵝毛般的大雪,蘇奕一身素白長衣,冰藍色的靈力在他掌中緩緩散開,他身前的幾隻冰雕褪去禁錮住他們的寒冰,紛紛仰面倒地。

風賀蘭和賀遠一前一後背起倒在地上的人,向內城城門處走去,幾人的衣角都染上了青紅的汙漬。想來為了讓那些被三生花控制的修士失去行動力,蘇奕等人也經歷了一場惡戰。

花如雪拖著還未完全恢復的身軀,躲在不遠處偷偷跟隨著蘇奕。她就像一隻犯了錯害怕懲罰的小狐狸,一面誠懇地反思自己的錯誤,一面心底忍不住升起下次還敢的念頭。

她趁著不歸林裡的大能們互相拜別、無人在意她時,開啟傳送陣偷偷溜回了觀雲城。既然這些修為最頂層的大能們沒有追究“秘藥”一事,此時不跑更待何時?

若等其他不知情的人提起“魔獸為何往不歸林跑”的話題,再想溜就晚了。

花如雪原是抱著就此離開觀雲城的心思,來同蘇奕告別的。自從知道蘇志將她當作始魔殘軀的容器,她便明白,她是強者眼中的試驗品身邊危險重重,繼續待在蘇奕身邊,只會給他帶來無法預知的危險。

遠遠地看到蘇奕的那一瞬間,原準備好的那套說辭怎麼也想不起來了。她自以為編的很好的謊話,蘇奕只一眼就能識破。

從前不管她說什麼蘇奕都會信,即便她誠實的不怎麼明顯,蘇奕也不會點破。現在,還要繼續誆騙他嗎?

不知為何,她的狐狸心突然顫抖著產生了一瞬的愧疚。

許是如今的所作所為,與她一貫的誠實守信不符吧。在晴雨閣她可是夫子另眼相看的狐狸,夫子總為她另起爐灶,私下裡教導她一定要做一隻善良誠實的妖獸,教導她不要傷人。

蘇奕也教了她許多,不過他只叮囑過不要殺人不要殺其他的妖獸,因為他討厭殺戮。

身處殺戮的最中心,每年殺過的魔獸數不勝數,萬千功德加身,卻有一顆渴望天下太平再無殺戮的心。這話聽起來荒唐滑稽,若無殺戮,修士哪來的功德飛昇?可如果說出這話的人是蘇奕,她一定會信。

功德在他眼中,不過一串毫無意義的字。

花如雪猶豫不決間,頭頂突然響起一聲熟悉的呼喚:“小狐狸?”

不等花如雪轉身,四周的景象忽然從大雪紛飛的斷壁殘垣,變成一片春意盎然的紫雲英花海。

這花海有些眼熟,像極了她曾夢見過的那片紫雲英花海,不過她記得夢中的花海里有一棵樹,但這裡沒有。

紫雲英本就是野地裡最尋常的花草,一片片的看起來都是紫紅色,眼熟也屬正常。

短暫地觀察完眼前的處境後,在發現四周沒有任何靈力波動的瞬間,花如雪脫口而出兩個字:“蘇志!”

再頂級的傳送符文、功法,使用時也會產生輕微的靈力波動。她認識的人裡,能不動聲色地將她帶到其他地方的,只有蘇志一個。

“聰明。”蘇志著一身黑袍,臉上的笑意逐漸增多,他毫不吝嗇的感激道:“我答應了一個人要保住觀雲城,這次多謝幫忙。”

他五官本生的俊朗,笑起來該是明媚的。可那黑髮墨袍襯得他周身氣息陰鬱,此時眼裡含著玩味的笑,更添幾分邪門。

一看就不是什麼好人!

“幫忙?”饒是花如雪再遲鈍,也明白過來她又被算計了!她心驚膽戰地摻和到獸潮裡,顧前顧後生怕自己的身份會暴露,到頭來,卻都是眼前人的算計!

考驗什麼的都是誆她的!她就算什麼都不做,蘇志也會竭盡全力護住觀雲城!

從他故意多次提起安木萱的死因、引導她留意安氏開始,他就盤算好了!

