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透窗穿戶,照耀著驛館裡杯盤狼藉的正堂。先甦醒過來的人正點起燈燭,挨個用冷水潑醒伏倒在飯桌上的商隊和使團眾人——傍晚時他們就在此處用晚膳,被楊盈加了蒙汗藥的酒給放倒。

此刻杯盤都還沒有收起,正堂裡一片混亂,錢昭和孫朗忙著喚醒眾人。於十三還在美夢中親著“小娘子”,迷迷糊糊地親了錢昭的手,被錢昭嫌棄地甩開。

聽到是楊盈給眾人下的蒙汗藥,元祿不可置信地開口:“是殿下下的藥?”

杜長史也悠悠轉醒,意識到剛所有人都被放倒了,立刻便要去確認楊盈的安危:“殿下,殿下現在何在?”卻差點撲倒在地,眾人連忙扶住他。

楊盈在自己的房間裡——她運氣不好,沒跑多遠便被如意捉了回來。如意也沒有詢問她緣由,只先縛住她的雙手將她扔在床上。確認了驛館內的狀況後,便去料理寧遠舟。

可惜如意同樣運氣不好,因章崧一劑“一旬牽機”,不得不暫且擱置意圖。

寧遠舟要確認楊盈的安危,如意便帶他來確認。

此刻楊盈躺在床上,不哭鬧,也沒有掙扎,只是怔怔地流淚。逃跑失敗,她也沒必要再繼續偽裝堅強和懂事,她想不通她的皇嫂和皇兄是否真的想那麼對她,為什麼要那麼對她——她就是想不通。

“還活著,放心了吧?”如意道。

寧遠舟上前檢視楊盈的脈息,確認她確實無恙,給她蓋好了被子。

如意卻又冷不丁問起:“你什麼時候才能拿到解藥?”

寧遠舟尷尬地咳了一聲,提醒:“這個問題不合適在她面前談。”

如意才不信他的鬼話:“在外面,只怕你更不願意談。”她信手點了楊盈的穴,楊盈立即昏睡過去,接著用匕首割開楊盈的捆綁,轉頭對寧遠舟道,“現在你可以說了吧。”

寧遠舟又咳了一聲:“其實,我覺得有一點你說得特別對。”

如意不解。

寧遠舟道:“除了當殺手,你其他方面確實不太靈——很抱歉,之前的約定恕我不能從命。”

如意一怔,大怒出手。寧遠舟從容接招,沒幾下便將她制住,推倒在一邊:“你沒有內力,打不過我的。”

如意冷笑:“你想賴賬?”

她反手往自己心口一點,口中密語連連,寧遠舟下意識地吃痛,捂著胸口。待他扯開衣襟,只見有活物在心臟處跳動,讓他越發吃痛。

如意看在眼裡,解釋道:“同心蠱的噬心之痛,沒人能抵受得了。”說完便走到他跟前,“求我,我就饒了你。”

寧遠舟掙扎著想推開她,如意反手擒拿。兩人掙扎扭打著,撞到了火盆。

於十三正喋喋不休地追著錢昭理論,忽然聽到楊盈房裡傳來的打鬥聲。忙丟下錢昭,前去檢視。踢門進去,卻見寧遠舟和如意扭打在地上,如意翻身騎在寧遠舟身上,抓著他的領口怒斥:“你為什麼不願意跟我生孩子,你答應過我的!”

於十三呼一口氣,抹了把臉,轉身就走。

寧遠舟看到於十三忙道:“還不過來幫忙!”

於十三腳步一頓,看看如意,再看看他,面露為難:“這個,這個,我不方便插手吧?”

寧遠舟怒吼:“於十三!”

於十三隻好接近,幫寧遠舟控制住如意。如意的胸脯因為氣憤而不斷起伏,他一眼看見了,忙偏頭唸叨:“罪過,罪過。”

如意憤怒地瞪著寧遠舟:“你逃得過一時,逃不過一世,只要這同心蠱還在你身體裡頭,我隨時隨地都能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寧遠舟捂著胸口,氣喘吁吁地站起來:“未必。”

他反手一點自己胸膛,也開始和如意一般念起密語來,指間用氣,逼著胸膛下的同心蠱一點點移動到手臂上。

於十三驚訝地道了聲“嚯”。

如意同樣震驚地看著寧遠舟,只見他抄起她先前扔在桌上的匕首,看向她:“不止你一個人去過武陵蠻。”話音剛落,便挑開自己的手臂,蠱蟲帶著血飛出,落進火盆裡,翻滾扭動。

寧遠舟鬆了口氣。

於十三卻又提醒:“還得澆點酒,才能燒乾淨!”便向如意解釋,“不好意思,這法子是我教他的,以前有兩個苗女,總是不放過我——”

寧遠舟看了眼於十三,見他還按著如意,便提醒道:“放開她吧。”

於十三有些猶豫。

寧遠舟道:“任姑娘比你更識時務,她知道事已至此,不會再無謂發怒了。”

於十三這才意識到,如意確實安靜得很。忙鬆開手。

如意果然沒再糾纏,得到自由後,便徑直向門外走去。只在路過寧遠舟身邊時,用極低的聲音說道:“你會後悔的。”

寧遠舟心中愧疚:“對不起。”

而如意也並未等他回應,轉眼便消失在門外。

寧遠舟這才上前,拿起桌上的殘酒澆在火盆中,火盆升騰起一陣烈焰。很快便將蠱蟲殘骸燒盡了。

於十三探頭看了眼門外,眉眼晶亮地盯著寧遠舟:“這到底是演哪一齣?放心,我嘴很嚴的!”

寧遠舟張嘴欲言,又難堪閉嘴。

於十三道:“你要不告訴我,我的嘴就不嚴了。”

寧遠舟無奈與他耳語。

寧遠舟心中煩亂:“你在外面不都聽到了嗎?她看我皮囊還不錯,想要跟我借個種罷了。”

這等好事……於十三聞言又是震驚,又是惋惜,簡直羨慕之極:“而你居然還不願意,還打她?寧遠舟,你是不是男人啊,那可是你孩子他娘!”

寧遠舟反手塞了枚果子,堵住了他的嘴。

寧遠舟從楊盈的房間裡出來,立刻便被眾人團團圍住。

寧遠舟目光掃過眾人,一眼便能看出使團中人人疑慮,士氣低落。

這卻也不是急在一時的事——唯有楊盈振作起來,才能真正安撫眾人的不安。否則縱使一時鼓起了士氣,也還是無本之木,一點風吹草動就又散了。

便只避重就輕道:“殿下沒事,只是受了些驚嚇。大家也都辛苦了,今天晚上就好好睡一覺,明日不著急出發,原地休整一天。”

杜長史猶在震驚之中,實在接受不了,追問著:“當真是殿下對我們下的藥?她為什麼要這麼做?難道她不想救回聖上了?”

