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字臉上泛起愁苦,孫寧遠望向嵌入牆壁的那張宣紙。

他創作的這首行酒令掛在顯眼的白玉牆上,卻無一人問津。

在場之人無不沉浸於蕭無鋒的傳世之作。

或閉目飲酒細細品味,或搖頭唸叨仔細揣摩,或嗟嘆唏噓前後俯仰,或眼眸放光意氣昂揚……

這已經不是普通的影響情緒,而是使得在場之人深度代入,或釋懷遺憾,或激發鬥志。

天地萬類皆在杯酒之中!

孫寧遠用只有自己能夠聽見的聲音呢喃道:“兩相比較之下,可謂天差地別,我不如他遠矣。”

緩緩閉上雙眼,他邁步向前,來到牆壁之下,拂袖之間揮灑文氣。

只見那文氣凝聚起來,彷彿變成了一把筆刀,來回劃拉宣紙。

呲啦呲啦呲啦~

宣紙本該變成紙屑,就此灰飛煙滅,然而,牆壁上的宣紙表面似有光滑流轉。

一縷金色文氣覆蓋著宣紙,竟是形成了保護膜。

緊接著,張正林的聲音迴盪在孫寧遠耳畔:“四先生和你父親就是這麼教你的?”

孫寧遠渾身僵硬,轉頭望向通向樓梯口。

張正林的身影早就消失不見,金色文氣卻還滯留在宣紙上,這擺明了就是他提早佈下的。

眼神恍惚片刻,孫寧遠躬身說道:“晚生自知不如……”

張正林的聲音再次傳來,直接打斷了他。

“《將進酒》當為古來第一酒詩,輸了不算丟人,可你心氣敗落,想要毀掉自己的詩?”

孫寧遠不願回答,也不敢回答,定在原地久久無言。

張正林道:“敗了就是敗了,口服心服還不夠,行動才是最好的答案。是知恥而後勇,還是終日惶惶虛度一生,只在你一念之間。”

下一剎那,金色文氣漂浮半空,化作一枚“去”字。

孫寧遠眼瞳倒映“去”字,只覺天旋地轉,腳下一空。

撲通~~~~

他摔入穿過白玉京中的玉京河。

河水打溼了儒生服,布衣貼著前胸後背,仰面躺在河水中間,孫寧遠呆呆凝視著懸掛天穹的文曲星。

“只是蒙學,卻能作傳世之詩,難道世間真有生而知之者乎?”

“老師,您讓我見更多的人,可我怎麼覺得一路行來,唯獨只見了他一人?”

“那樣的詩詞,我這輩子真能寫出一首嗎?”

將進酒!將進酒!

緩緩閉上雙眼,任由河水沒過面龐,他的腦海裡迴盪著蕭無鋒的聲音:“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

河邊,舉著燈籠的小姑娘驚呼道:“有人落水了!”

與此同時,玉樓坊第八層。

李至笑了笑,“很少看你照顧年輕人。”

收回遠望玉京河的視線,張正林嘆息道:“我與他父親書信往來多年,又跟書院那位四先生乃是同窗,總不好看著他違心離去,然後蹉跎一生。”

“那你還把人家丟到河裡?”小書童輕聲嘀咕道。

“你懂個屁。”張正林翻起白眼。

李至笑呵呵解釋道:“有些心結只能自己想通,旁人如何開導都是沒用的。你的老師幫他保住那張宣紙,便是保住了他打破心魔的可能。若連自己親手寫下的詩詞都撕了去,文曲星普照之下,他體內文氣根基必受重創,此生無望六品。”

“咦,那還蠻不錯嘞。”陳小樂雙手舉著焦炸魚尾,邊啃邊笑,“蕭家大房的那個壞胚在門口吐血呢,好像還蠻多的。”

收回望向窗外的視線,她詢問道:“這種情況是咋個樣子?”

張正林道:“輕則境界修為倒退一品,重則就此散去一身文氣,減壽三十年。”

陳小樂倒抽一口涼氣,“我滴個乖乖。”

她腦海裡回想起自己找蕭無鋒切磋的畫面,頓時覺得自己牛噶到家了。

看看別人,只不過跟蕭無鋒比一比詩詞,就這麼慘。

再看看她呢,比完之後毫髮無損,甚至還連續月餘時間每天多練劍三千次,劍術突破到劍氣境界。

“師叔,我突然發現自己還是蠻行的。”陳小樂咧嘴,兩邊臉頰的梨渦平添三分狡猾。

李至輕拍桌面,“想都別想!”

“啊?我還什麼都沒說呢。”陳小樂嘟嘴。

“又想偷懶唄,”李至挑眉,“明日開始,你在原有基礎上再加一千次練劍!”

