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今寧看上去很痛苦,即便高燒未退,但依舊沒有睡沉。

許曜可以看到他眼皮下偶爾滾動的眼珠,眉心始終微微擰著,似乎處在一種極度不安的狀態中。

許曜一直蹲著沒有動,保持著和顧今寧睡前一樣的距離和姿勢,生怕一不小心攪亂空氣會把他吵醒。

但即便如此,十分鐘後,顧今寧還是猝然睜開了眼睛。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心跳的有些莽撞,第一件事就是抬起臉去看自己的點滴。

明知道身邊沒有一個可以依靠的人,他根本沒有睡沉。

“我在看著。”許曜心疼地道:“不會回血的,你相信我好嗎?”

顧今寧沒有理由相信他。

確認了一下自己點滴的狀態,顧今寧又一次閉上發酸的眼睛,思索著應該還要再十分鐘才能下完。

但突突直跳的太陽穴,還是讓他顯得十分煎熬。

許曜從他的床前離開了,顧今寧聽著那腳步聲遠去,沒有睜眼。

對方在與不在並不重要,反正也沒什麼用。

恍惚了不知道幾分鐘,顧今寧再次睜眼看自己的點滴時,就見許曜正背對著他站在床尾的桌前,袖子挽起,不知道在做什麼。

顧今寧再去看了眼自己的點滴。

他身體很不舒服,想睡會兒。看點滴還剩瓶口一點,正猶豫要不要放棄那一點藥液,馬上換藥的話,掛慢一點,至少能休息二十分鐘。

這時,許曜又走了回來,顧今寧還沒反應過來,就感覺眼前一暗,接著,眼睛上一陣溼熱。

那熱騰騰的溼氣讓他痠痛的眼睛即刻得到了緩解,顧今寧剋制住了自己摘下毛巾的手,道:“你幹什麼……”

“你放心睡,我會幫你一直熱敷眼睛,很舒服的。”

許曜一邊說,一邊按了一下他病床旁的呼叫鈴,道:“我知道你現在不放心我,但你想想,我們除了這段時間有些衝突,之前是不是還挺好的……至少,你可以相信我不會在你生病的時候,在病房裡做什麼的。”

顧今寧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剛才從護士臺那裡拿了吸管,你就這樣躺著,喝點水吧。”

吸管湊近唇邊,顧今寧下意識偏頭想躲,又聽他低聲道:“你要是這樣我就嘴對嘴餵你了……”

語氣有些氣虛,聲音也壓得很小。

但顧今寧還是微微一僵。

許曜屏息,按捺著心中的畏懼,堅定地把吸管再次送到他的唇邊。

……不管怎麼樣,先讓寶寶好受起來!

這一次,顧今寧聽話地含住了吸管,老老實實地喝了兩口,許曜給他擦了擦嘴,顧今寧又聽到了護士的聲音:“看你這年紀不大,倒是挺會照顧人啊。”

手背的針管傳來晃動,護士把藥水換了,對顧今寧道:“有你同學在這兒看著,好好休息吧,能睡會兒最好,病好得快。”

顧今寧抿了抿唇。

單手拉了拉被子,許曜立刻上前幫他往脖子處拉,並掖了掖兩邊的被角。

他收回手,繼續看著顧今寧。

顧今寧長得很好看,哪哪都好看,即便被毛巾遮住了眼睛,單看鼻子和嘴唇,也是好看的很。

幾秒後,顧今寧又拉了拉被子,輕輕地,將被子一直拉到了鼻子下面,蓋住了自己的嘴唇。

他怕許曜真的親他。

眼睛嘴巴都被蓋住,藥水也剛剛換過,這似乎給了他足夠的安全感,顧今寧很快再次睡去。

這一次,他睡得沉了一些。

許曜也默默坐在床邊,一會兒看看他只露出鼻子的臉,一會兒看看上方的輸液瓶,一會兒低頭瞅一眼手錶上的時間。

間隙起身,幫他換一下眼睛上的熱毛巾。

他每次起身的時候,顧今寧都隱有所感,但因為許曜除了揭開他臉上的毛巾,並沒有動他蓋到嘴唇的被子,所以他很快又會昏睡過去。

在這個過程中,顧建文終於買早餐回來了。

聽到推門聲,許曜立馬轉身,表情有些不善地低聲說:“動靜小點!”

顧建文不禁有種他才是自己兒子親爹的感覺,而自己只是來探望的普通同學。

他點點頭,走走過去把早餐放下,也壓低聲音說:“我買了八寶……”

“噓!”