寧遠舟正色道:“但凡大事,畢多坎坷。太過順暢,反而難成。杜大人早些回房吧。”便吩咐錢昭,“老錢,幫杜大人開劑定神散。”

錢昭點頭,陪著杜長史離開。杜長史腳步踉蹌,彷彿老了幾歲。眾人望著這位古板老人的背影,難得竟都有感同身受之意。

元祿仰頭看向寧遠舟,憂慮道:“頭兒,公主當真不願意去安國?”

寧遠舟淡淡地道:“她只是怕了。”便看向在場眾人,提高音量,“想想你們第一回領差事的時候,是不是也同樣腿軟過?”

六道堂眾人都愣了一愣,瞬間便對楊盈的感受心有慼慼起來,紛紛點頭。

籠罩著整個使團的愁雲慘霧,也隨之煙消雲散。

寧遠舟正色道:“倒是這件事提醒了我,使團和商隊組建得太倉促,我也很久沒有帶你們出過外差,大家都有些鬆懈了。從今日起,要抽兩個人出來巡查,每兩個時辰換一班,不與大家一起飲食……”

諸人用心地聽著,肅然應道:“是!”

一時眾人各自回房休息,元祿拐了拐心不在焉的於十三,悄聲問道:“剛才殿下屋裡噼裡啪啦的,出什麼事了?

於十三臉一板,敲了敲元祿的頭:“小孩子不許問這些!”

元祿莫名其妙,捂著頭埋怨:“你們為什麼老愛打我的頭?!”

月華流淌,寂靜宜人。

如意在自己房中盤膝運功,竭力想壓下心中火氣。奈何腦海中今日所受挫折翻湧不息,終於還是氣惱地抓起身旁杯盞,狠狠砸在地上。

“寧遠舟,你等著,我的內力已經在恢復了,今日之恥,我必定要報。你的孩子,我一定要要!”

正賭咒著,忽聽門外一陣響動傳來,如意警覺地抬起頭,喝道:“誰?!”

門吱的一聲被推開,於十三花枝招展地走進來。

如意冷冷道:“你來幹什麼?”

於十三一拂額髮,亮了個瀟灑的側臉給她,微笑道:“自然是來看你,美人兒。”

如意莫名其妙,皺眉看著他。

於十三表情豐富,“寧狐狸所作是為,實在是太混帳了。但是,除了他之外,天下好男人還有很多。”說著就變魔術般從身後拿出一束花,遞到如意麵前,眉眼晶亮地看向她,“比如我。”

如意一怔。

於十三毛遂自薦:“小可方過而立,有潘安衛玠之貌,太白明皇之才,待女子溫柔如水,擅男兒任俠風流之態,正是姑娘兒子親生父親的最好人——”

說著聲音就一頓,最後一個字卡在了齒縫裡——如意的鐵指甲正比在他脖子上,尖端閃著冰冷鋒利的光。

“滾!”

於十三卻是愈挫愈勇,縱使被鐵指甲逼得仰起頭來,脖子也要伸得挺拔玉立,聲音越發深情款款:“英雄尚無末路事,豈敢美人花下死?況且,小可也心甘情願死在如意姑娘手中,因為那樣,你就會記我一輩子。”說著便閉上眼睛,一副甘之如飴的模樣,“來吧,不要因為我腰細腿長就狠不下心,我受得住!”

他受得住,如意可受不了,一招將他格飛。

於十三伸出手去,悽美悲情道:“美人兒,你好狠的心!”

如意回身就要拔劍,錢昭及時飛奔出來,一個果子塞住於十三的嘴,將他倒扛在了肩上,拍了拍他的屁股:“別鬧,該回去喝補腎的藥了。”

截下了於十三,似乎又想起什麼,面無表情地回頭衝如意點了點頭:“他確實很混帳。”

如意初時還沒反應過來,片刻後才忽覺哪裡不對,惱怒地瞪過去,喝道:“站住,你——”

然而錢昭已跑到門口了,怕如意沒聽懂一般,出門之前還不忘解釋:“剛才,他在屋裡,我在門外。剛才的剛才,他也在屋裡,我也在門外。”前一個“他”說於十三,後一個“他”,自然就是說寧遠舟了。

話音未落,人早已消失在夜色中了。

如意半晌才回過神——她剛才摁著寧遠舟的事,居然已經盡人皆知了嗎?

烏雲蔽月,萬籟俱寂。

黑暗中,正在沉睡著的寧遠舟輾轉反側,大汗淋漓。

夢境裡,如意的手指彷彿依舊輕柔地遊走在他的身上。她紅唇豐潤,媚眼如絲。噙著笑俯下來,灼熱的呼吸如湯泉沃雪般撲進耳畔,流向全身。寧遠舟耳中便灌滿了水聲,身體在熱泉中不停地下墜。

腦海中忽地便想起個聲音:“大道無情……”

他猛地睜開眼睛時,便發現自己已變回了十五六歲的模樣,正身處幽冷山洞之中。山洞四壁上懸掛著各色美人的畫像,或妖豔,或起舞,或清純……他立時便記起這是何種場景,連忙仰頭望去,便看到了義父的面容。記憶中不苟言笑的男人依舊是四十容許的模樣,高大沉穩,未生白髮。似是察覺到他的迷茫,便嚴厲地皺起眉頭,告誡他:“大道無情,只有過了‘欲’字一關,你的武功和心智,才算真正得窺大家門徑。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別讓我失望!”

他心中一凜,忙凝神靜氣,趺坐冥思。

更多的記憶卻隨之襲來。

他看見母親一身素服,眼中含淚,卻還是決絕地推開了義父,關上了房門。

他看見義父借酒澆愁,醉臥亭中。從此便再未流露過軟弱。

……

義父說:“忘情方能入世,欲色皆是冤孽!”

然而如意盈盈的笑意,俯身時自耳後垂落的髮絲,解開他衣襟的纖白玉指,打鬥時不經意相貼時透過衣衫傳遞過來的溫暖與觸感……卻也在告誡聲中不斷閃現。

卻突然間,如意一劍向他劈來。

寧遠舟猛地驚醒過來。

屋內猶然趁黑,四面寂靜無聲。

他長呼了口氣,翻身起床。走進庭院裡先洗了把臉,便靠在水缸便,拿起瓢猛灌了幾口涼水。

正在巡查的孫朗望見他,向他遙遙敬禮,他示意免禮,目光也隨之掃向四周。

天色尚早,除輪班巡查的孫朗外,眾人都還未起床,只見各處房間都漆黑一片。但他本能地感覺到有什麼不對,四處觀察尋找,走到馬欄邊時他停住了步,眼眸瞬間收縮。

“馬為什麼少了一匹?”他問。

孫朗一驚,趕緊過來檢視。寧遠舟卻已經入閃電一般衝向房間。

楊盈還在沉睡。

杜長史剛被驚醒過來。

寧遠舟面色一沉,忙又奔向如意房間,卻見房中空空如也。他上前一探被窩的溫度,臉色越發沉重。

此刻其他人也已被吵醒過來,聽孫朗說少了匹馬,已各自行動起來。

於十三直奔如意房間,見屋裡情形,便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嘆道:“看看,把人給氣走了吧!換我我也生氣,那麼點小事都不肯答應!這下好了,美人兒一走,誰來教公主?”

