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童詫異問:“你不是代表服裝廠去慰問的嗎?車裡沒裝慰問品啊?”

“裝了也能坐得下。”傅四海好長時間沒出現,此時相見,語氣裡不由帶了些試探和討好。

“算了吧。”於童徑直走向那輛運輸演出裝置的大卡車。

將車門開啟,腳下微一使力就跳進了駕駛室。

發現臺階上傻愣愣望著她的狄思科後,於童揮手招呼:“二狗,別愣著啦,趕緊上車!”

“於隊,您要自己開卡車呀?”由於過於驚訝,狄思科甚至用上了敬稱。

“不然呢?你以為出去演出,團裡還會給咱們單獨配個司機啊?”於童將長髮挽起來,熟練地從箱子裡翻出一副勞保手套戴上,“要是在市裡演出,我就自己搞定了。但是今兒路程有點兒遠,還是咱倆換著開吧。”

狄思科在傅四海的死亡瞪視下,木著臉爬上了副駕駛。

他錯了,人家這身打扮並不是什麼紡織女工,而是光榮的拖拉機手啊!

第21章

無論是作為獨舞演員,還是當演出承包隊長,於童一直都有比較清晰的自我定位。

在臺前時,她多數時間在接受別人的服務,走到幕後了,她則變成了服務別人的那個。

對於這次慰問演出,她雖是帶隊隊長,卻也是重要後勤人員。

所以,當年輕的女演員們還聚在一起討論最近時興的裙子和進口化妝品時,她已經一腳油門,率先載著演出裝置前往目的地了。

因著家裡有個能頂半邊天的郭美鳳,狄思科向來是不敢小覷女人的,但是,別怪他見識淺,開大卡車的女人他還真是頭回見。

畢竟開卡車是技術活也是體力活,沒把子力氣是玩不轉那方向盤和掛擋杆的。

尤其是,於童骨架小,手腕子沒比那大方向盤粗多少,實在不像能開卡車的。

“於隊,你可真是多才多藝!”狄思科一邊死死握住車頂前扶手,一邊打探,“怎麼想起來學開卡車呢?平時沒見你開呀!”

他學開大車那是為了餬口,打算用它混碗飯吃。

於童年紀輕輕就在舞臺上享受鮮花和掌聲了,哪用得著學這個?

“技多不壓身啊。”於童注意著前方路況,分神說,“去年有一次,我跑了半個月,好不容易談下來一場報價挺不錯的曲藝演出,結果那運裝置的司機前一晚醉酒,放了我們鴿子。就那一次,人家單位直接將我們當成了拒絕往來戶,算是徹底把人得罪慘了。”

“然後你就痛定思痛,學起了開卡車啊?”

您這氣性可夠大的。

“靠人不如靠己,咱們團裡演出多,每次都去叮囑司機師傅,還不如我親自上呢!”

狄思科見她開車挺穩,確實不像新手,便將手從前扶手上收了回來。

按照歌舞團跟桃源縣方面的約定,演出團到了以後要先在縣城整頓一晚,然後再分成兩組,去各個鄉鎮巡迴演出。

為了等裝置裝車,他們出發的時候已經是中午了。

狄思科拿出地圖計算了一下市區到桃源縣的距離,有些擔憂地問:“按照這個距離,天黑之前恐怕到不了桃源縣吧?而且我瞧著這天兒好像要下雨呀!”

“李師傅說他能抄近路,咱們跟著前車走就成。”於童對此比較樂觀,嘴裡叼著她那萬寶路牌的薄荷糖,像個真正的老司機,“下雨也沒事,咱有防雨布。”

狄思科見她對沿途的事情門兒清,便也不再操心了,將自己帶來的大揹包開啟,從裡面掏出一隻燒雞和一口袋褡褳火燒。

餘光裡瞥見他動作的於童:“……”

他們中午忙著裝車,午飯只是湊合了一頓,狄思科飯量大,消耗也快,其實早就餓了。

“於隊,我先吃一口啊,一會兒咱倆換班,我這揹包裡還有兩隻燒雞呢。夠咱倆分的!”