陳小樂:(@_@;)

沉默片刻,她抓緊了時間往嘴裡塞食物。

若是蕭無鋒就在旁邊,肯定能看出她與即墨珏的區別。

後者是修煉需要,真的餓到不行,必須吃。

前者是單純的吃貨,嘴不能停的那種。

宴席結束,曲終人散。

蕭無鋒等人安然享受了全魚宴,老闆娘的甲子春權當免費贈送,任由他們幾個小年輕喝到打飽嗝。

回去的路上。

胡言腳步搖晃,找不著北,雙手胡亂抖動。

無暝、莫隱都是滿臉嫌棄,卻不得不架著他。

滿身的酒氣還有剛剛嘔過的酸臭,拌著大舌頭,胡為說道:

“無鋒兄弟,你都引動文曲星了,怎麼還是一個劍修?”

蕭無鋒搖了搖頭,“引動文曲星的不是我。”

“哥,你又在說胡話了。”蕭清風翻起白眼,指著頭頂那顆巨大的星辰,“所有人都知道這玩意是你引來的,明天早上,只要不是陛下薨了,這天機報的頭版頭條肯定是你的。”

“對啊,蕭兄既有如此才學,為何還要習劍,文道豈不更好?”莫隱頷首。

無暝唇齒微動,說道:“當今天下最強者就是夫子,他已半步超脫,只差一步就”

蕭無鋒淺笑道:“自家人知自家事,我不過是夢中聽聞詩仙的詩詞。”

身旁眾人:“……”

蕭清風輕拍額頭,吐槽道:“哥,我信你才有鬼哦!從小到大你就經常說出一兩句書本上從未出現過的詩句,現在,文曲星都被你拉下來了,你還狡辯?還不承認?”

胡言口齒不清,盯著蕭無鋒,說道:“你這傢伙真是壞得很,還夢中有詩仙?那是不是還有詩聖,詩佛,詩鬼,詩魔……”

“還真是。”蕭無鋒挑動眉梢,腦海裡不自覺回想起那幾位大佬的名字——杜甫、王維、李賀、白居易。

胡言煞有介事地點頭,“原來如此。”

咳咳咳咳~~~~

莫隱抖動臂膀,把胡言甩給無暝,然後說道:“蕭兄,你又何必過分自謙呢?”

無暝有樣學樣,撩開膀子,不理胡言。

胡言搖搖晃晃擺動身軀,抬手呢喃道:“都幹啥去?”

“不想搭理傻子,無暝沒好氣撂下一句話,向前快走幾步,追上蕭無鋒,“真要有詩仙、詩聖、詩鬼、詩魔,那你倒是再來幾首風格別緻的,迥然不同的。”

側臉回眸,蕭無鋒拱手淺笑道:“下次一定。”

哎~~~

無暝與莫隱皆是一聲輕嘆,不約而同詢問道:“蕭兄何必浪費文道天賦?”

啪!啪!

兩人突然抬手捂嘴,掩面而走。

話語剛剛出口,他倆突然意識到了關鍵點——

蕭無鋒要不要文道天賦,哪用旁人操心,他的劍道天賦擺在那裡。

無暝、莫隱、胡言聯手都得被他秒殺,那還有啥好說的,人家有任性的本錢啊!

蕭清風歪著腦袋,疑惑道:“他倆這是幹啥?”

蕭無鋒搖了搖頭,“不知道。”

無暝和莫隱腳步微頓,回頭看向蕭無鋒的眼神分外複雜,然後用更快的步伐離開。

胡言踉蹌追去,緊隨兩人身影消失。

拐過街角,蕭清風和王伯道別了蕭無鋒,前往蕭府。

蕭無鋒、即墨珏則回到玉衡巷的止水小院。

蕭府門口。

唐雲曦與柳清寒並肩而立,眺望長街盡頭。

“清寒妹妹可是擔心了?”

柳清寒面如冰霜,沒有任何表態。

目光眺望長街盡頭,唐雲曦輕笑一聲,說道:“憐山從書院歸京,一道而來的還有他師兄張寧遠,今日兩人相約去了玉樓坊,你看那文曲星下落的焦點,是不是正對準玉樓坊啊?”

“唐雲曦,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小心思。”柳清寒突然轉頭。

“呦呵,妹妹的眼睛好凶啊,我好怕怕。”唐雲曦輕掩嘴唇,“你這麼兇,怪不得老爺還在京城時就不寵你,只給你留下一個兒子。”

柳清寒冷哼道:“你明知我在玉樓坊宴請蕭無鋒。”

“怎麼?憐山帶回來的客人就去不得?”唐雲曦聳動肩膀。

“玉樓坊,以詩詞搶席,好,很好,我記住了。”柳清寒眼底愈發冰寒。

唐雲曦毫不掩飾自己的得意,挪步來到柳清寒正面,湊近面龐,輕聲說道:

“當孃的站在門口等自家不成器的兒子,心裡一定很難過,所以姐姐我才在這裡陪著你。”

突然,柳清寒眼底寒冷驟然散去,唇角微微翹起。

“嗯?”唐雲曦皺眉。

柳清寒抬起手,幫唐雲曦整理髮飾,幾乎原樣複述了她的話語:

“當孃的站在門口等自家不成器的兒子,心裡一定很難過,所以我才在這裡陪著姐姐。”

唐雲曦猛然後撤一步,轉頭看向長街。

只見,蕭憐山被一名壯漢背在肩膀上,一路奔跑而來。

隨著來人的奔跑起伏,他開合的嘴巴里大口淌出鮮血。

眼瞳驟然收縮,唐雲曦如鬼魅般衝出,瞬間來到壯漢身旁。

“說!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家憐山為何受此重傷?!”

