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萬靈拉扯韁繩,眼神不善,盯了一眼八抬大轎。

聲線聚攏成線,他說:

“金烏令來自哪裡,你我心知肚明。”

“那種神物自身便可遮蔽天機,就算監正親自出手,也不敢說能夠算出令牌的準確下落。”

“蕭憐月能夠算得出來?”

“此算非彼算。”六公主趙千熙輕聲微笑,聚音成線回應道:“有些事情太過明顯,只要稍微動腦推導便可,哪還需要費勁巴拉去觀測天機?”

“前方可是倒懸湖,沒有十足把握,我帶來的人不能輕易涉陷。”

“小妹倒是沒瞧出來,四哥居然是個好心腸的軟柿子?”

“呵!人才也是一種資源,如果情報不準確,就直接浪費掉,便是統帥者的無能。”

“是是是……誰不知道四哥你統軍無敵,治下有方。年輕一派的軍中豪傑,能夠與你相提並論者,唯有冠軍侯一人。”

趙千熙的聲音慵懶,似乎在打著哈欠。

眸子閃動寒光,趙萬靈道:

“別跟我提那個不知尊卑的狂徒。”

略作停頓,他繼續道:

“這些人追隨我,就是把命交到了我手上。”

“不可能為了你一個來歷不明的推斷,就讓他們白白送死。”

趙千熙冷笑,“仁慈的另一個代名詞,就是軟弱……”

不等她把話說完,趙萬靈眼瞳寒光如刀,打斷道:

“如果能夠搬空整個古神遺藏,即便犧牲他們所有人,我也不會有絲毫猶豫。”

趙千熙繼續說道:

“這件事情嘛……四哥大可放心,憐山憐月兩兄妹已經下了軍令狀,篤定金烏令在蕭無鋒的手上。”

“如若情報有誤,出去後把他們兩人煉魂祭骨便是。”

趙萬靈不言不語,等待著趙千熙的下文。

言語說到此處,趙千熙卻不再繼續,陷入死寂。

呼~~~~

轎攆簾幕突然掀開,陰冷鬼風驟起。

嘻嘻嘻嘻……

風中好似夾雜著鬼魅的笑聲,濃烈的香水味充盈周遭。

緊接著,冷風收縮凝聚,化作一階階暗綠色的空氣臺階,平鋪落在地面上。

蕭憐月越過簾幕,走下轎攆,來到四皇子身前行禮。

趙萬靈不去看她,更不給她說話的機會,率先提問道:“軍令狀不是兒戲,你可明白?”

簡單的一句話卻彷彿夾雜著濃烈的煞氣,蕭憐月分明看見了趙萬靈身後的怨魂,有人有妖有蠻有巫……

趙萬靈常年累月統領兵卒,待在軍營的時間比待在皇城根下多過數倍不止,一身煞氣已然化作實質。

身軀輕微顫動,蕭憐月不再抬眸去看,她是觀星樓一脈的煉氣士,傳承的是道家的手段,當然也會觀氣之法。

濃烈無比的黑灰煞氣,其中裹挾著的鬼魂已經不是一種形容,那是貨真價實的倀鬼。

就如猛虎吃了人,人死後的鬼魂化作它的倀鬼,這位四皇子看起來很正常,實際上週身隨時都跟隨者成百上千只倀鬼,其中有的是他帳下的將兵,還有的則是曾經斬殺的敵手。

妥妥的兇人!!!

“回稟殿下,憐月有著十足的把握,”蕭憐月雙手託舉一枚玉簡,“您閱後便可知曉。”

不見趙萬靈如何動作,蕭憐月手中的玉簡漂浮而起,被他抓在手裡。

閱覽之後,趙萬靈忽然皺起眉頭,“嗯?”