“……”

許曜直接起身,腳步一點聲音都沒有的來到他跟前,自己輕輕拉開塑膠袋,看裡面的東西。有一杯八寶粥,還有一盒小籠包,以及兩根油條。

什麼玩意兒啊。

他有些不滿地看了一眼顧建文,然後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外面。

顧建文:“……?”

許曜低聲:“你可以出去了。”

“……”為什麼是我出去啊!顧建文張嘴,又看他做了個嘴上拉拉鍊的動作。

腕上的銀表折射出銀光,閃的顧建文眼前一花。

許曜把八寶粥裝在塑膠袋裡,然後在塑膠袋裡倒了熱水,繫好口子放在水盆裡熱著,轉臉看到他還沒走,正要再次驅趕,就見對方舉到他面前一個小本子,上面寫著:“我不會吵到他的。”

死老頭以前就這麼識趣啊。

許曜挑了挑眉,指了指隔壁病床床尾處的一個陪護椅,那是整個病房內距離顧今寧最遠的位置。

這小子怎麼那麼不把自己當外人……顧建文一邊嘀咕,一邊老老實實地起身去到了他指定的位置。

許曜重新來到了顧今寧的床前,在另一條毛巾上倒上熱水,吹了吹,等到溫度剛剛好的時候,又起身把顧今寧眼睛上已經涼掉的那一塊換了下來,放在一旁。

顧建文知道顧今寧睡眠是很淺的,每年清明前後和十月尾聲父子倆回去給老人家上墳的時候,顧今寧總是稍微有點動靜都會瞬間驚醒。

但許曜這麼一通操作下來,顧今寧居然半點兒反應都沒有。

看來孩子這回真的病的很嚴重。

他想著,等許曜停下動作之後,輕聲道:“哎,小同學……”

許曜手裡要是有槍,就直接頭也不回地把他斃了。

他黑著臉轉過來,目中隱有戾氣浮現。

顧建文討好地笑笑,道:“你叫什麼名字啊。”

許曜皺著眉看了他幾秒,在顧建文的臉快要笑僵了的時候,他忽然站了起來。

顧建文笑呵呵地往旁邊給他讓出了空間,卻見許曜直接來到門口,一把拉開病房門,自己先一步走出去,用眼神示意——

出來。

顧建文愣了一下,看了一眼顧今寧,又看了一眼許曜。

有那麼一瞬間,他感覺對方是要跟自己約架。

這混小子到底哪來的啊?!

他一時有些尷尬和納悶,猶豫了一下才走出去。

許曜輕輕關上了病房的門,往其他病房處走了走,才皺著眉開口,道:“我叫許曜,家住在第十山墅,我爸是許全能,開公司的,我媽是楊麗芳,以前在電視臺做主持,現在轉幕後乾製片去了,我家裡就我自己一個獨子,沒兄弟沒姐妹,未來我爸媽也沒有再要的打算,你還有什麼其他要問的嗎?”

顧建文字來是看他穿戴闊氣,想隨便聊個家常拉拉關係,好方便行事。如今得到的資訊倒是比他想了解的要多,可此刻倆人面對面,這麼鄭重的專門介紹,搞得他像個查戶口的。

饒是顧建文自稱見多識廣,也一時有點不知所措。

“……你。”他組織了一下語言,道:“你說的許全能,是權力集團那個?”

“還能有哪個許全能。”許曜看了一眼顧今寧的病房,又一次道:“還有什麼其他要問的嗎?”

顧建文消化了兩秒,“沒了……”

“沒其他事兒我就進去了。”許曜道:“你就別進來了,走個路腳跟抬不起來似的,拖拖拉拉吵死個人,待會兒把他鬧醒了。”

不等顧建文反應過來,他便徑直進了病房。

顧建文在外面站了一會兒,直到有人拍了她一下,才驀地回神。

是蘇桂蘭回來了:“喏,你要拿的東西,到底什麼用啊?”

顧建文把東西攥住裝入口袋裡,用有些複雜的眼神看了一眼病房,道:“這小子,怎麼跟常人不太一樣……”

“誰?”

“許曜,寧寧那同學。”

“富二代跟普通人當然不一樣。”

“富二代跟普通人不一樣可以理解,但人跟人之間的溝通方式怎麼能差那麼大呢……”

顧今寧再次醒來的時候,護士已經幫他換上了最後一瓶水。

眼睛上的熱毛巾已經換成了乾的,想必是擔心溼的拿掉之後,水汽殘留會讓眼睛處的面板感覺到涼意。

顧今寧睫毛動了動,還沒睜眼,就聽耳邊傳來聲音:“醒了?”

