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卑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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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人生氣了。
江洛的直覺告訴她。
可他為什麼生氣,江洛毫無頭緒。
原身落水前,滿打滿算也只在林家半年,林如海雖然喜歡她,可去她房裡的頻率也不過一個月三四次,加起來似乎正滿二十次。有時他會來吃晚飯,順便聊點詩詞歌賦,日常瑣碎。更多的時候,他臨入睡才來,到蓋被子辦正事前一共說不了幾句話。
原身又不是多話的性格,所以——
江洛對他的瞭解非常淺薄,可能還不如正院丫頭知道的多。
他以前去原身房中時從未帶過疲憊之外的情緒,又從不與原身說外面的事。這回他帶著怒氣來,江洛只能裝不知道。
左右她大病還沒好,養病期間可以說是大門不邁,安分至極。今早是因為站隊賈敏得罪了柳雙燕,可,以柳雙燕的能量,應該不至於能顛倒黑白,讓林如海把她執行家法、扭送官府……吧?
“老爺。”江洛蹲福。
“起來罷。”男人長腿一邁,在她身前站定,竟還伸出一隻手扶她。
猶豫片刻,江洛把手搭了上去。
他的手很大,手指修長,指腹有常年握筆留下的繭,掌心有些春日的涼。
原身喜歡這雙手,也喜歡這雙手寫出的書法。
她精心儲存著林如海兩幅隨意寫就的筆墨。
她近乎崇敬地愛慕著他。
江洛站穩即抽回手,笑問:“好茶有太太新賞的祁紅,老爺嚐嚐?”
他這氣,總不會和賈敏有關?
林如海身形一頓。
他沒將心中怒意波及到侍妾身上,只先邁入房中,說:“紅茶養胃,但你身體未愈,平日少喝一切茶飲為好。”
江洛只管跟進去,笑道:“我只一日喝兩杯解饞罷了。”
正房三間,西邊是臥房,掛著軟綢簾,東屋和堂屋只用多寶閣隔斷。堂屋正中一張四四方方的八仙桌,圍著四張繡凳,靠牆是兩張椅子一張幾,椅子上鋪著青緞椅袱。
東屋則有幾件箱櫃,還有書櫃。臨東牆是書案,案上是江洛抄了一半的經。靠窗是榻,榻上鋪月白灰鼠大坐褥,還有靠背、引枕、花梨小炕桌,是江洛平日發呆的地方,坐著比椅子上舒服。
江洛看到林如海掃視一圈,似乎要向堂屋椅子上坐,走了兩步,卻轉至東屋。
她忙跟上。
林如海停在了書案前面,看著她的字。
江洛一陣緊張——
他不會看出什麼不對了吧?
“你這字……”林如海語氣裡有淡淡的遺憾,“身上沒好全,別太勉強了。”
江洛有點感覺像被老師指出了學業荒疏退步,老師還“體貼寬容”地讓她多注意休息。
她忙答應著:“是……只是業精於勤、荒於嬉,總要慢慢練起來,不然真荒廢一兩年,這字就更不能看了。”
原身四歲開始習字,一直到她父親續娶苦練十年,字跡娟雅,筆力柔中有剛,的確不是她上輩子當興趣愛好隨便練練比得上的。她現在也只是把原身的字模仿了個六七分。
幸好,正常人一般不會往借屍還魂這方面想。
林如海回頭看她一眼,讚許道:“也好,如今你常日無事,行事也便宜了,只別累壞了身子就好。”
江洛恰到好處地垂臉一笑,略帶羞澀地說:“是,多謝老爺關懷。”
十六歲年輕女子真誠的感激令人心中舒暢。
林如海又在這小小几步東間轉了半圈,看書櫃只有兩格零散放著幾本書,便說:“你病中多讀些書也好。想看什麼?我叫人送來。”
一瞬間,有幾十本書的名字在江洛心裡打轉。
甘梨正託著茶盤進來。
她回身捧茶,奉給林如海,笑道:“只要一本《南華經》,別的書,還煩請老爺替我挑。”
在林如海看來,她該看什麼書,能看什麼書呢?
林如海應下侍妾這小小的請求,在臨窗榻上坐了,讓江洛也坐,問:“怎麼想起看莊子?”
江洛坐下低頭:“以前在家裡,父親看時我也在旁看過一兩頁。那時候小,不解其中之意,只覺得晦澀難懂,著實沒趣兒,便不看了。近日回想起來,倒有一兩句有意思。”
林如海已頗有興致,笑問:“是哪一句?”
江洛看向他,字字念得清楚,話音儘可能低柔下去,卻努力不帶一絲真心:“是‘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上輩子活了三十年,她從沒相信過穿越、重生這等事,如何不是不知世間奇妙的蟲蟻。
而林如海才覺得既然已經來了,教一教年少的愛妾品讀文章也不失為一樁樂事,聽得這一句,又不覺收了笑。
屋內氛圍也由方才的輕鬆,又轉向他方才突然過來時的凝重。
江洛真是搞不懂這人!
好好說著話呢,又怎麼了?
林如海不說話,她便也不說話,就低著頭看自己袖口的花紋。
她不清楚別的“姨娘”面對這種情況會怎麼做,會不會站起來陪著小心服侍?
