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有個賺錢的工作,你想不想去試試?”於童問。

捕捉到她眼底的促狹,狄思科直覺這工作有風險,忙搖頭婉拒。

於童卻不給他拒絕的機會。

“之前說的那個健美操比賽,其實還有隱形福利,”於童將《健美十分鐘》要選領操員的訊息透露給他,“到時候電視臺會有車馬費,每天播一集,合計下來也有不少錢了。”

狄思科連連搖頭,他才不去吶!

這節目一聽就是會受中老年群體喜愛的節目,要是被衚衕裡的那群大爺大媽看到了。

那他乾脆就長在學校,甭回家了。

“於隊啊,不是我推脫,這個健美操的服裝對男同志也太不友好了!”

“二狗啊,你怎麼那麼傻呀!”於童笑睨著他,“你想穿緊身褲上節目,人家節目組還不幹呢!電視節目播出也是要稽核的,不是什麼都能播的!”

至於比賽的時候穿不穿緊身褲,那就不是她能決定的了。

狄思科聽她喊自己“二狗”,還有一瞬的恍惚。

於童平時很講究,基本都稱呼他“小狄”,歌舞團的其他人也跟著這麼喊。

此時,冷不丁地被她親切地喊上一聲“二狗”,讓他心裡有種說不出的違和感。

“成了,就這麼說定了!”於童將自己剝好的一盤毛豆,勻了一半給他,“明兒晌午,我就給你報名去!”

狄思科還想再掙扎一下,“你不是說,咱們三隊最民主嘛?”

“要民主,也要集中!”

此時就是需要集中的時刻!

始終埋頭吃飯,不敢多嘴的杜金金心想,童姐這是打算將小狄人盡其用了。

她同情地望向小狄,給出一個不算提醒的提醒:“小狄,你得努力賺錢呀!等到你的抽成足以讓童姐坐上外聯主任的位置,你也就能功成身退了!”

*

歌舞團裡參加健美操比賽的人員不在少數。

但是會為了一場比賽,花錢請教練的,只有於童一個。

這位教練是體校業餘健美班的專業教練,在狄思科缺席的那些日子裡,已經為其他人編排了一套完整的團體健美操。

狄思科的突然加入,算是打亂了人家的排練計劃。

教練陳亞玲實在不知該把他放在什麼位置。

歌唱演員和樂隊成員,加起來一共十一人。

其中十個女同志,只有狄思科一個男的!

“小狄同志,你不要有太多顧慮,現在很多人對健美和健美操有誤解!”陳亞玲試圖幫狄思科放鬆精神,“並不是只有女同志才能跳健美操,男同志才能練健美!其實跳健美操的男同志也是很多的!”

狄思科望向包括教練在內的,一屋子女同志沉默了。

教練話說得漂亮,但是以防他頂不住壓力棄權後,影響原有隊形,還是把他放在了最前面,單獨成一排。

這讓本就上課如上墳的狄思科壓力更大了。

排練教室是舞蹈團的正規舞蹈教室,三面帶大鏡子的那種。

甭管他做什麼動作,總能在鏡子裡看到有女隊員笑話他。

這不由讓狄思科懷疑,於童並不是想捧他,而是想整他!

不過,他這人有一點好,那就是從不輕易放棄。

為了減輕自己的上課壓力,他以包教包會三首英文歌的代價,將爆炸頭老黃也忽悠來了。

兩個人一起在第一排當差生,老黃又是挺著八個月孕肚的。

狄思科身上立馬就輕鬆了。

他白天上聲樂課,跳健美操,晚上除了在音樂茶座演出,於童又給他安排了一個西餐廳的場子。

而且演出費從每場固定十元,漲到了二十五。

雖還沒到喝豆漿喝一碗倒一碗的富貴程度,但小狄同志已經很滿意了。

然而,再一次回到太平裡衚衕時,狄思科卻在四合院裡,瞧見了自家姥姥。

他當即就知道,自己的太平日子到頭了。

小六給他使眼色,示意他趕緊出去躲躲,但是老太太都八十多了,卻身體硬朗,眼神犀利,外孫剛一踏進院子,她就發現了。

“別躲了,我就是特意來找你的,你不回來,我就跟美鳳一屋兒住著。”老太太說話嘎嘣脆,中氣十足。

狄思科暗歎一口氣,掛上笑臉說:“姥,衚衕口有賣瓜的,我不知道您今天來,早知道就拎一個回來了!”

“我不吃西瓜,你過來,”姥姥一指面前的板凳,“我問你點事。”

狄思科只好蜷著一雙大長腿,認命地坐了下來。

“我聽說你去給電視臺拍廣告了?”

“您這麼快就知道啦?”