於童其實早就想問了,別人頂多背一個揹包,帶些換洗衣物。

這位可到好,後邊揹著,懷裡抱著,手上提著,足足帶了五大包。

“你怎麼帶了那麼多東西?我不是提前通知了麼,主辦方包食宿。”

狄思科兩口乾掉一個火燒,擦擦嘴問:“於隊,你沒去過農村吧?”

以她這個年紀和出身,既沒下鄉當過知青,也沒有農村親戚,應該是個真正的城裡小姐。

一看就是沒吃過苦的。

於童卻說:“去過啊,團裡每年都組織去附近的鄉鎮演出。”

“鄉鎮還不算真正的農村,”狄思科笑道,“咱們這次是要進到村裡的,又是那種需要政府扶貧的貧困鄉鎮,生活條件的簡陋程度可想而知。很可能十里八村共用兩個代銷點,想買點好吃的,得走好幾裡地。”

他姥姥家就是農村的,而且是近幾年有所發展的新農村,鄉政府組織村民種新品種的久保桃,每家每戶都賺了些錢。

可是即便如此,全村也只有一個代銷點賣些油鹽醬醋,更好的東西那是想也不要想的。

狄思科小時候常去姥姥家玩,算是半個農村娃。

他先是普及了去農村的注意事項,又極有優越感地跟於童這個城裡小姐炫耀他多姿多彩的農村暑假生活。

一路嘚吧著就出了城。

頭車的李師傅為了抄近路,走的不是國道,偏僻且路況特別不好,出城以後,卡車顛簸得越來越劇烈。

顛了半個鐘頭後,前面的李師傅突然停了車,不知在跟路邊的人說些什麼。

於童開車開得久了,正好想找個機會上廁所,便也趁機停下,跑去後面找地方放水。

不過,她磨蹭了將近一刻鐘才從外面回來,狄思科試探著問:“於隊,你包裡帶了換洗衣裳吧?”

“帶了。”

“後面的路程不短,要不你還是在車裡換身衣裳吧,你這連體褲挺好看的,就是不方便上廁所。”狄思科將車裡的空間留給她,自己推門下了車。

剛見面的時候他就想說了,沿路上連個帶頂棚的廁所都沒有,全是大荒地,她穿著這種連體褲,怎麼上廁所啊?

不過,這個話題容易讓人尷尬,狄思科沒怎麼多說,跳下車就去了後車廂,正好檢查一下演出裝置。

此時已經漸漸起風了,天上的雲層越積越厚,預計過不了多久就會下雨。

歌舞團這些裝置裡有一些進口貨,萬一被雨淋了,損失的不是小數目。

他爬上車廂將防雨布翻出來,一個人費勁巴拉地把防雨布一點一點罩在裝置上。

開車跟在後面的傅四海,見他做得艱難,卻半點沒有下車幫忙的意思,不動如山地端坐在車裡,盯著他一個人來回忙活。

狄思科暗自搖頭,難怪當不成男主呢,真是一點沒有眼力見兒!

他在呼嘯的風裡獨自把活幹完了,躍下車廂時,卻發現前方原本停在馬路中央的大卡車,不知出於什麼原因,被李師傅往路邊的荒地裡拐進去了一些。

與此同時,車尾燈也閃爍了好幾下。

狄思科正想著要不要過去問問情況,卻見有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正站在他們這輛車的駕駛室門口。

男人穿著鄉下很常見的粗布短褂,手裡拿著一把挺大的斧頭,女人則是一件洗得泛白的花襯衣。

兩人試圖敲開升起的玻璃車窗,似乎是有話要跟司機說。

“誒誒誒,敲什麼呢!”狄思科板起臉,粗聲惡氣地問,“沒看見車窗關著呢?”

男人眼睛往車窗裡瞟著,發現裡面有個細皮嫩肉的姑娘,對上狄思科時,便訕訕地問:“兄弟,裡面那個是你媳婦啊?”

“啊,你們幹嘛的?”

車裡的於童:“……”

女人先是瞪了自家男人一眼,然後侷促地抓著襯衣下襬問:“同志,你跟前面那輛車的師傅是一起的吧?都是什麼歌舞團的運輸車吧?”