外面傳來狗吠聲,錢昭也匆匆趕來,道:“找到馬蹄印了,往餘州方向走的,看土的乾溼程度,大約是在一個時辰之前。”

寧遠舟轉頭奔出房去,迎面遇上尚在迷糊的元祿,急道:“給我迷蝶!”

元祿忙掏出一個小盒子扔給他。

寧遠舟腳步不停,接過盒子直奔馬廄。翻身上馬,一牽馬索,“明日此時之前,我一定會趕回來。在此之間,一應事務,交與錢昭代掌。”

話音未落,已駕馬衝了出去。

身後於十三追著道:“我跟你一起去!”

可他馬剛翻上一半,就被錢昭硬生生地拉了下來,仍舊面無表情道:“孩子的事,只能交給爹孃解決,你不要插手,”錢昭面無表情地說著。

於十三不甘捶地:“為什麼?!我也可以的啊!我哪點比他差了?”

元祿不解地看著他們,又看看馳馬而去的寧遠舟背影,迷惑地撓了撓頭,“什麼孩子,什麼爹孃?”

於十三和錢昭轉頭齊聲道:“小孩子不許問這些!”

元祿捂著頭,不甘道:“又打我!”

孫朗幽幽地探頭出來,虎背熊腰,卻一臉純良:“那我可以打聽嗎?”

黑夜,寧遠舟辯認如意先前留下的馬蹄印,一路追趕。

梧國,沙溪鎮。

深夜時分,繁華的街市上已沒什麼行人。各處燈火已暗,星空之下瓦屋如山脊起伏。唯有幾處高閣之上隱隱還傳出歡笑與琴歌之聲。

黑暗中,如意勒住奔馬,翻身跳下。將馬栓在路邊,抬頭望向幾處彩燈招展的高閣。街口有狗衝出來吠叫,如意出手如電,一塊碎石徑直擊在狗身上。狗低聲嗚咽兩下,乖巧蹲下。

如意拿出從越先生身上扯下的穗子,讓它聞了聞。狗搖了搖尾巴,飛快地帶著如意向著一處高閣的方向奔去。

沙溪城中最熱鬧的迎來送往之地,憐香樓上依舊燈火通明。

房間內杯盤狼藉,花天酒地之後,玉郎饜足地臥在錦繡堆裡睡得正濃香,突然間一個激零醒了過來——便見雪刃如水,正橫在他的脖頸處。

玉郎艱難地回過頭去,看清持劍之人的模樣,大驚失色:“如意!”

劍尖一挑,如意嗓音冰冷:“起來。”

玉郎膽戰心驚地滾下床,卟地跪倒在地,哀求:“大人饒命!”

如意只問:“玲瓏本來自己可以逃走的,但她為了你,特意趕回青石巷報信。你是她的未婚夫,為什麼不救她?!”

玉郎瑟瑟發抖地指天賭誓:“是越先生逼我的!我本來和玲瓏兩情相悅,卻被越先生看中了,硬逼著我服侍……”

如意冷笑著,反問:“你和玲瓏兩情相悅?”

玉郎宛如抓住了救命稻草,連聲應道:“當然!我的心裡只有她一個!以前我和玲瓏還帶著你逛過園子呢,你不記得了?……我真的是被逼的!”他叩頭不止,“如意,大人,求您饒了我!”

如意目光一寒,卻還是說道:“老實交代越先生的真實身份,我就饒了你!”

玉郎身子一顫,馬上道:“越先生,她就是朱衣衛在梧國的掌事紫衣使,越三娘……”

窗外似有彩蝶飛過,玉郎隱約瞧見蹁躚暗影掠過錦帳,然而驚恐慌亂之下卻也無暇分神細思,只瑟縮地仰望著如意:“……收到玲瓏回報已經暴露的訊息後,越三娘就覺得這正好是完成總部任務的天賜良機,當晚就發出硃砂令讓所有梧都分部的人趕回。”

如意追問:“總部下滅口令的那個人是誰?”

玉郎搖頭道:“事關機密,越三娘沒有告訴我。我只不過是她手中的一個玩物……”

如意似是確認完畢,道:“閉眼。”

玉郎不解,卻見如意舉起了劍,他大驚道:“大人!你說過只要我說出越先生的身份,就饒了我的!”

“凌遲改為處斬,也是饒。”如意手上雪刃一揮,玉郎的脖頸已被斬斷,倒地而亡,如意冷冷看著地上屍首,“你既然和玲瓏兩情相悅,她死了,你當然也不能獨活。”

她隨手一扔,將玉郎的屍體扔出窗外,只聽撲通一聲,屍首已沒入窗外河水之中。

她回身欲走,目光掃過了對面高閣,夜風掀起紗帳,寧遠舟的身形便出現在對面樓閣的欄杆前。

夜色之下,兩人隔空而立,四目相對。

如意皺眉問道:“你怎麼找到這裡來的?”

寧遠舟一指空中還在飛的迷蝶,道:“元祿養的迷蝶。我讓錢昭給你把脈的時候,就已經叫他在藥粉里加了迷蝶蜜。方圓五里之內,你無論在哪裡,迷蝶都能找到。”

如意冷笑:“果然陰險狡詐。”

寧遠舟容色不變:“過獎。你不是已經知道越先生就是越三娘了嗎,為什麼還要再問他一次?”

“章崧說過。沒有經過多路驗證過的情報,就是個屁。”

寧遠舟瞭然:“你倒是學得快。”他目光一瞟樓下燈影幽幽的河流,玉郎的屍首已沉入河底,水面上只留一團殘紅,也隨即便便淹沒在流水和夜色之中,“原來你的目的並不是要回朱衣衛總部鳴冤,你只是想要復仇。否則,你會留下玉郎這個活證。”

“對,我不是你。明明已經被六道堂拋棄過,現在還要為它賣命。”

她摸出懷中的絲絹索命簿,沾著血跡在她殺人名單上的玉郎旁邊打了一個勾——他是第四個。

寧遠舟輕輕皺眉,看向她手中絲絹:“你的名單上還有多少個人?”

“很多。所有害了玲瓏和娘娘的人,我都會送他們去六道輪迴。”

“所以你早就決定要來這裡殺他?”