姥姥家沒有電視機,只有一個聽戲用的收音機,狄思科原以為能瞞一陣子,沒想到這麼快就露餡了。

“除了拍廣告,你還去歌廳唱歌了?”

狄思科無奈點頭。

這老太太自己就是唱戲的,卻一輩子看不起戲子。

她打小跟著師傅學戲,唱戲演戲是下九流的觀念根深蒂固。

在她老人家心裡,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所以,所有孫子孫女加到一起足有十個,老太太對他這個排行中不溜的外孫,卻最為關注。

“你不好好唸書,爭取以後當大幹部,跑去賣唱幹什麼?”

“姥,您怎麼說的那麼難聽啊!”狄思慧撇嘴說,“我五哥可受歡迎了,報紙上都誇他有藝術修養。再說他是為了給我賺空乘班的培訓費才去唱歌的!”

狄思科忙打岔說:“也不只為了小六!您不是著急讓我成家嘛,咱家沒錢沒房哪能找到物件!”

這老太太既瞧不起戲子,又重男輕女,那點封建糟粕甭管經歷多少次文化洗禮,都不帶丟的。他可不敢讓小六幫他吸引火力。

“那你有錢有房就不用去唱歌了吧?”姥姥死盯著他問。

“有錢了,誰還遭這份兒罪呀!”

最起碼不用跟一群女同志跳健美操了。

姥姥半闔著眼睛沒再說什麼,吃過午飯就回了家。

狄家兄妹暗自慶幸這一關算是過了。

可是,過了沒兩天,姥姥她老人家便再次出現了。

同她一起來的,還有姥爺和舅舅。

老太太一句廢話也沒說,進了門便扔出一顆重磅炸彈——

“我想把老五過繼給美雲!”

老狄家兄妹幾個還沒反應過來這句話的具體含義,郭美鳳卻激動地站了起來。

“媽!您這是幹嘛呀!這都什麼年代了,誰還搞過繼那一套!再說,老五我都養了二十年了,憑什麼說過繼就過繼啊?萬一美雲已經有孩子了呢?到時候你讓我家老五怎麼辦?”

狄家人這才回過神來。

美雲是他們的小姨!

姥姥育有二子二女,郭美鳳是最大的,郭美雲是最小的。

郭美鳳打小跟著老孃學唱戲,郭美雲卻跟著哥哥一起上了學堂,而且十五歲就考上了曾經的北平四大名校之一,輔仁大學。

重男輕女如姥姥,也把這個會讀書的小姨當成了心頭寶。

只不過,狄家孩子對小姨都沒什麼印象。

似乎是很久之前就沒了。

狄思科他們幾個懂事以後,偶爾會被姥姥帶去村裡給小姨上墳。

但是村裡也有人說,那墳里根本沒人。

小姨當年在學校跟資本家少爺談戀愛,運動一來就跟著人家跑了。

聽郭美鳳剛才話裡的意思,那墳頭裡也許真的沒人!

姥姥沒什麼精神地說:“她當年身體那個樣子,又是自己一個人上路的,能不能活著到那邊都是個問題。我這兩年總夢見她渾身溼漉漉地跟我說話。你說她要是還活著,怎麼可能不回來看看我呢?”

郭美鳳不吱聲了。

她其實也覺得妹妹恐怕凶多吉少,但是這麼多年沒有訊息,又總是讓人心存僥倖。

“我已經是土埋半截兒的人了,誰知還能管她多少年。”姥姥傷感地說,“在我入土之前,想把她的事辦了。給她留個香火,逢年過節供碗飯吃。”

狄思國作為老狄家長子,即便再怎麼不善言辭,也得替弟弟說話了。

“姥姥,就算要過繼,您也得過繼我舅家的表弟,老五姓狄又不姓郭!哪有過繼外甥的道理!”

狄思國一激動就上臉,此刻已經被氣得面色通紅了。

這老太太也太霸道了!

不能因為他們沒了爹,就來搶人啊!

明知道老五是他們家最出息的,眼瞅著就能當幹部光宗耀祖了,居然在這時候提議過繼!

他年紀小吃不飽飯的時候,您怎麼不過繼呢?

大舅接茬說:“我跟你二舅都只有一個兒子,這也沒法過繼呀!再說,小五雖然不姓郭,但長得最像咱郭家人,又跟你們小姨一樣,都是大學生,過繼他是最合適的!”

姥爺補充:“我們提前去跟你們爺奶商量過了,他們沒意見。”

狄思科腹誹,他已經是成年人了,又不是任人擺佈的小娃娃。

這事總得跟他這當事人商量吧?

考慮到老太太確實年紀很大了,狄思科斟酌著說:“姥姥,我這名字都用了二十年了,突然改姓怎麼跟老師朋友解釋啊?這麼著吧,以後給我小姨祭掃什麼的由我負責了,過繼的事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