壯漢皺了皺眉,拱手道:“在下乃是西北王府……”

“我不管你是誰,現在給我說清楚。”唐雲曦眸光冷冽,單手運氣,托起昏迷吐血的蕭憐山。

婢女香蝶從房頂一躍而下,來到壯漢身後,沾染劇毒的匕首貼著壯漢脖頸。

壯漢皺眉道:“世子讓我送人回來也是一番好意,夫人可千萬不要自誤。”

“憐山文氣根基破碎不堪,口吐鮮血不止,那些一道而來的好友卻沒有一人親自送他回府,這就是不管他的死活,還要我給好臉色?”

“說!我家憐山少爺到底為何重傷。”香蝶伸出另外一隻手,四指併攏,鋒銳的指甲抵住壯漢的後心。

這時,蕭清風、王伯從遠處走來。

前者看見昏迷的蕭憐山,還有長街蔓延到家門口的血,當即喜上眉梢。

蹬蹬蹬~~~~

蕭清風運轉柳家的隨風虛影步,快速衝到蕭府門口。

鼻音向上微揚,他說:“大娘,不妨讓我給你詳細說說?”

都什麼關頭了,還使壞……柳清寒給了蕭清風一個眼色。

蕭清風故意裝作看不見,以簡短地語句,繪聲繪色地描繪玉樓坊裡發生的一切。

“什麼?!文曲星是蕭無鋒引動的?”唐雲曦周身氣流翻滾,光鮮亮麗的衣裙下方嗡嗡作響,那是唐家獨門暗器與機關即將發射的徵兆。

下一剎那,柳清寒擋在蕭清風身前,“姐姐還是先去給蕭憐山療傷吧。”

唐雲曦冷哼一聲,斜眼看向香蝶,“分派人手,去收集情報。”

香蝶後退半步,說了一聲“是”,然後化作一道虛影,消失在黑暗的房頂上。

抬頭望了一眼轟然關閉的蕭府大門,壯漢走入旁邊暗巷。

他的身體隨著邁步進入黑暗,而發生變化,很快就變成了一個臉部描繪彩畫,長髮蓬鬆的小販。

暗巷中,小販腳旁躺著一具屍體,其容貌與剛才的壯漢一般無二。

抬頭望向逐漸退向天穹高處的文曲星,小販聳動肩膀,笑容戲謔。

“蕭無鋒的劍道、文道天賦如此高絕,便是天縱之才四個字也不足以形容他。”

“蕭府卻還登報申明將他逐出家門,唐雲曦真乃目光短淺,掌家掌成這樣,簡直可笑!”

“老神將蕭泉若是知道訊息,怕是恨不得立刻趕回白玉京……”

“還有蕭默那邊的交易,或許我也該暫緩?”

小販後腳跟併攏,像只青蛙般蹲在壯漢屍體旁。

緊接著,他變戲法般抄出一把匕首,其樣式與婢女香蝶的染毒匕首別無二致,就連上面的毒藥也是一模一樣。

歘~~~~~~

匕首沒入壯漢屍體後心,小販臉上笑容盛開,塗抹開來的異彩彷彿流轉著奇異的氣息。

欻欻欻欻~~~

壯漢屍體的多處要害留下傷痕,小販單手拽著壯漢的腳踝,拖入暗巷。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小販邊哼歌,邊走街串巷,愣是在繁華的白玉京中走出了一條沒人察覺的詭道。

沒過多久,他來到一座小院邊上,耳朵貼牆,靜靜聆聽。

“沒錯,是這,姓敖的就住在裡面。”

鬆開壯漢屍體的腳踝,小販故意漏出兩三個腳步聲。

踏踏踏踏踏踏~~~

身穿便服,配手弩,持陌刀的數名精銳西北軍士衝到牆根下。

“什麼人膽敢夜探世子居所?”

他們看不到活人,卻看到了一具屍體。

為首的漢子左眼留有豎直刀疤,搶步衝到屍體旁。

屍體帶回小院,這漢子單膝跪在敖霸面前,“老七,死了!”

低頭撫按壯漢屍體,看見傷口流淌毒血,敖霸面色陰沉,“本世子讓他送去的是活人,蕭家給本世子送來的是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