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際上鄔連的話說得已經非常委婉客氣了。

畢竟陳年河知道了徐二叔的所為後,第一反應就是立馬把人揪來剁了。

陳將軍生平最痛恨吃裡扒外的叛徒,不管是因為什麼,見了一個就可以提刀殺一個。

徐二叔此舉看似是無關緊要,實際上一旦被莫城察覺到異狀,訊息再走漏回京都,那西北此次好不容易平息下的饑荒之亂,說不定就會被人揪出更大的蹊蹺。

陳年河是靠著徐璈打通的門路,以及桑枝夏手中及時拿出的糧才熬過了此次危機。

往後徐家在西北紮根的日子裡,陳年河連帶西北大營中的十幾萬張嘴也等著徐家農場中出的糧。

休慼與共,陳年河早就跟淪為罪臣的徐家人捆在了一起。

徐家若是因此出了岔子,陳年河也會因此受到牽連。

徐二叔膽大妄為至此還能在陳年河的利刃下保住性命,不是因為陳將軍提不動刀了,而是因為陳年河想借此賣徐家一個面子。

鄔連此番前來,也是為了跟徐家通氣。

徐二叔是徐家的人,他們不好直接處置。

可要把人放出來放任自流,任其作死,那也不行。

鄔連想了想,低聲說:“將軍的意思是,先暫時讓徐二爺在個清淨的地方安心休養,等欽差一行人離開西北抵達京都了,再把人送回徐家也不遲。”

似是怕老爺子不高興,鄔連趕緊補充:“徐二爺休養期間一應大小事務自有我等負責,絕不會委屈了二爺。”

只是暫時不得自由罷了。

在事情塵埃落定之前,陳年河是不可能把這麼個隱患放出來的。

哪怕再混不吝再混賬,徐二叔仍是徐璈和桑枝夏名義上的長輩。

事關長輩,他們是不好開口的。

一時間所有的目光都匯聚在了老爺子的身上,老爺子閉上眼說:“明陽他娘,你是怎麼想的?”

徐二嬸沒想到會問自己,猛地一猝後勉強擠出一抹笑說:“這樣的事兒,您做主就好,怎麼會……”

“我是能做主,但也要問問你的意思。”

老爺子不緊不慢地說:“那是明輝和明陽的父親,也是你的丈夫,他的事兒,總該是都要讓你們知道的。”

徐二嬸死死地掐著掌心,煞白著臉反覆張嘴說不出話。

徐明陽眨巴著大眼睛左右看看,蹬蹬蹬地跑過去拉住她的手,脆生生地說:“娘,哥哥說了不管!”

徐二嬸頭疼地看他:“你知道我們在說什麼嗎?”

“我知道啊!”

剛滿十歲的半大小子臉上還帶著娃娃特有的肉乎乎,可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裡卻寫滿了無聲的堅定,擲地有聲:“父親做錯了事兒,那就應該為自己做錯的事情付出代價!”

徐明陽緊緊地握著徐二嬸顫抖的手,一本正經地說:“哥哥說了,父親不在意咱們一家的死活,那父親惹出的禍端咱們也不必理會,隨他去!”

見徐二嬸不說話,徐明陽瞪眼道:“又不是誰逼著父親去犯錯的,他都那麼大一個人了,自己承擔有什麼不對?”

“娘,你聽哥哥的!哥哥說的肯定沒錯!”

半大小子聲音脆爽語調幹脆,對就是對,錯了就是錯了。

對於這個長時間不回家存在感極弱的父親,徐明陽沒半點該有的父子眷戀,滿心充斥的都是說不出的厭煩。

小孩子的邏輯裡沒有那麼多割捨不下的。

既然是不好,那就不要。

反正父親回來了,也只會惹得娘傷心,還會動手打自己打哥哥。

徐明陽拉著徐二嬸的手一個勁兒地晃:“娘,不管他了。”

“父親是自己不願意回來的,他不在家咱們不是也很好嗎?我……”

“徐明陽。”

桑枝夏在徐明陽的後腦勺上敲了一下,揪了揪他的小耳朵說:“不可胡說。”

這樣的話再說下去,那就是徐明陽這個當兒子的指責親爹。

在這個孝道大過天的年代,傳出去了可不好聽。

意思到了就行。

徐明陽不服氣地撇撇嘴,順著桑枝夏拉他的手在一邊站好。

徐二嬸心裡原有的幾分遲疑,因著徐明陽的話散了個一乾二淨,再抬頭時掙扎已散,取而代之的是不可說的堅定。

她說:“老爺子,明陽說得對,錯了就是錯了,該怎麼辦我們孃兒三絕無話說。”

徐二嬸之所以存了些遲疑,是因為顧慮到徐明輝和徐明陽的將來。

有個爹活著,哪怕這個爹不中用,也總比沒有了強。

可現在……

徐二嬸垂下眼斂去眼底冷色,心下譏誚:要是這人活著不成助力反添拖累,那他還活著做什麼?

有些人,活著不如死了乾淨。

老爺子聞言微微頷首,睜眼看著鄔連說:“他現在在的地方可還僻靜?”

鄔連連忙說:“絕對安靜無人打攪。”

“如此也好。”

老爺子轉了轉手中的兩個核桃,在核桃的碰撞聲中聽不出情緒地說:“我記得西北大營順出去往北再走八百里,是一處礦山?”

“是。”

鄔連不解老爺子為何突然問起這個,愣了下說:“西北大營鎮守在此,一是為防外敵來擾,二則就是為了這處礦山。”

徐家當初被流放的時候,要不是嘉興侯和老爺子的多年經營有一些私底下的門路,那徐家滿門的去處就是那處礦山。

鄔連還在斟酌著下一句說什麼,老爺子就毫無起伏地說:“等莫城等人走了,送他去礦山那邊做工吧。”

“這……這合適嗎?”

鄔連錯愕眨眼,弱聲道:“老爺子,礦山那邊看管嚴密,進得去就出不來了,而且進了礦山的人視作礦工,日日都要進礦山勞作,徐二爺他……”

“他要是時運不濟死在了那裡,徐家就多一個二爺的靈位,倘若能活著回來,熬滿十年,徐家自然也還有他的一碗飯吃。”

老爺子在鄔連難以置信的目光中,一字一頓地說:“他是徐家的人,能不能十年後活著回來再吃徐家的一碗飯,全看他的天命造化,生死都與旁人再無干系。”

十年礦山勞作。

十年辛苦。

能否熬得過去,全看徐二叔的命數。

這是老爺子身為父親,也是身為徐家的話事人,給徐二叔留出的最後仁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