“當然,我知道玉郎的老家就在附近。本來準備明天才動手的。”她收起絲絹,抬頭看向寧遠舟,冷笑,“怎麼,你擔心我一怒之下就此離開,丟下楊盈不管了?放心,我不是你,不會背信棄義。”說著便指著水中,“我會送你去和他做伴。”

“你現在沒有多少內力,打不過我。”寧遠舟回道。

“你防得了一時,防不了一世。你們六道堂一樣也有地獄道,你應該知道,殺手的耐心比別的人長得多。”

寧遠舟似是一笑:“我會信守承諾,”卻也隨即便認真地看向如意,“但你不能再像今晚這樣子脫離我們擅自行動。因為你一殺人,朱衣衛勢必會聞風而動,這會影響整個使團和我營救計劃的安全。”

“憑什麼?這並不在我們之前的交易範圍之內。”如意反駁。

“憑你想為昭節皇后報仇的意願,比我救皇帝的必要性要強得多。任如意,”寧遠舟看著她,“現在是你在求我。”

如意眼中寒光一閃,飛身躍入對面閣中。欺身而上,揮劍攻向了寧遠舟。

寧遠舟卻並不還擊,只是步步後退。避過如意手中長劍,卻被隨著揮來的一掌擊中。他悶哼一聲。

如意手上一頓,抬眼看向他:“你為什麼不躲?”

寧遠舟凝視著她的眼睛,輕聲道:“我欠你的,總得讓你出了心頭這口氣。”

“我出氣的方式是殺人。”

寧遠舟一笑,道:“你捨不得的——我死了,就沒人能幫你查到昭節皇后之死的真相。”

如意憤恨地收掌:“對,我是捨不得。”她上前一步,黑漆漆的瞳子直對著寧遠舟的眼睛,“我就喜歡你這種滿肚子陰謀詭計的樣子,所以,你一定會成為我孩子的父親。”

寧遠舟屏息,卻沒有後退:“我會小心防備,不會讓你有這種機會。”

如意輕笑:“是嗎?如果我伺機給整個使團下了毒呢,你也不從?”

寧遠舟面色不變:“不從。你忘了你託我安排你義母江氏回陳州孃家了?”

如意眼眸瞬間收縮,冷笑:“你想拿她威脅我?做夢。一個義母算得了什麼,我連親孃都可以殺。”

寧遠舟卻緩緩道:“是嗎?那為什麼你會不惜殺了婁青強和越先生,為玲瓏這麼一個不過只是對你不錯的白雀報仇?”他頓了一頓,凝著如意的眼睛,輕聲說道,“任尊上,你其實比你自己以為的更心軟。”

如意的表情由驚而怒,張了張口,卻什麼也沒說出來。

她默默地轉過身,獨自向著窗外。夜風吹過,紗帳如影,樓下水聲泠泠。笙歌燕舞之聲也彷彿隨夜風與流水遠去了。夜色之下,她身影單薄又蕭索。

寧遠舟心中一緊,忽就有些不忍。他輕咳一聲:“對不起。”

如意沒有說話,只肩膀微微顫抖。

寧遠舟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伸出手,探向她瘦弱的肩頭:“我剛才的話,有些過了——”

話音未落,他的眼睛猛然睜大——如意竟趁勢一回身,紅唇覆上了他的嘴唇!時間彷彿靜止。良久,寧遠舟才猛地推開了如意。

如意詭秘一笑:“寧大人,你其實也比你自己以為的更心軟。”

她一步步接近寧遠舟,寧遠舟也一步步後退著。

她似不解,又似勸誘,眸光流轉,嗓音輕柔。細密地糾纏上來,令人掙脫不開。

“你為什麼要拒絕我呢?和我在一起,你又不會有任何損失。我做過白雀,知道你們男人喜歡什麼樣的女人。”

窗外又傳來樂曲聲,如意信手拿起案上不知哪個舞姬留下的披帛,依曲舞動。她確實極其擅長偽裝,也極懂得男人的心思。僅憑身姿儀態,目光表情,便可一人千面,展現出截然不同的身份與風情。她邊舞動便詢問著,“是天竺酒坊裡妖豔的胡姬?還是重門深戶裡端莊的閨秀?是絕世而獨立的清冷佳人,還是帶著刺的火熱玫瑰?”她步步逼近退無可退的寧遠舟,“……你所有的幻想——”

如意一拉寧遠舟的前襟,紅唇噙笑,媚眼如絲。近在咫尺、呼吸可聞。只消輕輕欺身迎上,他便可吻上她雪白的脖頸。耳中傳來灼熱又輕柔的嗓音,“我,都可以滿足。”

寧遠舟腦中“嗡”的一響,少年時在山洞中趺坐冥思時,環繞在周身的各色女子畫像彷彿霎時間活了起來,她們妖豔地嘻笑著,歌舞著,周身瓔珞叮噹,披帛飛揚。纖指,媚笑、似嗔,如怨,不斷地旋轉著……

夢中的少年大汗淋漓,殷紅的唇擦過,終於在一聲聲“不要被她們迷惑!別睜眼!他們只是你的心魔!心魔!”的告誡中,忍受不住地睜開了眼睛。

寧遠舟目光一晃,一切幻象都已消散,眼前只剩下正勾著他的下巴、俯視著他的如意。

時間終於再次開始流淌。寧遠舟出口卻已是平靜的語氣。

“玩夠了?該回去了。”他走到窗邊,背對著如意,“你這白雀,當得真不怎麼樣。”

言畢,他轉身躍下高閣。

如意寒臉扔下披帛,也跟著躍了下去。落地時她微一踉蹌,寧遠舟扶了她一下。

如意冷冰冰地甩開寧遠舟,寧遠舟卻扔給她韁繩。兩人不發一語,在微亮的晨光中並肩走向拴馬處。

天光乍明。

白沙驛的庭院裡,元祿心不在焉地喂著馬。寧遠舟說“明日此時之前”回來,卻還不見人影,元祿掛念他,又擔心他能否找到如意,不由自主心急地探頭看向院外。

突然,院外傳來馬嘶,寧遠舟和如意先後進了院子。元祿的心也一下子放了下來,忙迎上前:“寧頭兒,如意姐!”

話音一落,原本分散各處的眾人紛紛竄出來迎接,目光齊齊盯著他們。

寧遠舟翻身落馬,眼也不眨,便道:“宮中密使昨晚到了沙汐鎮,緊急召任女官去回話。大家務必對殿下和杜大人保密。”

眾人瞭然,一鬨而散。

如意譏諷地看著他:“不愧是寧狐狸,謊話張口就來。”

寧遠舟反詰:“我是為了你的面子,和整個使團的軍心。”又道,“再說一次,以後絕對不可未經我允許擅自離隊,否則交易作廢。”

如意一指楊盈的房間,道:“你我的交易只限於我向裡面那位教授安國的知識,可並不包括應付她一次又一次的下毒和折騰。”

寧遠舟道:“我會去處理。”便轉向於十三:“殿下怎麼樣了?”

於十三道:“已經醒了,但是不管怎麼勸,都一句話也不說,也不肯吃東西。”

寧遠舟點頭,道:“我去看看。”

他一走,於十三就探頭衝如意搖手,笑靨如花道:“回來啦?你真的不考慮我昨晚的提議?我真的不比他差——”

如意還沒發作,寧遠舟已霍地轉身,正色提醒:“於十三。如意是我們必須尊重的同伴,不是你可以隨意調笑的女子。”

於十三猶自未覺:“我哪調笑了?再說,你見過我對哪個女子不真心、不尊重過了?”