“……”他怎麼知道的?顧今寧抿了抿嘴,手剛一動,眼睛上的毛巾就被輕輕揭開了一點,一張大臉探入視線,露出笑容:“就知道你醒了,粥還熱著,喝點兒?”

顧今寧還未給出反應,他已經一矮身,開始咔咔轉起病床下方的調節把手。病床上半部分推起他的背部,顧今寧有些僵硬地半坐了起來。

許曜的臉又探入他的眼簾,道:“這個高度可以嗎?”

“……”顧今寧不自在地挪動了一下身體,應了一聲。

“那就好。”許曜把病床上的桌子也搖上來,兩步跨到桌前,拿起泡在熱水裡的八寶粥,用紙巾擦乾淨,然後啪嘰捅進去吸管,再將用塑膠袋包得嚴嚴實實的包子也從熱水裡拿出來,一起端到他面前,道:“有點湊活,先吃點兒,晚上回家了,我給你做營養餐吃。”

顧今寧:“……不用。”

他一邊不確定地看著許曜,一邊接過八寶粥捧在手裡,道:“這樣就很好。”

粥還有些燙嘴,塑膠杯的溫度捧在微涼的手心裡剛剛好,顧今寧專注地含住吸管。許曜又把一次性筷子拆了,夾起包子,道:“你手上還有針就不要動了,來我喂——”

顧今寧偏頭躲開了。

他剛剛睡醒,側臉上沾了些鬆軟的亂髮,濃睫低垂,看上去還有些倦意。

但僅僅只是一偏頭,那抹從骨子裡散發出來的冷淡還是像冬日的風一樣直接吹在了他的臉上。

筷子慢慢縮了回去,包子重新被放回盒子裡。

安靜的病房裡,許曜似乎能夠聽到自己清晰的心跳聲。

噗通,噗通,噗通……

病房彷彿變成了一個完全密閉的空間,還有一個看不到的人正在緩緩地抽著裡面的空氣。

噗通,噗通,噗通……

心跳的聲音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大。

病房的門忽然被人推開,許曜猛地抬頭,跟顧建文的視線對上。

顧建文從他臉上看到了一雙有些空洞的瞳孔,還有迷茫,慌張,不知所措。

來不及疑問,他下意識要陪笑——

唰。

那一瞬間,許曜比他動作更快,兩邊嘴角倏地同時上揚,八顆牙齒白到反光。

空洞的眼睛裡,也歘地被火焰點燃。

他騰地從椅子上站起來,熱情洋溢地喊了一聲:“顧叔叔!”

顧建文的笑沒來得及擠出來,就給他這一出變臉給嚇了回去。

許曜呵呵笑著走過來,端起桌子上的水盆,道:“我去把水倒掉,叔你裡面坐。”

和他擦肩而過的時候,顧建文下意識往牆上貼了貼,直到許曜進到門入口處的小衛生間裡,房門被關上。

顧建文盯著那門看了幾秒,快步走到顧今寧身邊,道:“寧寧,你這小同學……是不是有什麼毛病啊?”

顧今寧用筷子紮起一個包子,道:“沒聽過。”

狹小的衛生間裡,許曜收起了所有的表情。

把盆裡的水倒入洗臉池,他習慣性地去摸自己左手的無名指處。

顧今寧的名字紋在這裡,他每次去摸的時候,都能清晰地感覺到那裡有輕微的凸起,他一點點地摩擦著那個名字,會不由自主地回憶起那一針一針刺破面板時的感覺。

這能讓他刺痛的心臟稍微好受一點。

但這次,他沒有摸到。

無名指上光潔一片。

時間把他送回了十八年前,卻沒有將他愛過的證據一同送回。

許曜抬眼看向鏡子裡面的自己。

他很想告訴自己,已經三十六歲了,又不是真的十八歲,這十八年來,你許曜什麼苦沒吃過。

比起拖著重傷的腿在暴雨中淋到高燒,比起沉在冬日的湖裡看著他頭也不回地遠去,比起因為手臂燒傷而無力地躺在地上,只能看著昏迷的他被蘇老大抱走……這又算得了什麼。

可是,可是……

明明都要領證了。

明明已經可以隨時擁抱他親吻他不會被罵也不會被冷暴力更不會被推開了。

……現在喂他吃個包子,他都要躲我。

不許我喂他包子,還不許我給他做營養餐,我一靠近他,他就用看壞人的眼神看我……

不信任我,睡個覺還把嘴給捂著,怕我親他。

說話輕聲細語,彷彿生怕開罪了我這個惡霸……

許曜越想越繃不住,抬起手臂擋住了自己的眼睛。

老子這是造了什麼孽啊……就想討個老婆,怎麼就他孃的比上西天取經還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