蕭憐月定立原地,腦袋微低,安靜等候。

止步亭中,江月落黛眉微顰,素手輕輕壓住墨染塵的毛絨胳膊,示意它不要輕舉妄動。

“好惡心的氣味,”墨染塵左爪捂住鼻頭,小聲說道:“師姐俺真的快受不了了,這哪是什麼皇子和公主,分明就是……”

“噤聲!”江月落搖頭,“周圍全都是趙萬靈的倀鬼,你胡亂說話,他全都可以聽見。”

墨染塵輕嗯一聲,烏溜溜的銅鈴大眼閃過青色光華。

媽耶!!!真他喵是大白天活見了鬼!

烏泱泱一大片的倀鬼,就像一片壓低到地面的黑雲。

墨染塵嘀咕道:“俺的眼睛也髒了。”

江月落道:“不要去看,不要去聽,更不要去聞……”

呃,那俺睡覺?墨染塵心底腹誹,卻是不敢在當前關頭說出俏皮話。

四皇子等人距離止步亭僅有十丈,隱約間卻對江月落和墨染塵形成了合圍之勢。

江月落若是要走,這些人即便身下騎著咒馬,卻也攔不住她。

但是,墨染塵則不一樣,它體型龐大,道法多是力戰之法,逃命的本事不夠純熟。

摸不清楚趙萬靈的態度,江月落沒有貿然行動,擺出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以不變應萬變。

“玉簡之中的訊息千真萬確?”趙萬靈眯起眼眸,居高臨下俯視蕭憐月。

蕭憐月單膝跪地,“不敢有絲毫隱瞞。”

趙萬靈冷哼一聲,“我信的不是你,你可明白?”

“自該如此。”蕭憐月頷首。

“你起來吧。”

趙萬靈單手拉拽韁繩,漆黑咒馬踏著鬼火馬蹄印,側轉了個半身,他的視線落向勳貴王侯的子嗣。

“諸位可願為我大乾效死?”

國公府的公子商少炎騎乘雪白咒馬,面帶淡淡微笑。

他並未第一時間出聲言語,反而朝著身旁的蕭憐山遞出眼色,彷彿在說:“憐山兄,在殿下面前表現的機會讓給你了。”

簡單的眼神給出後,其餘幾名勳貴子嗣紛紛遞出目光,似在響應著商少炎的號召。

一道,兩道,三道……

所有人的目光似乎都在同一瞬間匯聚而來,蕭憐山面色微變。

四皇子的言辭中專程提到“大乾”二字,就等於是裹挾著大義凌然壓下。

此時此刻,沒有人能猶豫不決,更不可以表現出半點不願。

嘭!!!

右拳錘擊心口,蕭憐山斬釘截鐵道:“身為大乾好二郎,自該當仁不讓!”

趙萬靈唇角微掀,“好,那待會就由你來打頭陣。”

額角瞬間擠壓不少汗珠,蕭憐山卻不敢不答應,硬著頭皮回答道:“遵命。”

“嘻嘻嘻嘻……早就說過了,他們做好了心理準備,隨時都可為了我大乾的偉業獻身。”

趙千熙的聲音化作一條絲線,鑽入趙萬靈的耳畔。

“憐月妹妹的滋味可是很不錯的,四哥要是有心,也可淺嘗一二。”

趙萬靈壓根沒有給出言語回答,凌厲的眼神餘光掃過八抬大轎。

這時,蕭憐月始終埋著腦袋,眼底閃過一抹了然——師尊所言果然不差,皇子皇女皆不是良善之輩。

她左耳佩戴吊墜,可以清晰聽見三丈範圍內他人的聚音成線,蕭憐月從頭到尾都在聽著四皇子和六公主的對話。

臨行之前,她的師尊當代監正雪玲瓏下達了一個驚世駭俗的暗令,直到現在,蕭憐月都不太敢相信,更不明白為什麼這件事情會落在她的腦袋上。

那可是皇子與皇女啊!!!

