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從內地離開以後,不是去港島了麼,為什麼還跑到歐洲來了?”

“我在港島沒找到人,沒呆多久就來歐洲了,在英國讀了研究生,現在在一家化妝品公司當研發高階副總裁。”

親人剛剛見面,郭美雲不想提那些不堪的過往,只想將這些年最好的部分分享給姐姐。

“看來你過得不錯。”郭美鳳沒什麼情緒地說,“你過得那麼好,怎麼不回來看看老五?老五是全家最聰明的孩子,要是有錢好好培養,現在肯定有大出息了!”

郭美雲有些傷感地說:“你跟姐夫把胖胖養得那麼好,我哪有臉回去要孩子?再說,胖胖挺有出息的,沒有我也考上了大學。”

哭過以後,郭美鳳的頭腦已經恢復了清明,敏銳地抓住重點問:“你怎麼知道老五是大學生的?”

“我看出來的。”郭美雲答得雲淡風輕,“那孩子的氣質,一看就是有文化的。”

“嘿,那可真是奇了!”郭美鳳盯著她不斷摳動的手指,嘲諷道,“這些年不見,你還學會以貌取人了!我現在還是戲校老師呢,還拍了好幾部電影,你就沒看出來我當了老師,還變成大明星了?我也挺有氣質的!”

美雲是她一手帶大的,她的習慣和小動作,郭美鳳都一清二楚。

每次撒謊或緊張的時候,美雲就會用大拇指摳中指的指甲。

所以,她每次撒謊都逃不過,自己的眼睛。

幾十年過去了,看來美雲的這個習慣還沒改過來呢。

她一拍桌子說:“你個死丫頭,還敢跟我撒謊!趕緊說實話!”

郭美雲面上一囧。

她也是小五十的人了,居然還會有人叫她“死丫頭”。

這個稱呼實在太過久違了。

“你磨蹭什麼!還不趕緊說!”

郭美雲沒辦法,遲疑幾秒後,說了實話:“我前些年聽說內地改革開放了,曾經回去過一趟。”

“那你怎麼不回家呢?”郭美鳳挺直身子問。

“那年胖胖剛考上大學,狄二哥說,要是被人知道狄家有我這樣的海外關係,會影響胖胖的錄取結果。”

“你說誰?”

“狄二哥,就是姐夫的那個弟弟。他說政審非常嚴格,老狄家只有胖胖一個大學生,全家都指望他光宗耀祖呢,讓我千萬別拖了胖胖的後腿。”

聞言,郭美鳳被氣得眼前發黑,“這裡怎麼還有狄老二的事?你傻啊,他說什麼你就信什麼?怎麼不親自回來問問我?”

郭美雲當時很想見父母和姐姐,但她決定回國的時候就一直猶猶豫豫,反覆權衡了許久才買了機票。

她心裡本就左右搖擺,被狄二哥那樣說了以後,就更不敢露面了。

當年姐夫非常照顧這個弟弟,她去姐姐家做客的時候,也經常能碰上這個狄二哥。

從沒想過對方可能會騙她。

“我看這狄老二瘸一條腿還不夠,我非得把他另一條腿也打折不可!”郭美鳳盯著妹妹,不確定地問,“他沒跟你要錢吧?”

第176章

郭美雲那天抵達北京以後並沒回家,而是按照記憶裡的位置,找去了大姐在太平裡衚衕的住處。

北京的夏天依舊炎熱,太陽明晃晃地高懸在天上。

她提著行李,滿頭大汗地來到四合院門口時,聽到了院兒裡的笑語喧闐。

姐姐家的小屋外還擺了兩桌席面。

這種異乎尋常的熱鬧,讓她謹慎地收回了邁進大門的腳步。

她離開北京之前的那幾年,對海外關係排查得很嚴,她不想給姐姐姐夫惹麻煩,便像個尋常路人一般,轉去了衚衕拐角,豎著耳朵聽院子裡的動靜。

好像是姐姐的兒子考上了大學,街坊們都在恭維她教子有方。

姐姐則高聲大嗓地跟街坊們聊天,說著“都是孩子自己努力”之類的客套話。

話語裡的喜悅,連她這個站在牆外的人都能感受得到。

她那天在衚衕裡徘徊了一個多鐘頭,原打算等酒席結束後請個陌生人進去幫忙喊人。

然後姐妹倆偷偷在外面見上一面。

可她卻在衚衕裡撞見了從酒席上提前離開的狄家老二。

從狄老二那裡,郭美雲終於得到了確切訊息,考上大學的是姐姐家的老五,也就是她拼死生下的胖胖。

聽到這個訊息的時候,她心裡既驕傲又失落。

她敢再次踏上這片土地,甚至還敢約姐姐見面,是因為她找到了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國內的教育資源有限,早在她去港島前,高考就停止了。

若是胖胖不能在國內接受良好的教育,她可以帶胖胖出國!