“她只要沒有對你表示過主動垂青,你的每一句求愛之語,都是不尊重。尤其還當著其他人的面。”

如意一怔,有些意外地看向寧遠舟。

於十三這才醒悟過來,拍了自己一記腦門,神色肅然地看向如意:“是我孟浪了。”他深深地躬身致歉,“對不起。”

如意只怔怔地望著寧遠舟遠去的背影,沒有理他。

於十三道完歉,卻又再度嬉皮笑臉起來,“以後我絕對不會再像剛才那樣了,我只會默默地、真摯地、拼了命地去打動你,你遲早有一天會看到我的好……”見如意還盯著寧遠舟,便轉身跟她一道看過去,“你可千萬別把寧遠舟說的當真啊,他這人就是假正經,自己膽子小,看我對你好,就專借這種大義凜然的詞兒來吃飛醋……”

屋子裡開著窗,天光已然大亮。楊盈卻依舊側臥在榻上,面朝裡側,一言不發。

自昨日醒來,她便一直保持著這個姿勢,不說話也不肯吃東西。

如意不在,使團和商隊眾人又都是男人——雖有個善於體察少女心思的於十三,卻顯然也不能放他去向楊盈獻殷勤。只能令驛館裡的侍女照料她的起居。

侍女卻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跪坐在一側,輕聲規勸她:“殿下,您還是多少進些吃食吧……”

楊盈心中悲涼,拉起被子矇住頭:“我不吃,你們不讓我回京,我就死在這裡。”

侍女輕聲道:“殿下怎麼能說這麼喪氣的話?您是堂堂正正的禮王迎帝使,聖上的性命、大梧的未來,都靠著您來擎天保駕呢。”

楊盈卻忽地掀起被子,翻身向她,大聲道:“我不是禮王!我是公主!我是女的!我不懂朝政,也不懂那些軍國大事,我只是想回去問清楚丹陽王兄和皇嫂,他們為什麼要騙我,為什麼?”

侍女大驚失色,手中杯盤落地。

寧遠舟便在此時走近房中,聞言拔出佩劍,向著侍女走去。

楊盈驚嚇地坐起身,喝問:“你要幹什麼?!”

寧遠舟正色道:“親王出行,只帶內侍。她是驛站的侍女,不知內情。你在她面前暴露了身份,她就只能死。”

侍女渾身顫抖,跪倒在地:“大人饒命!”

楊盈也忙阻攔道:“你不能殺她!”

寧遠舟卻絲毫不為所動:“凡上位者,一言一行,必深思遠慮,否則就會禍及他人。殿下,請記住,她是為你死的第一人。”

楊盈驚懼,掙扎起來擋在侍女面前,“我不許,我,”她眼神一頓,猛地想起什麼,忙強撐起親王的架勢,仰頭瞪向寧遠舟,“孤乃親王,孤命令你放了他!”

寧遠舟卻道:“外臣不奉內廷之令,你剛才說了,你是公主。”

他推開楊盈,將劍架在侍女脖上,楊盈嚇壞了,忙撲上來抱住他的胳膊,“你別殺她!只要你別動手,我什麼都答應!”

寧遠舟看向她:“那殿下還要絕食嗎?”

楊盈突然明白過來,難以置信地看著寧遠舟,“遠舟哥哥,你在威脅我。”一時間悲從中來,她淒涼地笑著,“我都這樣了,你們還是要逼我。好,你要殺就殺吧,大不了,她死了,我轉頭就去上吊,黃泉路上也好有個伴。”

她坐回到榻上,面若死灰地落著淚,不再看寧遠舟

侍女也撲到寧遠舟腳下:“大人饒命,饒命啊!”

自寧遠舟進屋,商隊眾人便都偷偷探頭,隔著窗子關注著楊盈這邊的狀況。此刻見寧遠舟僵立在當場,上不去、下不來,都有些尷尬。

於十三摸了摸鼻子瞟開眼神。

元祿撓頭,替楊盈解釋道:“殿下這是傷心壞了,鑽了牛角尖了。”

錢昭一言不發地進屋,把侍女拉了出來,交給孫朗,吩咐:“叫分堂的人關她幾個月。”

才總算解開了僵局。

房內,楊盈默默地落著淚。

寧遠舟無計可施,只能柔聲規勸:“阿盈,你堅強些。”

楊盈委屈極了,哭著看向他:“我都被你們騙去送死了!我還怎麼堅強?我從小長在冷宮,爹不疼娘不在,除了顧女傅,誰也沒把我當個正經人。我不過是為了自由,為了把你從充軍大罪中救出來,才咬著牙想去搏一回。可誰曾想,我的親哥哥、親嫂子,居然一面誇著我,一面竟然想拿我的性命去換他們的帝位!”她不甘心,她想不通,“憑什麼?憑什麼呀!”

眼前畢竟只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窗外眾人都不知該說些什麼好。

如意冷笑:“寧遠舟吃軟不吃硬,這下慘了。”

寧遠舟長嘆一聲,扶住楊盈的肩膀,想要安撫下她的情緒,面對著面和她好好聊一聊。

“阿盈,我知道你現在很傷心,但是這裡頭的道理很複雜,遠舟哥哥得給你慢慢講——”

楊盈負氣,推開他:“我不想聽。”

寧遠舟還想再嘗試,楊盈情急之下一揮手,寧遠舟避無可避,硬生生地受了一記耳光。

楊盈嚇壞了,連忙要檢視寧遠舟臉上紅痕,焦急道:“對不起對不起,遠舟哥哥,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不料寧遠舟卻道:“你想知道憑什麼嗎?好,我帶你去看!”

他拉住楊盈的手腕,帶著她幾個起躍,便登上了驛館瞭望塔。

高處風急,楊盈站立不穩,見屋頂、樹蔭皆在腳下,地上眾人驚愕地仰頭望來,頭上忽有飛鳥掠過,她不由晃了一晃,霎時嚇白了臉,驚恐地緊緊抓住寧遠舟:“救命!我要掉下去了!”

長史杜大人聽到聲音,從屋裡衝出來,抬頭見楊盈被帶到搞出,驚嚇地喝斥:“寧遠舟,你在幹什麼?!趕緊放下殿下!聽到了沒有!”他慌忙催促叫院中的諸人,“你們快去幫忙!別愣著!”

寧遠舟立在旁邊的屋簷上,青袍在風中獵獵飄拂,眉眼中盡是威勢,喝道:“都退下!”他亮出監國玉佩,“我奉皇后和章相之命行事,我在之處,我便是王法!”

眾使團人齊聲正色道:“遵令!”