皇帝居然下令殺之,用他倆的血肉皮骨來祭兩枚令牌。

蕭憐月心底發顫,卻沒有半點法子可為,她要為父親蕭默的暗中作為贖罪,那就必須答應下來。

四皇子天生揹負九龍,出生之時紫微星閃耀,乃是不折不扣的帝皇之命,若是他年滿三十還不能繼承大位,便會導致大乾分裂。

然而,乾宣帝晉升二品巔峰,又走的是武獄一脈的路數,其生命力極其旺盛,只有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年,氣血才會急速衰敗。

一個皇帝最少還有120年的巔峰年華,一位皇子在軍中威望隆盛,卻又身負特殊命格,已然有了取死之道。

六公主則是極陰之命,其母乃是酆都幽暗聖女,故意選擇了特定的年月日時懷孕,又經過特別調養,在陰年陰月陰日陰時,在皇陵中陰炁最足的妃子陪葬陵寢誕生。

她自幼修行酆都根本之法——刑魂,很有可能成為覆滅大乾的禍根。

六公主的誕生乃是乾宣帝為了成功繼位,答應酆都一脈的條件,依照乾宣帝的性子,能夠容她這麼多年活著,謀求的便是那枚志在必得的燭龍令。

燭龍令若給了六公主,就是給了乾宣帝,但若給了別人,沒有給六公主,那就說明酆都暗藏鬼胎,六公主也不用繼續養著了。

四皇子、六公主都會危及乾宣帝的統治,所以,殺了他倆,不僅乾宣帝不會追究,反而是大功一件。

可是,策劃謀殺皇子皇女,一旦事後清算,那就是萬劫不復的深淵啊!

哪怕,師尊雪玲瓏專門說了原因,蕭憐月依舊心底發寒——四皇子和六公主都不是善於之輩,僅僅依靠兩件法器,真的能夠輕易殺之?

蕭憐月右手覆蓋左手腕,食指輕輕摩挲那枚得自方外之地的神秘手鐲,藉此安撫自己。

秘信玉簡,兩件法器,全都在手鐲的空間裡裝著,乃是她當下最大的倚仗。

輕微咬了一下舌尖,她低垂著的眸光愈發寒冷,心中快速盤算起來。

“想要達成最後的一步,必須先拿到兩枚令牌。”

“四皇子根本就看不起蕭家,更不把二哥蕭憐山當成心腹,所以才會讓他打頭。”

“商少炎和其他勳貴子嗣全都看戲,只因他們都是四皇子的擁護者。”

“這樣的皇子死又何妨?”

回想自己在轎攆中被六公主逗弄玩耍,當成盛放菜餚的餐盤,蕭憐月眼底閃過一抹怨毒。

“死吧,都死吧,你倆都會死在我的手上……”

快意湧上心頭,蕭憐月抬眸去看,彷彿破開了某種心境上的束縛。

但她沒有察覺右耳垂掛的六芒星耳環閃動暗紫微光,更沒發現自己的心緒在不知不覺中受到了干擾。

踏踏踏踏踏踏~~~

四皇子趙萬靈策馬向前,徑直行至止步亭前。

他沒有下馬,微微昂著脖頸,一副命令的口吻,說道:“吾等有事要問,還請兩位配合一二。”

“你這傢伙怎麼說話的?問題應該用請教的態度!”

莫染塵齜牙咧嘴,左手猛拍大腿側面,右手爪尖快速撥動變聲項鍊。

此刻,它的聲線瞬間低沉嘶啞,暗含兇意,好似一位刀口舔血歷經風雨的江湖混子。

趙萬靈皺眉,淡淡瞥了一眼墨染塵。

嘻嘻嘻嘻~~~

陰冷笑聲隨風而至,八抬轎攆簾幕微掀,半張慘白的臉龐湊在那縫隙處向外看。

趙千熙的聲音悠悠晃晃,好似懸樑的白綾,無定無準:

“江月落,才隔了兩年不見,你就變成縮頭烏龜了?讓一個畜生說話,自己卻躲在後面。”

“你罵誰呢?!”墨染塵拍案而起,眼看就要爆起,衝出止步亭。

抬手按住它,江月落似笑非笑,說道:“亭子就在這兒,我們只是歇腳,其他的一概不知。”

“別給臉不要臉。”八抬大轎裡傳來嬌媚的女聲,“江月落你應該知道我的手段,這風中飄著的魂可都能聽我使喚,你覺得我有沒有看見你剛才在和誰吃飯?”

