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神奇的是,這個藥費單子是從廠醫務室裡開出來的。

只他這三份報銷單,就有七千塊了。

“咱們廠醫務室居然還有十全大補酒和虎骨酒嗎?”狄思科問。

錢運旺頷首說:“咱們廠的藥品種類比較全,幾乎什麼藥都能開出來。”

瞧見狄廠長嘆氣,錢運旺也知道他在操心什麼。

“廠長,這種情況已經算是不錯了,以前的醫療費比現在還高呢。”

狄思科指了椅子讓他坐,順便跟他打聽,“去年的費用支出就有200多萬了,之前的費用更高麼?”

“對,以前的公費醫療都用三聯單,職工從醫務室拿到三聯單以後,直接去醫院看病,交五分錢掛號費就行,不用交現金。產生的醫療費都由廠裡跟醫院結算。”

“有些人從咱們廠離職了還用咱們廠的三聯單在醫院看病,還有人把三聯單留在常去的醫院裡,一些醫護人員也會用咱們廠的三聯單開藥。所以,去年曾廠長就要求取消三聯單了,所有人看病都用現金,然後拿著發票和病歷回廠裡報銷。”

“去年這200多萬的醫療費用,還是經過改革之後的結果呢?”狄思科不可思議地問。

“對,廠裡有不少職工都在私下罵曾廠長,除了廠裡經常發不出工資,還有他主導醫療報銷改革的原因。曾廠長提出取消三聯單時,有一部分人的情緒特別大。”

錢運旺自己是年輕人,常年不去醫院看病,也沒有醫療報銷。

他還挺看不慣這種利用醫療報銷佔廠裡便宜的,總覺得自己也被佔了便宜。

狄思科疑惑道:“取消三聯單以後,雖然用現金看病麻煩了點,但也保障了本廠職工的利益,大家可能會有不滿情緒,但也不至於反應那麼大吧?”

錢運旺躊躇好半晌,不知該不該說,被狄廠長盯得久了,他才硬著頭皮說:“有些人的家庭負擔比較重,一個人養一大家子人,職工從廠醫務室開出三聯單以後,在醫院看病的未必是他本人。”

有可能是他的一大家子。

很多人拼了命地往國營大廠裡擠,不單是為了一個鐵飯碗,還因為國營廠的福利待遇好。

這個福利待遇講的也不只是過年過節發的那點東西,還有很重要的一點是,醫療待遇好。

職工供養的直系親屬患病後,可以報銷50%的藥費和手術費。

按理說,職工供養的直系親屬範圍是比較小的,一般就是年紀大又沒有工作的父母,沒有工作能力的配偶,或是還在上學,必須由職工供養的子女或弟妹。

但是,以前單位對這方面查得不嚴,職工的七大姑八大姨生病了,拿著職工自己的三聯單就能去醫院看病。

醫療費用要由廠裡出一半。

曾廠長將三聯單制度取消後,要求大家用發。票和病歷報銷,動了不少人的利益,真是徹底得罪了一大批人。

狄思科聽了錢運旺的介紹後,也在權衡事情利弊。

醫療報銷就像個漏勺。

甭管他賺了多少錢,都不夠往醫療上補貼的。

而且一旦進行醫療改革,工人們的注意力就會從生產轉移到關係到切身利益的醫療報銷上來。

可是,他現在的主要任務是將廠裡的效益提上來,推新產品,銷老產品。

最好不要被醫療報銷之類的事情牽扯太多精力,這部分工作可以等曾廠長回來後繼續負責。

他打定了主意,就將那幾份報銷單連同之前的幾十份一起放進了抽屜裡。

這麼大的金額,還是需要找財務和醫務室核對一下的。

這些報銷單被他壓了幾天,等他在食堂遇到工會汪主席的時候,便主動跟對方提議,應該多組織體育活動。

“咱們廠每年產生那麼多醫療費用,說到底還是大家的身體素質不過關嘛,工會也應該多組織體育比賽,號召大家多多鍛鍊身體。”

汪主席點頭說:“最近兩年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生產上,確實忽視了體育鍛煉。”

主要是工資都發不出來,誰還有心思搞體育啊!

“最近市裡不是有職工運動會嘛,咱們廠積極報名參加一下,能為廠裡爭得榮譽的同志,咱們大大嘉獎!”

“狄廠長這不是挺大方的嘛,”汪主席笑著提醒,“你這麼大方,得讓工人們知道啊!現在可是有人私下給你取外號叫狄扒皮了!你可要小心啊!”

狄思科愣道:“我幹啥了,就給我起個扒皮的綽號?”

“只讓牛幹活不給牛吃草唄。聽說有不少工人的醫療報銷單已經提交兩個月了,就等著你簽字以後,去財務科報銷呢,但你那邊遲遲沒動靜。取消三聯單以後,大家看病用的都是現金,在醫藥費上墊付了這麼多錢,誰家的日子能好過啊!”

坐在他隔壁桌的車間女工說:“狄廠長,好多同志家裡都不寬裕,墊了大筆醫藥費以後,就沒米下鍋了。您要是有空還是幫大家簽了字吧。”

狄思科放下筷子,轉頭問:“李正娟,你好像沒交過報銷單吧?之前的單子裡沒有你的名字。”

沒想到廠長能記住自己的名字,李正娟不好意思道:“我身體挺好的,沒提交報銷單,但我們車間的陳金水提交了好幾次報銷單,您一直沒批呢。他骨折了,還有肺病,這兩個月始終在家休養。他看病的時候,提前墊上去好幾千塊錢,把他的家底都掏空了。”

狄思科點點頭,表示自己會盡快處理的。

回到辦公室以後,他讓錢運旺幫忙查查,他那個狄扒皮的外號是從哪裡傳出來的。

錢運旺著實沒料到狄廠長會給自己委派這種任務,表情古怪地出去打聽了。

臨下班前就回來彙報說,是從洗潔精車間傳出來的。

狄廠長一直不給大家審批醫療報銷單,陳金水的表哥為表弟抱打不平,就在車間裡喊狄廠長為狄扒皮。

還集結了一批同樣沒有拿到醫療報銷的工人,打算去集團告狀。

錢運旺擔憂道:“廠長,那些單子確實拖得太久了,要不您還是先批了吧?”

