產權改革一直是熱門話題,學員們在課堂上也多番討論過。

只不過,大家都是說得多,見得少。

難得能借著這次調研的機會,實地見證一下產權改革的具體過程。

東北調研組的學員們都挺興奮的。

特別是狄思科,他經歷過幾次國企改革,但是幾家企業都是國有獨資的,他並沒有親自操刀過產權改革。

這次正好可以趁機學習學習。

國企班的一百名學員們很快就收到了正式去地方調研的通知。

各小組相繼出發。

國企班一支部三組的八名成員,也踏上了前往東北調研的旅途。

七月的東北比北京舒適許多,小組成員們一下火車就感受到了體感溫度的不同。

市委和重型機械廠都派了車輛,迎接中央黨校調研組一行。

見狀,張茂年跟狄思科低聲交流道:“來東北就對了,還是咱滿大姐有排面!”

狄思科深以為然地點頭。

以往出差,他總是自己跑腿,連秘書都不怎麼帶,這回終於能享受一把貴賓待遇了!

滿大姐與市委代表交流了一陣,就回身跟大家徵詢意見,“市裡給大家準備的歡迎宴在晚上,咱們還有大半天的時間,是先去我們重型機械廠看看,還是先去糧機廠?”

組員們紛紛乖巧回答:“都行,我們聽您的。”

滿大姐的秘書提醒:“廠長,我昨晚給糧機廠的孟廠長打過電話,他們今天要啟動跟南方客商的第一輪談判。我跟孟廠長確認過了,可以讓黨校調研組的同志們旁聽。”

滿春華只想知道結果,對旁聽談判沒什麼興趣,但她得照顧同行的組員。

見大家表示想去旁聽一下談判經過,只好定下了去糧機廠的行程。

在招待所稍作休整後,調研組一行就馬不停蹄地前往糧機廠了。

然而,距離工廠大門還有一個紅綠燈的時候,他們所搭乘的小巴車就不能移動了。

司機回頭彙報說:“廠長,前面的路都被工人堵住了!咱們還去糧機廠嗎?”

不用他說,大家已經看清了車窗外的景象。

大批工人圍堵在廠區門口,隊伍從廠區延伸出來,一直到這條街的轉角。

幾乎所有人手裡都扯著橫幅,不許任何車輛進入。

場面比節日遊行還盛大,還壯觀。

狄思科壓低身體,探頭向外張望,鋪天蓋地全是橫幅,只見上面寫著——

“孟XX,敗家子!”

“孟XX,糧機廠的罪人!”

“孟XX,賣廠求榮!”

“堅決抵制買賣工廠,堅決抵制國有資產流失!”

……

狄思科:“……”

艾瑪,東北的工人兄弟可比北京的猛多了。

第200章

見識過糧機廠門口的場面後,狄思科只覺得,被債主堵門和職工越級上訪,似乎都是小兒科了。

他最起碼沒被職工罵做敗家子啊!

此時糧機廠的入口已經被工人們把控住,調研組的車和人都別想進去。

滿春華將人帶來了自己的地盤,自然要保證組員們的人身安全。

糧機廠鬧成這樣已經不適合去調研了,她當即就交代司機原路返回。

然而,他們的退路早已被後來的車輛堵住,身前身後的司機都在瘋狂按喇叭,兩頭堵的局面讓大家哪也去不了。

狄思科和鄒舟下車放風透氣,順便跟堵在附近的職工搭話。

“叔,你們在這堵誰呢?今天不用上班啊?”狄思科拆了包煙遞過去。

穿著工裝的大叔和同伴在兩人身上打量幾眼,警惕地問:“你們不是本地人吧?來我們這邊幹嘛的?”

鄒舟毫無心理負擔地答:“我們是從北京來的學生。”

大叔眼裡的警惕更甚了,懷疑地問:“這把年紀還是學生呢?”

一把年紀的鄒舟:“……”

“……”狄思科也覺得鄒舟給自己安的身份有點扯,但還是幫忙找補道,“他是博士生。”

這話倒是不假,鄒舟確實是博士,高學歷幹部。

大叔臉上的防備表情略略鬆動,從狄思科的煙盒裡抽出一支菸問:“博士來我們這幹嘛?學校放假了?今天廠裡忙著呢,要是沒什麼事,你們還是先走吧。”

“我們應邀去重型機械廠參觀的,大夥兒把路堵死了,我們動彈不得了。”

大叔瞅一眼堵成長龍的汽車,“那就沒辦法了,你們等等吧,我們這邊忙著呢,一時半會兒散不了。”

“叔,你們在這堵誰啊?”狄思科指指橫幅上的字,“孟廠長麼?”

“孟鐵頭在廠裡躲著呢,我們等他找來的南方老闆。”

狄思科適時露出迷惑表情,“那你們這個孟廠長好像還行啊,現在多少企業都找不到出路呢,你們廠長能找到客商來接手工廠,也算是為大夥兒想過辦法了。”

聞言,大叔嫌棄地瞪了這個小年輕一眼。

他這個年紀的一線工人,不追星,也不看什麼改革紀錄片,並不認識狄思科這張臉。

他只覺得這小年輕沒眼力見,都這會兒了還在替姓孟的開脫!

“找個屁的出路!”大叔啐道,“那南方老闆只出2100萬就想吞下我們糧機廠,想得可真美!”

鄒舟問:“那你們廠的大概估值是多少?”