“萍水相逢,混口飯吃,有什麼不可以嗎?”江月落聳動香肩,“我不認識你說的那人。”

刑魂之術脫胎於道門的魂魄研究,可卻分外邪惡,既能叫人魂魄,又能拘魂煉屍,那八個抬轎的武夫就是刑魂秘術的受害者。

江月落很看不上這種歪門邪道,卻也多少知道點其中門道——就算六公主趙千熙修行刑魂秘術,煉此術一甲子以上,擁有上三品煉神之境的修為,她也不可能準確得知百丈之外的訊息。

只不過是掐取天地間殘留的散碎魂魄,從中窺見了那似是而非的一眼而已。

這位六公主還是老樣子,還是滿口謊話連篇!

嘭!!!

長戟猛砸地面,土石迸射開來。

地上留下巴掌大的凹坑,周遭佈滿蛛網般的碎裂痕跡,蔓延丈許開外。

趙萬靈冷聲說道:“江仙子既然不願配合,那就請吧,遠遠離開便是。”

“行啊。”江月落起身,踏著白色階梯走出止步亭。

墨染塵傻乎乎坐在亭子裡,她忙不迭回頭叫了一聲,“還不走?”

愣神半息,身高超過一丈的熊貓三肢著地,捂著鼻頭跟上江月落。

刀眉微微上揚,趙萬靈眼底閃過狐疑——江月落的反應出乎他的意料,原本蓄滿力道的準備,全然落在空處。

這時,八抬轎攆的簾幕掀開一半,那半張慘白如鬼的少女臉蛋嘻嘻怪笑,卻又哪裡是人?根本就是一個人面蛇身的怪物,它動如閃電,撲了出去。

趙萬靈瞪眼,周身濃烈的煞氣流轉,兩隻身披鎧甲的倀鬼化作實質,衝了出去。

人臉蛇身的怪物與兩隻倀鬼纏鬥在一起,短時間無法分出勝負。

“四皇子和六公主,你們慢慢對峙,貧道先行告辭。”

江月落輕笑一聲,揹負古劍,手持拂塵,領著墨染塵,走向這群人的視線範圍之外。

目送江月落遠去,趙萬靈說道:“千熙,正事要緊。”

沉默了許久,轎攆的陰影裡傳來趙千熙的聲音:“回來吧。”

緊接著,人面蛇身的怪物鑽回轎攆,簾幕隨之放下。

趙萬靈補充道:“等拿到了古神遺藏,隨你去解決與江月落的矛盾。”

“那就多謝四哥了,可是人家和道門仙子又沒有仇怨,哪有什麼需要解決的。”趙千熙的聲音似乎在笑。

趙萬靈知道她心底有怨,更不會說真話,也就不去理會。

轉頭看向蕭憐山,四皇子幽幽說道道:“該你行動了。”

蕭憐山咬著後槽牙,走向止步亭。

另外一邊,江月落和墨染塵站在丘陵上,眺望三百多丈外的止步亭。

“師姐,你就放任那幫人堵他?那可是闖倒懸湖啊!就算真的知道里面的情報,多半也要廢上小半條命……”

“當著四皇子等人的面,能招呼人手趕來?”江月落跳起來,敲了一下墨染塵的腦瓜。

墨染塵歪著腦袋,“啊,可你不是都叫了師弟師妹,還能叫誰?”

翻起白眼,江月落說道:“劍宗有個人,專程來我道門借道,前往天選秘境,你忘了?”

“那女魔頭……”墨染塵渾身泛起哆嗦,唇齒上下磕碰,似是回想到了兒時的噩夢,嘆出一個人名:“令狐輕玖。”

“她是劍宗首席,可不是什麼魔頭。”江月落淺笑一聲,搖頭道:“再說了,我和輕玖有著過命的交情,阿染你可別亂給她起外號,小心我修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