可她雖然做著奴婢,不到不得已的時候,還是不想表現得太……
“哎……”
林如海輕拍一下桌面,站了起來:“你養著罷,書我明日讓人送來。”
江洛便忙起身應聲:“是。”
林如海向外走,江洛跟著送他。
走到堂屋門邊,林如海回身道:“你回去吧。”
江洛大膽接受了這份體貼,看他和過來時一樣,一身紅衣,獨自走過鋪滿陰影的迴廊。
另一邊,夕陽照得正好。
江洛:“鹹鴨蛋醃得挺好,明早多和廚上要兩個。”
她要配饅頭。
今天中午才點過菜,晚上就不點了。
甘梨不明白,語氣也有些急:“姨娘怎麼沒留一留老爺?”
江洛慢騰騰轉頭看她:“留下老爺,吃了晚飯再送走,不是一樣嗎?”
甘梨:“那怎麼一樣?”
她扶江洛往東屋走:“老爺越多留一會兒,才越叫旁人不敢小瞧了姨娘呢。”
江洛略停了停,仍然拿不準甘梨這是知道回不去賈敏那,開始表忠心,還是在試探什麼,便只說:“有太太在,便真有人小瞧我,難道還敢明著欺負我嗎?那便是不把太太放在眼裡了。”
再說了,林如海來得蹊蹺,說不定是和賈敏吵架後跑來的。真是這樣,她多留林如海,不是給自己找事嗎。
所以,莊子那句‘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到底怎麼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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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爺不是孟浪的人,”魏丹煙勸著賈敏,“江姨娘身上還沒好呢,老爺也就看她一回,最多吃頓飯……”
太太說江姨娘要養病,別人老爺都不喜歡,便該再選新人。
老爺不想要,太太略勸急了些,老爺留下兩句梆硬的話,說既然如此他去看看江姨娘,便連衣服都沒換就走了。
太太獨個發了兩刻鐘呆,真叫人心疼。
“你想到哪去了?”賈敏回神便是一笑,“老爺當然不會怎樣,要過夜,也是找別人。”
魏丹煙抱怨一句:“那不管怎麼,老爺也不該給太太臉子看。”
賈敏笑:“我要按著他的頭辦事,他難道不該有氣?不是大事。縱明日不好,後日也好了。”
魏丹煙:“那也是老爺先不體諒太太的心!”
“好了好了!”賈敏拍拍她,問,“家裡真沒有更合適的了?”
魏丹煙便也說正事,先嘆口氣:“家裡十四往上,二十不到的女孩子一共只有六十一個,模樣大概能入老爺眼的差不多有十個,性子好的我數著有五個。可別的不是和管事的沾親帶故,就是外頭買的,在這裡沒有爹孃親人。只有霜菊,父母親長一概沒了,只剩一個弟弟一個妹妹,只是他們三個從小得甘梨父母照應,雖不是親的,也和親爹媽差不多少了。還有靜雨,十年前和她娘一起進來,只有她孃兒兩個。”
靜雨是她的丫頭,跟她四年了。若不是真沒人能選,她也不會提。
賈敏想了又想:“也罷。”
她拿著花名冊在手裡,卻並不開啟,只和魏丹煙說:“明日先問她們的意思,若願意,家裡挑的和外頭買的不同,都先領一兩的例,等懷上孩子,立刻封姨娘。”
魏丹煙問:“那太太這便又少了個一吊錢的丫頭。還有甘梨,到底是——”
賈敏道:“以後甘梨的月錢都在芙蓉院領,不用月月多跑一趟了。你那也少個靜雨,一起再挑三個補上吧。再有,黛玉也該挑……”
“老爺回來了!”丫頭在外回話。
出聲這丫頭恰好是霜菊。
魏丹煙看到太太手指一動,那花名冊便皺了些。
她站起來告退:“太太,我先走了。”
她雖是太太的心腹,可有些事,她插不進老爺太太裡。
魏丹煙打起臥房的簾子,低頭請林如海先過。
她沒向林如海多看一眼,林如海也沒有把半點目光放在她身上。
他直直向賈敏走過去。
丫頭們都在外間侍立,沒人跟進來。
賈敏坐著,林如海站著,夫妻倆就這麼你看我,我看你,互相看了半晌,眼中都有些溼。
“就都依你。”
林如海先開了口。
莊子有云,‘無極之外,復無極也’。天地無垠,人世無常,他雖在世間稍有功名建樹,實則不過三界中一過客,不過不知晦朔的朝菌,不知春秋的蟪蛄。是以無有子嗣於他來說早不算心結。
難道天地人世會因為他林海沒有兒子就日月顛倒、風雲停轉嗎?
他只想盡到為人夫、人父、人臣之分,與敏兒相伴到老,教養黛玉長大,治理一地清明。
可既然人生短暫幾十載,又何必為了些許小事與敏兒爭執。
她願意……由她就是了。
“多謝老爺。”
賈敏偏過頭,擦去眼角溼潤。
林如海走上前,環住她。
賈敏把臉靠在他胸口,有問題一直在心裡打轉。
為何他去芙蓉院一回,見過江氏,就改了主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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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晚飯前,江洛收到了一份豪華賞賜。
正院大丫頭月白帶六個婆子送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