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色紙幣紛紛揚揚。

陰沉昏暗的巷子裡,路燈還在無聲地亮著。

地上的鈔票消失無蹤。

鐵黑色的大門緊閉,被一隻手輕輕推了一下,門縫張開,露出了裡面的鎖栓。

門內立著一棟兩層自建房,一片漆黑。

“汪,汪汪——”

“噓。”

顧今寧制止了大狗的嚎叫,緩緩在門口坐了下來。

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傳來,一隻大黑狗拖著鏈子來到門邊,隔著鐵黑色的大門看著他。

顧今寧從口袋裡取出手機,準備打個電話。手指劃過螢幕,卻摸到了一手的玻璃渣。

開機鍵按了半天,終於放下。

又壞掉了。

另一邊,許曜被劉靖和明碩一起架著,腳步虛浮地走了一陣,在清澗道廣場的小花壇上坐了下來。

“許哥,許哥來喝點水。”齊嘉從對面的便利店跑過來,擰開礦泉水遞給許曜。

許曜眼神渙散,滿臉空白與迷茫,伸手接水的時候,手指頭都是麻的。

齊嘉幸好還沒完全鬆手,急忙接住下滑的水瓶,把它重新塞在許曜手掌心,又穩住他握不緊的手,一臉擔憂地道:“許哥是不是有那個什麼,接吻過敏症啊?”

劉靖表示疑慮:“真的有這種病?”

“有沒有我不知道,但剛才可把我給嚇壞了。”明碩給許曜錘著腿,道:“哥,你膝蓋沒事兒吧?疼不疼,要不要我去給你買點雲南白藥?”

“離我遠點。”許曜揮手讓他離開,稍微回過勁來,仰頭灌了幾口礦泉水,然後看向對面熟悉又陌生的二十四小時便利店,便利店旁邊是個老羊牛肉麵館,牛肉麵館往裡去側拐角則是一個修車店。

再往裡面走一點,就是顧今寧每日必須回家的必經之地。

許曜又灌了第二次礦泉水。

這個季節的水一口氣灌下去,將原本溫熱的胃部冰的發涼,也讓他的大腦稍微冷靜了一點。

一定是做夢。

雖然他已經很少再來清澗道,但他清楚,清澗道五年前剛剛被開發,開發專案是由他全權督辦的,所以,這些商鋪不可能還在。

他又看了一眼圍在自己身邊的三個人。

這幾個人在他高中時期跟他最為親密,後來劉靖和明碩去了國外發展,跟他很少聯絡,但齊嘉卻是成年之後也經常跟他混的。

許曜伸手揪住了他的臉,齊嘉嘶了一聲,道:“許,許哥,你輕點兒。”

“疼嗎?”

齊嘉眼淚花子差點甩出來,連連點頭。

“你特麼的。”許曜鬆了手,道:“怎麼突然變得那麼嫩,跟高中時候一樣?”

劉靖跟明碩對視了一眼,齊嘉揉著臉,道:“哥你說什麼呢,咱們今年可不就是還在上高中嗎?”

“那破事兒就是我高中時候乾的我知道……”許曜頓了頓,又看向劉靖和明碩,兩個人齊齊捂著臉後退了一步。他招了招手,等兩人靠近之後,才一手一個揪住兩人的臉,不顧他們面容扭曲的表情,喃喃道:“你們倆也在,手感還挺真實……我居然又夢到了當年的事兒。”

“早知道睡前就不該胡思亂想。”他說著,又一把將兩人甩開,道:“我得趕緊醒來,別睡太久……寶寶還等我去領證呢。”

他一路往前,兩隻手臂猛地被人拉了一下,一輛轎車從他面前呼嘯而過,許曜一把將他們甩開,道:“你們幹什麼?!”

“哥你別想不開啊。”幾個人不顧他的反抗,急忙把他從馬路中間挪迴路邊,明碩道:“我們都知道,你今天肯定氣得不輕……但是你這樣想,你親到他嘴了啊。”

許曜看明碩。

齊嘉也道:“是啊許哥,至少你兩年的付出沒白浪費……你要是還是氣不過,咱們明天再來堵他一回,是吧?”

許曜看齊嘉。

劉靖連連點頭:“那顧今寧說的話是有點過分,那都是不知道許哥你的好,改天,咱們抽個時間,把他弄酒店裡去,讓他知道知道許哥的厲害,那他肯定……”

“你放什麼屁。”許曜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領,怒道:“少給我亂出騷主意,當年就是你們給我亂出主意,害老子苦了那麼多年!”