安木萱、安木菀、煉鬼大陣、安小二、無憂酒,這一樁樁一件件都在他的算計中。他不過是動了動嘴皮子,就將她這個局外人心甘情願地拉入了局。

真是好算計!

蘇志見她一副氣急敗壞的模樣,忙順毛道:“我家大人想和你做一個交易。作為答謝,在大人尚未達到之前,我可以解答你三個疑惑。”

對於蘇志口中的交易,花如雪並未上心。在她看來,強者口中的交易,和差使無異。

“三個?”花如雪豎起三根手指,這似乎和之前說好的不一樣,“你先前說會告訴我冥界為何被封,妖獸為何會魔化,這些都不作數了?”

蘇志掃了眼腳下的紫雲英,選了塊空曠的地方軀膝坐下,緩緩說道:“那些問題,大人自會告訴你。”

花如雪聞言低頭思考起來,讓她困惑的事情有很多,但她清楚有些事情不是她一隻狐狸該知道的。

比如蘇志究竟是誰?他口中的大人是誰?他們為何要選她作為始魔殘軀的容器?她身上有什麼特殊的地方?

思來想去,花如雪開口道:“有一件事,我思來想去,覺得必須要說出來。”

“何事?”蘇志微微側頭,就瞧見花如雪那張尤為認真的小臉。如果忽略她眼裡一閃而過的精光,他大概會誇讚她一句乖巧惹人憐愛。

他很好奇,小狐狸會問出什麼樣的問題,她的腦袋裡除了那塊殘缺不全的石頭還裝著什麼東西?

“按照安小二的說法,建議鬼君楚明和三生花妖來到觀雲城的人是你。你們就‘讓冥主楚唐重現於世’一事達成合作。讓冥主楚唐重新化作鬼族是鬼君楚明傾盡所有都要達成的目的,就算沒有你,他也會這麼做。因此,你的參與另有原因。”

“作為你幫助鬼君楚明的報酬,你從他手中得到了一件獨一無二的東西。憑藉這件東西的特殊性,鬼君楚明肯定你會繼續幫助他。他給予了你最大的信任,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說到這裡,花如雪面色微沉,她之所以會提起鬼君楚明,是因為她不想像鬼君楚明那樣被戲耍。

如果她的猜測屬實,以蘇志的兩面三刀,實在是讓人不得不防。

蘇志微微點頭,眼底的笑意更加真實,“是從他哪兒得了一件新鮮的玩意兒。”

“如果我猜的沒錯,你從他手中得到了傀儡術,只有天生的鬼族才能完全掌握的傀儡術。”

能應證這個猜測的有兩點。

第一,煉製頂級傀儡必不可少的材料千變石被盜,而最擅長傀儡術的鬼君楚明在觀雲城千年卻只製作了一個頂級傀儡。盜走千變石的人要麼比鬼君楚明修為更高,要麼就是鬼君楚明。

前者直指盜走千變石的人是蘇志,後者則能肯定鬼君楚明將千變石連同傀儡術交給了蘇志。

第二,傀儡術只有天生的鬼族才能完全掌握。從鬼君楚明的角度去思考,僅憑這一點,他無比確信蘇志一定會幫他完成煉鬼大陣。

蘇志聞聲眼裡閃過一抹驚豔,似是沒想到,眼前的小狐狸竟能猜到他從鬼君楚明手裡得到了傀儡術。

花如雪從他的眼神裡肯定了自己的猜測,但她心底並未因自己的推論正確而感動一絲一毫的開心,相反,她的內心更加沉重。

因為事情的真相,遠不止如此。

“不僅如此。”蘇志微微眯眼,興致盎然地示意花如雪繼續說下去。他敢肯定,這隻小狐狸會帶給他更大的驚喜。

“十月十五,鬼君楚明開啟煉鬼大陣那晚,你暗中出手阻止其他人的行動,以保證煉鬼大陣的成功進行,說明你也想讓冥主楚唐重現於世。蛇鷲的死亡和寧姐姐重傷的魂體,則代表著煉鬼大陣已成,冥主楚唐重新化作鬼族。”

“黎茳芷是你掩蓋煉鬼大陣成功的幌子,鬼君楚明的死也可以當做是殺人滅口。但結合你得到了傀儡術來想,鬼君楚明的死亡並不合理。那晚以你的實力,救下鬼君楚明只是伸伸手指的事情,其他人只會驚歎於鬼族保命的手段,並不多想。”

“起初我以為安小二習得了傀儡術,但後來有人告訴我只有天生的鬼族才能完全掌握傀儡術。這世上生來就是鬼族的不多,只有冥主一脈和藍羽鬼王一脈。你為何放著已經完全掌握傀儡術的鬼君楚明不救?”