隨後他們便整齊劃一地轉頭站到簷下,背身向裡。

杜長史愕然,卻也無計可施。半晌,也只能無奈地一揮袖子,回了房間。

唯有如意一動不動,依舊仰頭望著寧遠舟。

寧遠舟看著驚懼萬分的楊盈:“沒有人會救你。殿下,我想請你認真看一看,你們楊家所統治的這座江山。”

楊盈漸漸從驚恐中抬起頭來,天高雲淡,她順著寧遠舟所指的方向看了過去,只見阡陌交通,田野相連,零零落落的房屋漸漸密集,終於在遠方聚整合一片繁華城鎮。清晨明媚的陽光映照在水陌樓船、朱欄旗幡之上,鱗光點點,屋宇之間有炊煙裊裊升起。

耳邊傳來寧遠舟輕緩的嗓音:“這個地方叫白沙鎮,那邊是沙溪鎮,更遠的地方,是殿下生母的故鄉餘州了。”

楊盈愕然,忘了害怕,極目望去:“那就是餘州?”

“對,餘州城方圓二十里,有戶一萬四千五百人,城中水陌橫穿,漁米豐饒。殿下可知這樣的城池,梧國一共有多少座?”

楊盈搖頭。

寧遠舟道:“原本有三十八座。可是你的皇兄一次毫無必要的御駕親征,梧國就整整損失了三城。為君者,應止戈愛民,可聖上卻害得數萬餘人淪入戰火,妻離子散,夫死父亡……你們楊氏,欠百姓們良多。”

楊盈怔了一怔:“可,可那不關我的事,我從小在宮裡,什麼都不知道——”

寧遠舟道:“但只要你姓楊,這事就跟你有關。你固然長在冷宮、不通政事,但你一樣憑著你的血脈,享受到了平民百姓一輩子都不可能仰望的衣食無憂。就算再不受重視,公主的年例都至少有五百貫,可那些隨著你兄長戰死在關山計程車兵們,撫卹金也只有一貫而已!”

楊盈愕然抬頭,難以置信:“真、真的?”

寧遠舟的目光最終看向楊盈,一字一句告訴她:“楊盈你記住了,整個使團,上至我和杜大人,下至內侍馬伕,之所以會願意賠上性命護送你入安,不是為了愚忠、為了加官進爵,而是為了讓兩國百姓少陷戰火,為了洗清那些明明為你皇兄英勇戰死、卻被潑上叛徒髒水的天道兄弟們的冤屈!”他高聲問道,“你們說,是也不是?”

背身向裡的使團成員們早已聽得心潮澎湃,他們雖然看不到現場的情景,仍然齊刷刷地高聲應道:“是!”

杜大人早就在屋裡老淚縱橫,此時也推開窗子,顫顫巍巍地:“是~~~!”

如意怔怔地望著寧遠舟,眼中不知何時,也隱然有了淚光。

記憶中昭節皇后心疼地捧著她的臉,替她拭去臉上的血痕,告訴她:“阿辛,你真的不用這麼辛苦的。其實我一直都不想你再做刺客。”

但她清聲說:“臣知道,但是娘娘,臣喜歡手中有劍啊。”

昭節皇后嘆氣道:“也罷,有些豪強生來好戰,總想著用百姓的白骨堆起他們的霸業。你提前除掉他們,免去戰亂之禍,便能挽救許多無辜性命。”

所以昭節皇后一次次送她出行。她也一次次出生入死沐血拼殺,一次次弄髒自己的手。

瞭望臺上,寧遠舟質問著楊盈:“你覺得不甘心,想要逃回京城,迴避你本應負起的責任的時候,可曾想過這些百姓為楊家血染沙場時,是否甘心?你下藥之時,可曾想過一旦藥量過多,就會害死使團所有的人?”

楊盈已淚流滿面。她太年輕了,從未走出過宮城,也從未有人教導過她這些。這是她第一次意識到皇城之下還有芸芸眾生,一己悲喜之外還有民生疾苦。她終於明白自己此行重任,明白自己確實是錯了。

她哭著道歉,“對不起。”

寧遠舟放柔了聲音,道:“哭是沒有用的。殿下,很多事,你一旦做了選擇,便沒有退路。安國之旅固然雲詭波譎,但若殿下從此堅強心志,發憤圖強,臣等必與殿下同生共死!”

楊盈擦了擦眼淚:“真的?”

“臣願以性命擔保。”

楊盈一閉眼,終於下定了決心:“好,那我發誓,以後我不逃了,我一定會堅強起來的!”

白沙驛庭院中,使團與商隊眾人肅然列隊,聽寧遠舟宣告此次事件的處置結果。

侍從奉上一把戒尺。

寧遠舟看向眾人,宣判:“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不正綱紀,無以治使團。茲有禮王楊盈,為一己之私,暗中於飲食中下藥,禍及使團上下共六十九人。寧遠舟既負國命,便處其以笞掌之刑二十記,此令!”

話音落下,楊盈身子一顫,使團眾人也頗為吃驚。

寧遠舟伸手去取戒尺。

於十三心有不忍,往前一站:“要不,我替殿下受責吧,可以加倍!”

杜長史也小聲規勸著:“寧大人,這樣不好吧,畢竟還得顧及殿下的體面。”

寧遠舟一言駁回:“她下毒的時候,可曾想過皇家的體面?杜大人不必說了,任何人都不必說情了。此舉,乃為以儆效尤。”他看了一眼咬著唇的楊盈,見她強忍著恐懼一言不發,自己也心軟下來,頓了頓,又道,“不過,剛才杜大人也言之有理,當眾行刑確有不雅,我這就帶殿下入房行刑。大家都看清楚了,今後使團上下,誰要是再敢有異心,禮王殿下便是前車之鑑!”

眾人齊聲道:“敬諾!”

寧遠舟揮手:“都散了吧,再休整兩個時辰,便立刻出發!”

眾人散開。寧遠舟當先走向房間,楊盈委屈地跟上去。

如意擋在門前,伸手截住寧遠舟,道:“我來吧,你就是嘴上說得嚇人而已,沒人的時候,未必真狠心下得了手。”

她奪過寧遠舟手中的戒尺,對楊盈道:“進來吧。”

兩人走進房中。

楊盈發著抖探出手去,如意出手如電,便是一記。楊盈吃痛,淚水立刻湧出來:“啊!”