“要是把那幾十份上千塊的報銷單都批了,下個月就不用給大家發工資了!”

錢運旺:“……”

他已經開始為廠長犯愁了,這個廠長太不好當了。

“你幫我打聽一下陳金水的家庭住址,”狄思科交代道,“下班以後,我親自去陳金水同志家看望一下,如果情況確實困難的話,廠裡可以先解決他的問題。”

錢運旺以為他這是要跟人家服軟了,為了讓領導面子上好看,他試探道:“領導,用不用宣傳科的同志跟咱們一起去看看啊?”

解決了陳金水的問題以後,也能讓宣傳科的同志幫廠長在廠裡宣傳宣傳。

扭轉一下狄扒皮的不良印象。

“行啊,把宣傳科的同志叫上吧,看看洗潔精車間的車間主任下班沒有,要是沒下班的話,把趙主任也喊上。咱們一起去工人家裡慰問一下。”

看來得高調作個秀了。

錢運旺將訊息通知下去以後,大家都跟他一樣,以為狄廠長要跟工人們服軟了。

趙主任答應一起去看望陳金水,還從自己車間裡找了兩個職工代表同行。

一行七八人在下班後前往陳金水所住的家屬樓。

剛來到302門前,便聽內裡有個老太太喊道:“你們廠長和主任還有一個小時就要到了,你還在地上亂竄什麼,趕緊上床躺著去……”

有個年輕男人回:“媽,您別擔心,大華不是說了嘛,工人們把廠長罵得死臭,他這次就是來給我賠禮道歉的!”

“快上床去!把衣服也穿上,你看誰家像你這樣養病?萬一這個狄廠長跟曾廠長似的,都讓你們下崗,我看你怎麼辦!”

“我怎麼養病,領導可管不著,”男人輕哼道,“我又沒犯事,他憑什麼讓我下崗!”

門外的趙主任面上有些尷尬,特意清了清嗓子示意門外有人。

狄思科衝趙主任笑了笑說:“趙主任,根據國家規定,國企工人無故曠工15天以上,就可以清退了吧?”

第115章

狄思科來探望病號的時候,自費買了一兜子水果和營養品。

面對滿臉尷尬假笑的陳家老太太,他沒進陳家的大門,與對方客氣地點點頭,就提溜著慰問品率先離開了。

把錢花在這種人身上純屬浪費,還不如拎回家自己吃呢!

他會在廠裡等著,並且十分期待那位陳金水同志的解釋。

有意思的是,陳金水第二天就來了廠裡。

懷裡抱著一張黑白遺像!

身邊跟著年邁的老母親,面色憔悴的妻子,以及年幼的兒子。

在上班早高峰時間,被看熱鬧的人群簇擁著,一路從廠大門走到了狄思科的辦公室門口。

錢運旺迎面對上那張遺像時,被嚇得險些失聲驚叫。

他緩了緩神,才沉著臉問:“陳金水,你什麼意思?裝神弄鬼想嚇唬誰呢!”

陪同而來的陳家老太太站出來說:“我們是來跟廠領導道歉的,也讓我家老陳,金水他爸爸做個見證!小同志,您還是幫忙向廠長通報一下吧。”

錢運旺懷疑自己還在做夢,大清早就遇上這麼離譜的事情!

誰家道歉還會帶著自己親爹的遺像啊?

這算是威脅恐嚇了吧?

錢運旺不能允許他們就這樣進去,他在人群裡發現了廠辦的孫淼,便要求對方帶人去會議室。

“狄廠長的辦公室裡容不下這麼多人,陳金水先帶著家屬去會議室等著吧!”

他將人打發了,就連忙推門進辦公室通報。

狄思科剛結束通話雷霹靂的電話,還在琢磨事情,聽他描述了門口的鬧劇後,笑了笑說:“既然人已經來了,那咱們就見一見吧,你去把另三位廠長、工會汪主席、財務科長,還有昨天去陳家慰問的那幾位同志一併請來。”

讓秘書去通知人,他在辦公室裡將需要簽字的檔案都簽好,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才慢悠悠地前往會議室。

此時的會議室裡,比菜市場還熱鬧。

好多工人都聽說,陳金水帶著他爹的遺像來廠裡了,紛紛趕來看熱鬧。

“老陳的那點名聲全被你敗壞了!你來道歉是什麼長臉的事情嗎?還值當把你爹的遺像請出來?”副廠長郭萬全指著陳金水的鼻子臭罵。

他在當廠長之前是技術工人,昨天車間裡的機器突然出現故障,他被請去幫忙維修機器,熬了一宿才解決了問題。

在辦公室裡剛睡了兩個小時,就被人通知來會議室開會,這會兒他眼睛裡全是紅血絲。

臉色不比照片裡的人好多少。

陳家老太太抹了抹乾燥的眼角,作勢就哭訴道:“郭廠長,這次把老陳請來也是沒辦法,廠裡要開除我家金水。您跟老陳也是老同事了,不能眼睜睜看著我家金水被開除吧?”

郭萬全在車間忙了一晚,還不知道他騙取醫療報銷的情況,疑惑問:“廠裡要開除他總有理由吧?陳金水犯什麼事了?”

陳家人支支吾吾地說不出什麼。

還是宣傳科的同志為大家解了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