可是,孩子憑著自己的本事考上了大學,她就再沒理由將孩子帶走了。

狄二哥向她介紹了老狄家這些年的情況,姐夫去世了,姐姐一個人拉扯六個孩子。

胖胖是舉全家之力供出來的大學生。

有了這個大學生,老狄家翻身就指日可待了。

這番話,郭美雲是相信的。

她當年是全公社唯一的大學生,十里八鄉的鄉親們提起她時,沒有不豎大拇指的。

她爸就是個種地的農民,她媽從事的工作被很多人稱為下九流。

可是,她成為大學生以後,就是準國家幹部或科學家。

這讓她爸媽在公社裡得到了生產隊長的同等待遇。

村裡要是有什麼最新決議,隊長也會跑來徵詢她家的意見。

一個大學生能為一個家庭,甚至一個家族帶來什麼,郭美雲再清楚不過了。

西方媒體很少報道內地的情況,即便有,也多是負面的。

就像這次的里昂國際博覽會,雖然有個北京館,但除了人民日報法語版進行了報道,其他本地報紙上都看不到北京代表團的影子。

內地改革開放的訊息,是她偶然從一個公費留學生那裡聽來的。

按照他的說法,內地改革開放四年了,有些華僑可以在沿海地區投資。

當時沒有計算機,沒有網際網路,西方報紙又對改革開放三緘其口,她能收集到的訊息都是同胞之間口口相傳的。

所以,當狄二哥說,她的存在會影響胖胖的大學錄取結果時,她心裡既驚懼又懷疑。

不是已經放開了嗎?

還歡迎華僑回國投資,那在錄取大學生的時候為什麼還要忌諱海外關係?

狄二哥給出的理由是,“政策反反覆覆的,誰說得準呢!”

她那天沒能跟姐姐見面,回到酒店就找來各種報紙翻看。

還操著一口京腔,往錄取胖胖的那所大學打了電話,詢問他們錄取學生時,是否會有政審。

然後,她就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那所學校是部委直屬高校,畢業生會充實到外貿戰線和外交戰線,重要性可想而知。

她如果一意孤行上門相認,很可能會影響孩子的前途。

而且她那時在報紙上看到了一則新聞,有人在家裡組織私人舞會,跳搖擺舞,在嚴打時被判流氓罪,槍斃了。

這則新聞讓她徹底相信了狄二哥的話。

那年她在北京呆了一個禮拜。

回村裡遠遠眺望了自家的紅磚房,瞧見了勞作的父母和鄉親們。

還避開村民跑去墳場,找到了自己的墳頭。

親眼見到墳頭的那一刻,她才真切地意識到,郭美雲在這裡已經徹底消失了。

她無家可歸。

此外,她更多的時間是在衚衕裡遊蕩,偶爾能見到大姐家的幾個孩子。

有一次還遠遠看見了少年模樣的胖胖,穿著跨欄背心,騎著一輛破舊的三輪車,車斗裡坐著郭美鳳。

兩人像是剛從菜市場回來的,大姐一手舉著半瓶汽水遞到前面,讓胖胖吸一口,另一隻手上拿著一把大蒲扇,呼呼地衝著胖胖汗溼的後背扇風。

這一幕讓郭美雲臉上火辣辣的。

她感覺自己像個小偷。

大姐給小樹澆水施肥,而她卻趕在收穫的季節,回來摘果子了。

郭美鳳將她臉上的羞愧神色盡收眼底,放輕聲音問:“狄老二真的沒跟你要錢?”

半路遇到這麼一隻大肥羊,要是不宰上一頓,就不是狄老二了。

“我那天剛回國,身上只有跟計程車司機換來的300塊。”郭美雲搖搖頭說,“我倆當年都是姐夫家的常客,他又是孩子的親叔叔,他開口一次,我不好折了姐夫的面子,就把那300塊全給了他。”

郭美鳳不太相信地問:“真的只給了三百塊?”

放在十多年前,300塊相當於一年的工資,也不算少了。

難怪狄老二很長時間不上她家的門,也沒透露美雲的訊息呢,原來是從她妹妹這裡佔到便宜了。

郭美雲頷首說:“真的只給了三百。我當時跟計程車司機打聽了匯率,我手頭的外幣只勉強能換兩萬人民幣,我想把這筆錢留給家裡,所以並沒給他外幣。”

“你給家裡留錢了?”郭美鳳疑惑地問。

郭美雲頓住擦眼淚的動作,愣道:“姐,你沒收到錢嗎?”

“沒有啊。”

姐妹倆同時停下動作,面面相覷。

郭美鳳急了,拉著她問:“多少錢?你把錢給誰了?不會是讓狄老二轉交的吧?你怎麼又犯傻呀!那麼多錢怎麼能隨便給外人呢?”

狄老二那種人,只要錢落在了他手裡,那就直接變成他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