“那我怎麼知道?沒聽說誰來給我們估過值,反正前兩年剛改制重組的時候,還說我們廠值四千多萬。”大叔對此不太確定,就用手肘拐了一下同事,“誒,咱們廠現在估值是多少?”

“啥估值,估多少還不都是孟鐵頭說了算!廠裡前年買的小轎車,全新的16萬5,用了還不到兩年,今年初就打著給職工發工資的旗號賣了,總共才賣了五萬五!賣多少錢全靠他那一張嘴,非說那轎車舊了,二手車賣不上價!”

“舊什麼啊,小車司機開車都小心著呢,誰敢禍禍廠長的車?那車開了兩年還像全新的似的。”男人嘟噥,“五萬五連麵包車都買不來,還不知在誰家停著呢!”

“孟鐵頭就那樣,”職工們不喊廠長,統一用孟鐵頭指代,一說孟鐵頭,大家都知道說的是誰,“客商還沒來呢,那癟犢子先在大會上把廠子貶得一文不值,什麼裝置折舊,廠房破損,技術落後。我們也想搞先進技術,那不是被中途叫停了嗎?”

另有一人說:“有沒有估值咱不知道,但是去年老許也找來一個南方老闆,那老闆不要裝置和職工,只要地皮搞房地產開發,出價2050萬。今年找來的這個老闆只比去年多給50萬,裝置、職工和地皮全要了。真不知道市裡為什麼要同意打包賣!咱那些裝置可不止50萬!”

狄思科替市領導解釋:“這樣可以節省一筆員工安置費。如果只賣地皮,必然會有大量工人下崗分流,市裡要拿出一大筆錢買斷職工工齡,還得將職工推向社會。”

這些都是不穩定因素。

如果有人願意連廠帶人一起接手,大多數領導都是願意的。

有人回憶道:“去年老許找來那個南方老闆的時候,好像確實說過,還差1700萬的職工安置缺口,市裡不想單單賣地皮,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按照眼前這個年輕人的說法,賣地2050萬,買斷職工工齡花去1700萬,那市裡只能進賬350萬。

廠裡還有兩千多萬的外債無法償還,無論怎麼賣都要虧本兒,還不如連職工帶裝置打包一起賣。

省了安置職工的1700萬費用,還少了大批下崗職工。

有個稍年輕的高個工人說:“我看還不如去年就把廠子賣了,廠裡出錢買斷職工的工齡,職工最起碼還能撈點好處,有點現金進賬。”

工齡越高,拿到的補償越多。

他參加工作十五年了,估計能拿到一兩萬的買斷費和補償款。

到時候拿著這筆錢做點小生意也行啊。

高個工人用腳碾滅菸頭,恨聲說:“孟鐵頭找來的這個老闆不是什麼好東西,他前年也打包收購了一個廠子,嘴上說的挺好聽,把職工全都留下了。結果沒過兩年,廠裡的老職工就被他清洗了一半。”

有的職工被他找理由辭退了,有的受不了廠裡的高壓環境,自己辭職離開了。

廠子賣給私營老闆,職工身份就從捧鐵飯碗的,變成了私營公司合同工。

辭職以後,再想跟市裡和廠裡索要買斷工齡的錢,那是萬萬不可能的。

這些職工既丟了飯碗,又沒有工齡買斷費,最終落個兩手空空。

所以,他覺得買斷工齡更划算。

反正都是當合同工,他不如先拿一筆工齡買斷費,然後去其他工廠應聘新工作,或者做點小買賣。

不過,敢於自謀生路的人是少數,廠裡的大多數人還是想保留工廠,繼續在廠裡上班。

狄思科和鄒舟混在工人中間,聽他們罵完無良商人,又罵敗家廠長,整個兒一群情激奮。

讓狄思科覺得奇怪的是,工廠領導層顯見不可能只有孟鐵頭一個人,大家的矛頭怎麼都指到他身上?

“因為他最可恨唄!他現在是一把手,我們不罵他罵誰!”大叔嫌棄道,“這孟鐵頭當副廠長的時候,就不咋地,現在當了一把手就更不咋地了。”

對於孟鐵頭的事蹟,職工們信手拈來,隨口就給這兩個大博士舉了例子。

“前些年,我們廠情況還好的時候,也跟風去特區開了一個‘視窗’,拉客戶嘛。”

狄思科深得捧哏精髓,“這決定不錯啊,特區的機會多。”

“是啊,大家都覺得不錯,去特區開個辦事處,給廠里拉拉生意,也是挺好的主意。”大叔撇嘴說,“但孟鐵頭非得搞花樣!人家要把這個視窗承包出去!”

鄒舟也加入捧哏隊伍問:“咋承包的?”

“廠裡出200萬在深圳開個經營部,由廠裡的三個職工承包,承包以後,這仨人就不在廠裡領工資了,工資跟效益掛鉤,他們拉來生意以後,就從銷售額中提4%作為他們的工資。”

鄒舟想了想說:“這樣也行,多勞多得少勞少得嘛。”

“呵呵,大家當初都是這麼想的。”

“結果怎麼樣?這仨人在深圳待了三年多,總共才給廠里拉來了50多萬的生意。但這三個業務員可半點沒吃虧,為了拉生意,人家剛到深圳就用那200萬買了一輛賓士小轎車,每人再配一個大哥大,走出去都跟大老闆似的!比廠長還氣派!”

“後來我們廠改制了,新來的領導要把特區視窗撤掉,將那三個業務員招回來。”大叔問,“你們猜怎麼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