聽著房內的慘呼聲,商隊諸人不寒而慄。

元祿坐臥不安道:“如意姐還真下得了手。”

孫朗也倒吸一口涼氣:“是啊,這響聲我聽著都疼,下手可真狠。”

正說著,便聽房內又傳來一聲呵斥:“伸直了手。”

——顯然是適才那一下楊盈吃痛縮手了。

隨後便接連幾記啪啪啪。

於十三脖子一慫,嘖嘖感嘆:“美人兒狠起心來,不知多麼的銷魂。”

錢昭一拍寧遠舟的肩,面無表情,卻無端透出些憐憫來:“你居然敢拒絕她。以後初一十五,我會記得給你墳上添香的。”

元祿於十三齊刷刷點頭。

孫朗抱著小貓,一邊擼,一邊和元祿於十三一起點頭。

房裡如意又猛打了幾記,楊盈已經痛得泣不成聲。

如意這才停下戒尺,安靜地看著她。待她淚水稍緩,才道:“如果你告訴我,讓你甘願女扮男裝出使安國的真正理由,剩下那十記,可以暫時記下不打。”

楊盈一愕。

如意看著她:“一個長居深宮的小公主,能為了什麼自由才不顧一切?他們男人不懂,可我懂。說吧。”

楊盈一咬牙,終於開口道:“有一個御前侍衛,叫鄭青雲……”

她絮絮說了起來,表情時而懷念,時而幸福,時而嚮往,時而卻又落回悲苦。

如意始終一言不發地傾聽著,待她說完後,才道:“你就是為了一心想嫁他,才豁出來女扮男裝的?”

楊盈驕傲地點頭。

如意卻道:“可是你想過沒有,如果昨晚你成功逃回去了,會不會被關在深宮裡直到老死,一輩子見不到你的鄭郎?”

楊盈一怔:“不會的。我真的只是想跟皇嫂問個明白……”

“你問了,她就會承認自己想送你去死嗎?不,她只會覺得你是個需要解決的麻煩。你當以為自己無可替代?錯了,禮王出使的訊息既然已經天下皆知,他們大可以讓人戴上人皮面具,扮成你的模樣入安。”

“這,這怎麼可能?”

話音未落,她愣住了,眼前的如意手一抹,已然換上了一副陌生男人的人皮面具,雖是身著女子衣裙,卻仍是男子氣十足地一甩下襬落座,森然而粗聲道:“跪下!”

如意取下人皮面具,恢復了原本的聲音面貌,看向楊盈:“是不是比你還更像些?”

楊盈的身子劇烈顫抖起來。

如意道:“你看,我就可以扮成禮王,但我並不願意。一則,我不是你們梧國人;二則,我發現,你比我所想的其實要更大膽,更聰明。”

楊盈怔了怔,難以置信地看向她。

如意似是抿唇一笑:“你能一邊哭哭啼啼,一邊不動聲色地下藥毒倒使團裡所有人,單憑這份急智,就足夠讓我高看你一眼。如果你好好學,未嘗不能變成一個比你皇嫂更強大的女人。”

蕭妍在她心中歷來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完美女子,但如意在她眼中也是頂頂厲害,無所不能的女子。

如意這麼說,楊盈又不敢置信,又隱隱有些期待:“真的?”

如意笑道:“你值得我騙嗎?”

“我以後,真的能變得像皇嫂、像如意姐你一樣厲害?”

如意蠱惑地一笑,壓低聲音道:“對,到時你不單可以風風光光地嫁給鄭青雲,還能把所有欺辱過你、小看過你的人,踩在腳下。就像這樣。”

她雙手發力,手中戒尺應聲而斷。

楊盈眼神一亮,豔羨不已。

如意招手:“你過來。”她將半根戒尺放在案邊,按住一頭,比手成刀,高高地舉起,“像我這樣,想著你全部的恨,全部的驕傲,毫不遲疑地劈下去。”

楊盈不由自主的走上前去,閉上眼睛學著如意的樣子舉起手來。然而舉起在半空中的手,卻不由自主地發著抖。

如意厲聲道:“劈!”

楊盈一咬牙,猛地劈下,那半根戒尺便應聲斷成兩截。

她不可思議地睜開眼睛,看著斷開的半截戒尺,“我做到了?”隨即臉上便湧出喜色,抓著如意的手分享驚喜,“我做到了,我做到了!”

如意道,“對,你做到了。”她目光再次嚴厲起來,“現在告訴我,你是誰?”

楊盈一愣,隨即便昂首挺起了胸膛,已是一副清高華貴的王者之相。她傲然道:“孤,乃大梧禮王。”

如意這才露出笑容。

她走出楊盈房間,對一直等在外面的寧遠舟道:“都聽到了?”

寧遠舟點頭:“謝謝。我的確沒有你細心。只有找到她的心結,才能真正幫她立起來。”

如意一笑,道:“不過是之前調教手下的老把戲而已,先給巴掌再給個棗,不值一提。趕緊傳信回梧都,控制好那個鄭青雲吧,至少讓他寫封書信來,安安她的心。”

她轉身欲離去,寧遠舟卻忽地又叫住她:“你為什麼這樣?”頓了頓,才道,“你做的,已經遠遠超過了我們的交易範圍。”

如意回首,目光彷彿透過他看到了遙遠的過去。她說:“因為你剛才在高處那一段話,說得很好聽。”

寧遠舟狐疑地皺眉。

如意一哂:“好吧,那就當我是在討好你。直接下手不行,就換心戰。你這個人既然心軟,多幫你幾回忙,總會水滴石穿的。”

寧遠舟嘆了口氣:“你還是放棄吧。不管你怎麼做,我都不會和合作夥伴有任何的情愛牽絆,這是我做人的原則。”

如意大奇,靠近他,似笑非笑:“你太自作多情了吧?我只是要和你生孩子,誰要跟你有情愛牽絆?”

寧遠舟臉色一變,然而尚未釐清此刻心中滋味究竟為何,如意便已轉身離開了。

寧遠舟目光追著她的背影。半晌回過身來,便看到元祿一臉震驚的表情。

“你要和如如…意、意…姐生孩子?”

寧遠舟頭痛,按住他的肩調轉他的身體,推他離開,“小孩子不許問這些。”

元祿不滿地回頭抗議:“頭兒,我都十八了,你怎麼還拿我當小孩呢?”

“你就算八十,在我面前都還是個小孩子,這兩天記得吃糖丸了嗎?”

元祿忙摸了顆糖丸扔進嘴裡:“記得。”又要窮根究底,可是你到底和如意姐——”

寧遠舟連忙打斷他,催促:“趕緊去看看馬,準備出發了。”

元祿只得不甘而去。

遠處於十三看到他們的情景,見寧遠舟表情微妙,不由狐疑起來。

處置完此間事故,使團終於能再次上路。

寧遠舟騎著馬,頭帶斗笠遮去面容,也混在使團隊伍中。透過偶爾飄起的車廂簾,注視著如意和楊盈。

卻不知是擔憂楊盈這邊再有意外,還是因如意先前的話而掛懷於心。

忽有人驅馬從隊伍後面趕來,交給寧遠舟一張小絹條。那絹條明顯剛從信鴿腿上解下,是梧都總堂加急送來的密信。寧遠舟展開看後眉頭微皺,吩咐道:“傳令,原地休息一刻鐘。叫孫朗過來。”

車隊便停在路旁停下。楊盈掀起車簾走出來,扶著內侍的手正要下車,卻忽的想起什麼,轉身問道:“如意姐,男人該怎麼下車?”