這話聽著像是花如雪在問蘇志,實則是她在問自己,是什麼原因,讓鬼君楚明失去了蘇志這根救命稻草?

答案只有一個:鬼君楚明不再獨一無二。

“你找到了第二個完全掌握傀儡術的鬼族,你有了更好的合作者。”花如雪神色複雜地說道,她最怕的是:蘇志一旦有了更好的合作物件,就會將她捨棄,像鬼君楚明那樣。

“聽聞上任冥主一脈一共六子,一母同胞,情同手足,斷不會做出這等殘害手足喪盡天良的事情。你合作的是藍羽鬼王一脈的殘存者,並且你們的最終目的與鬼君楚明恰恰相反。”

“為何不是相同?”蘇志疑惑道,他從小狐狸眼中看到了防備和不信任。若是目的相同,還要讓鬼君楚明去死,豈不是更符合他在小狐狸心中卸磨殺驢的印象?

花如雪回以一個得體的善意的笑容,“冥界被封,鬼族本就稀少,尤其是天生的鬼族。若目的相同,留著自然是利大於弊,且會成為助力。”反之,若留下,只會讓陣營裡多出一個不穩定因素。

“嗯,說的沒錯。”蘇志點頭認同了她的說法,他語氣輕鬆道:“他想讓楚唐活,可我卻想他死。”

蘇志深深看了一眼花如雪,並未告訴她,煙渺村裡的楚唐才是冥主楚唐的轉世。

花如雪並未將煙渺村中的楚唐與冥主楚唐聯絡到一起,畢竟兩者只有名字一樣,世間同名同姓者不知幾何。

從蘇志口中聽到難得的真心話,花如雪撫平胸腔裡雜亂無章的心跳,她搞不懂蘇志為何一門心思讓冥主楚唐重現於世,而後又要讓他死。這到底是多大仇多大恨?要將人變成鬼,再徹底殺死!

她提及此事,只是想告訴蘇志,她知道了鬼君楚明的下場,並會以此為戒。在沒有足夠強大之前,她會站在他這邊。

她希望自己會被重視,就算是作為一枚棋子。

也許在蘇志眼裡,她的這番話和話裡的隱喻十分滑稽。但於她而言,這事關係著她的小命。這是她慎重思考後,才決定要說的話。

“所以,你想知道什麼?”蘇志抬頭透過結界看了眼灰白色的天空,聲音裡夾雜著前所未有的愉悅。

花如雪搖了搖頭,該她知道的事情,蘇志自然會說。不該她知道的事情,她問了也沒用。

蘇志輕笑一聲,勾起嘴角,露出滿意的弧度,似乎在說:算你識相。

“在大人來之前,最後給你三個忠告。”

花如雪擺出洗耳恭聽的樣子,只聽蘇志神色極其認真地說道:“第一,大乘期之前不要入侍劍宗。第二,不要太相信那塊石頭。第三,小心長嬴雲氏。”

大乘期之前不要入侍劍宗這話,她聽過許多次,她對侍劍宗沒什麼執念,去不去都可。

但另她百分之二百警覺的是,蘇志口中的“石頭”。他是說輪迴石嗎?他也知道輪迴石?

不等花如雪問出心中的疑惑,只見蘇志笑呵呵地拿出一把鋒利的匕首,自顧自地說道:

“你猜這一刀下去,你會不會死?”

“不如我們賭一把?”

匕首刺入心口的那一刻,劇烈的疼痛席捲而來,花如雪不由得握緊了蘇志拿著匕首的手,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一定要弄死他丫的!

意識恍惚間,她覺得自己躺到在一片血泊之中,視野緩緩被黑霧籠罩,黑霧盡頭緩緩走出一道枯瘦的身影。

蘇志對著那人俯首,恭敬地喊道:“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