劉靖急忙舉手投降,看向他的眼神又驚又疑。

明碩和齊嘉一起把他攔住:“許哥,你到底怎麼了?是不是真給顧今寧給氣到了?”

“雖然他不喜歡你,但是……”

“誰特麼說我寶寶不喜歡我!”許曜一把甩開他們,呼吸急促地道:“寶寶明天就跟我去領證了,我們說好的,明天早上去民政局領證的。”

他一邊說,一邊後退,跟幾個人拉開距離之後,猛地拔腿就跑。

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

整個世界似乎都在眼前扭曲了起來,霓虹燈與車燈縱橫交錯,許曜呼吸著冬日寒冷的空氣,心臟像是被猛獸的利齒死死咬住一般,跳不起來,停不下去,在被放過和被咬到爆炸之間掙扎扭動。

冷空氣穿過鼻腔,進入肺部,許曜一直跑一直跑,直到一個熟悉好聽的聲音傳入耳中:“許曜,接電話。”

他猛地停下腳步,雙目圓睜,呼吸變得剋制而小心。

“接電話啊許曜。”還是剛才那個聲音,清泠泠地帶著點微微的啞:“別讓它再響了,你吵到大家午休了,許曜——”

許曜的眼珠無聲地望向自己的口袋。

藍白色的校服樣式映入眼中,他呼吸更緊了幾分。

後方三人遠遠地跟了上來,氣喘吁吁地在他身後幾十米外停下,一邊扶著腰喘氣,一邊癱軟著腳步往他靠近:“許哥……你,你到底怎麼了?”

許曜對著他們伸出掌心。

幾個人忍住了詢問,自顧自地平復起呼吸。

“許曜,接電話,許曜……”

在那聲音反覆的催促下,許曜緩緩掏出了手機,看到了楊麗芳三個字的備註。

這是他媽。

十八歲的許曜是完全被家裡寵壞了的,給父母備註的都是名字,但三十六歲的許曜,有老老實實備註爸爸和媽媽。

許曜的手微微抖了抖,努力平復了一下心情,把手機放在了耳畔。

“曜曜,你又去哪兒玩了?怎麼還沒回來呀。”

“……媽?”

“怎麼,你又把媽媽電話刪了呀?”

“沒……”許曜默了一下,道:“媽你今年多大了?”

“臭小子你不想活了是不是?你再不回來信不信老孃親自開車去接你?!”

“……”許曜十八歲的時候,楊麗芳女士看著一天天長大的兒子,逐漸陷入了年齡的焦慮之中,這種焦慮一直持續到許曜上完大學。

那段時間,她幾乎是一聽到年齡相關的話題都會立馬爆炸,哪怕說這話的人是她最疼愛的兒子。

“我很快就回去。”許曜結束通話了電話,又往街道上看了一眼。

三十六歲的時候,清澗道被開發成了大型遊樂場,街道上跑的全部都是綠牌車,而現在,藍色的牌子依舊只多不少。

許曜伸手,狠狠給了自己一巴掌。

這一巴掌正好打在剛才顧今寧打過的那半張臉上,火辣辣的痛感從掌心接觸處傳來,許曜愣愣站在原地,好半天才回頭看向嚇傻了的幾個人:“我今年多大?”

十分鐘後,許曜坐在公園的長椅上,身邊或站或靠跟著三個人,都在默默的望著他。

“你們說,我前幾天……把肖雯雯從華雲搞走了?”

“準確來說,是半個月前,肖雯雯不止被趕出了華雲,你還借用了梁秘書的力量,把他們一家都調出了江城。”

接著,三人把他最近和剛才做的事情全重複了一遍。

許曜看過來的眼神,讓他們噤聲。

猶豫了一下,劉靖又輕輕拍手,特真誠地道:“許哥你今天特別帥,特別牛逼,真的。”

十八歲的許曜意氣風發,狂妄無度。喜歡被鼓勵誇獎以及拍馬屁,身邊的好友也都會哄著他。

許曜收回視線,看向自己的左手,把手掌伸直,張開五指,翻過來看了看。

二十五歲的許曜,因為久追不到顧今寧,在左手無名指紋了他的名字,那刺青就像一枚烏黑的戒指,牢牢圈住他的手指。

紋的時候沒打麻藥,每一針都都刻骨銘心。

但現在,那刺青也不見了。

許曜左右看了看身邊年輕稚嫩的好友們,又看了一眼自己失去了所有痕跡的手。

忽覺一陣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