“不是啊,”狄思科瞅瞅前面還在閃著燈的卡車,睜著眼睛說瞎話,“沒瞧見我們這車跟他那輛長得不一樣嗎?我這是縣物資回收公司的專用車!你們是幹嘛的啊?”

“我們是前頭陳家村的,過來通知司機師傅們一聲,前兩天下大雨,前面的路被折斷的大樹擋住了過不去,你們別往前走了。”

狄思科意外道:“你們是陳家村的呀,我經常跟我媳婦去你們那邊收廢品,還認識你們村長老陳呢!之前好像沒怎麼見過你們啊?”

“我們這兩年在城裡打工,前陣子才回村,你沒見過也正常。”男人搶著答了話,又指指他們後車座上的兩臺錄音機問,“兄弟,你們收廢品的還能收到錄音機呢?”

“嗐,別提了。”狄思科滿臉晦氣,“那可不是收的,誰家能把錄音機當廢品賣呀!那是我花了真金白銀自己買的!可惜家裡有個敗家娘們,一吵架就摔東西,好好的兩臺錄音機,本打算一臺自己用,一臺送丈母孃,全讓她給禍害了!”

男人的視線在錄音機上掃過,上面確實有些斑駁痕跡,不由跟他一起嘆起氣來。

“既然你們是陳家村的,那大家就是熟人,我也就不客氣了。”狄思科掏出半包兩毛錢的大生產塞給男人,笑著問,“兄弟,我著急去丈母孃家,前面真不能通行了?能不能想想辦法呀?”

男人收了半盒煙也不見多高興,看都不看就塞進了褲兜,搓著手說:“那棵大樹有年頭了,咱們都搬不動。要等村裡人把樹鋸開,一點點搬走才成。”

他回身指向前方李師傅的那輛車,建議道:“要不你們也跟著我們走吧?從這條岔路繞過去,也能上大道,就是得繞遠路,浪費點汽油。”

狄思科眺向李師傅的方向,他那輛車旁邊聚著五六個攜帶鋸子斧頭的年輕男人。

瞧著還真挺像要去砍樹的。

他滿不在乎地揮手說:“汽油都是公家的,只要不走回頭路,浪費點汽油怕啥?兄弟,你們在前邊帶路吧,咱這就出發!”

說著就拉開駕駛室的車門,踩著臺階躍了上去。

車裡的於童剛將短袖上衣換好,褲子還沒來得及換,便被外面那夫妻倆砸了車窗。

所以,當狄思科跳上車的時候,她的褲子還被卡在腰間沒能褪下來。

狄思科不敢看她,粗著嗓子說:“這敗家娘們!錄音機都被你弄壞了,還想弄壞方向盤啊?趕緊讓開!前面的路被堵了,咱們得跟陳家村的鄉親們繞點遠路。”

頭一次被人喊作敗家娘們的於童:“……”

這小子該不會是活膩了吧?

“瞪什麼眼睛!”狄思科嘴上說得硬氣,臉上卻焦急地懇求,一徑地給對方使眼色,“沒瞧見前面的鄉親們都帶著工具準備鋸樹了嘛?麻利兒挪到旁邊去,別耽誤人家工夫!”

於童:“……”

她也想挪去副駕駛,但是她褲子脫到一半卡在腰間,兩個座位之間又隔著一個挺長的掛擋杆。

一旦她起身爬過去,褲子必掉無疑!

狄思科見她不動地方,誤以為她沒能領會自己的用意,只好低低說了聲抱歉,將她連人帶褲子一起抱了起來,不給對方任何掙扎反抗的機會,便越過掛擋杆,把人穩穩當當抱進了副駕駛座椅。

小心覷著於童的神色,見她神色微妙,卻並沒有動怒的意思,狄思科偷偷鬆了一口氣。

繼而回身對那夫妻二人笑道:“兄弟,我把車開到前面那司機師傅旁邊,你跟嫂子往旁邊讓讓,別刮到了你們!”

夫妻倆不疑有他,聽話地往後讓了讓。

然後,就見他關上車門,發動汽車、掛擋、給油,動作一氣呵成,“嗖”一下就讓卡車竄了出去。

那鄉下男人在後面喊著:“兄弟,你開慢點,不是那個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