如意一拂下襬,示意給她看。楊盈目光漆黑明亮,惟妙惟肖地模仿起來。

元祿張望著看向她們,身旁於十三忽的捅了捅他,“喂,剛才你聽到如意跟寧頭兒說什麼了?他怎麼臉色都變了?”

元祿一愣,有些猶豫。

於十三舉起手中酒囊,眉眼一挑:“說了,我就讓你喝一口我的桃花釀。”

元祿眼睛亮起來:“那你可不能告訴別人,不然寧頭兒要生氣的。”

於十三連忙點頭,湊耳過去。元祿便一五一十地將清晨所見告知他,於十三先是一驚,隨即忍不住發笑。轉頭就傳給了錢昭,說著就笑出聲來:“哈哈哈!他也有今天!他以為人家當他是個寶,結果人家只當他是藥渣!哈哈哈!”

錢昭面無表情地點頭贊同。

元祿不滿地抗議道:“喂!明明說好不告訴別人的!”

於十三瞟他:“我的話你都能信?而且你錢大哥是別人嗎?”

元祿雖有不甘,但被他們戲弄多了,倒也不甚糾結。反倒對他們的話更好奇些,追問:“什麼是藥渣啊?”

於十三忍俊不禁,示意他附耳過來,如此這般耳語一陣。

元祿目光不由追向遠處正在和孫朗議事的寧遠舟,臉色不由變得精彩至極。

寧遠舟卻突然抬頭看過來,招手令元祿他們過去。元祿正心虛著,嚇了一跳,指了指鼻子確定是叫自己後,才忙和於十三錢昭起身走了過去。

他們離開之後,丁輝從樹後走出來,臉上表情各種古怪,彷彿依舊不敢相信自己適才無意中聽到了什麼。

四人商議了一陣後,面色都已嚴肅下來。

寧遠舟便招呼使團護衛和商隊眾人,高聲吩咐:“大家聽著,前路可能有些變故,為圖安全,以後我們未必能次次都在驛館過夜打尖,而是改住各處分堂為我們安排好的客棧。使團儀仗雖然不變,但客棧畢竟不比官驛,大家要更有眼色些。”

眾人連忙應“是”。

杜長史正跟楊盈坐在一處歇腳,遠遠聽到寧遠舟的話,有些擔心,問道:“前邊有什麼變故?”

楊盈也不知道,卻依舊信心滿滿:“管它什麼變故,反正遠舟哥哥和如意姐都能解決!”

杜長史一怔,見楊盈面色紅潤,充滿幹勁,便知任姑娘已為她解開心結。又見使團護衛那邊,丁輝正跟幾個人嘀咕著什麼,幾人聽他說完,都面露古怪。立刻便有人眼神一亮,爭先恐後地湊到如意身邊,圍著她又是送水又是送果子。其餘的護衛們察覺到這邊動靜,也紛紛開始交頭接耳,繼而恍然大悟,目光錚亮,爭先恐後……

杜長史看得一頭霧水,不禁喃喃感嘆:“從什麼時候起,任姑娘在使團裡的位置,和寧堂主也差不多了?”

日暮時分,使團抵達了附近的小鎮,卻沒有向附近的驛館投宿,而是在鎮上包了個客棧,落腳下來。

眾人各自卸下行李,搬運安置好儀仗,便紛紛湊到屋簷下面,伸長脖子向著如意和楊盈乘坐的馬車望去。

這次是楊盈先打起車簾,從馬車裡走出來。她從容下車,已是一派清貴親王氣派。應對杜長史的相請,掌櫃的請安,更是行雲流水,不落痕跡。她回頭看一眼身後的如意,見如意站在車上看著她,滿意地頷首,不由興奮地笑了起來。

如意便也下車,和楊盈一道進屋去。

然而她才下車,立刻就有使團眾人爭搶著前來扶她。如意不解,揮手避開,示意眾人不必。

屋簷下那些沒來得及搶上前的人,也眼睛發亮地盯著她,如同第一次見到如此一個烏髮雪膚,明眸紅唇的絕世美人一般。

眾人目光切切,就差開屏招展,引她垂青了。

而寧頭兒此刻眉頭輕皺,面前桌上攤開著輿圖,正在等待更進一步的情報。

一時元祿匆匆進屋,送上密信。

“宿州分堂剛送來的。”

寧遠舟接過來看了看,點頭:“和下午從總堂飛鴿收到的訊息一致——丹陽王親信,遊騎將軍、平遠軍都統制周健,確已調派三千親兵,準備對我們進行攔截。”

——兩邊相互印證,當是確有其事了。

眾人都看向桌上地圖。

元祿依舊有些難以置信:“朝廷的使團,丹陽王就敢直接出兵截殺?”

寧遠舟道:“自然不會挑明瞭做,但裝作熱情接待或者護送的樣子,隨便在哪個山溝裡動手,不留活口,最後栽到山匪流寇、或是朱衣衛報復上面,就差不多了。”

元祿愕然。

寧遠舟思索著,繼續說道:“按照畜生道之前探查的資料,周健是個好大喜功之人,十三,你去打探一下,最好現場確定他的兵力佈置。”

於十三立刻起身:“我這就去。”

然而當於十三拉開房門走進院子裡去牽馬時,忽覺有哪裡不對,倒退回來再看——果然不對!

負責使團護衛的天道眾們,竟然赤裸著上身在刷馬。

於十三不過片刻愕然,馬上明白過來,含笑策馬離去。

客棧房門再次開啟,這次是如意和楊盈從屋裡出來。

便聽不知是誰一聲輕咳,原本裸著上身心不在焉地刷著馬的眾人們立刻警醒過來,紛紛開始賣力展現自己。身量高的刻意牽馬從如意身前走過,線條好的舀了水假裝不經意地潑在身上,手臂肌肉結實的開始賣力地搬運重物。夕陽古樸的輝光照在他們年輕健康的古銅色肌肉上,饒是如意見多識廣,也不由怔了一下。

楊盈毫無思想準備地走了出來,看到此情,更是直接“呀”地叫出聲來,滿臉通紅的逃回房內嘭地關上了門。

如意皺了皺眉,目光一掃,便轉身走向自己的房間。

身後追著一連串晶亮期待的眼睛。

寧遠舟一行人也隨即推門出來。元祿一臉迷茫,不解他們是在幹嘛。寧遠舟先是疑惑,隨即便看到不遠處如意回房的背影,和使團眾人邀寵般盯著她的目光。瞬間便明白過來,臉色刷地沉了下去。

還未等他出聲,錢昭就已經走上前去,冷冷地提醒:“都把衣服穿起來。”

丁輝討好地商量:“錢頭兒,別啊——”

可錢昭拿起馬鞭就抽,使團眾人這才倉皇逃跑,混亂地各自穿衣。

邊穿還邊不甘心地抗議:“憑什麼啊,我們又不是跟寧頭兒搶!他不願意,我們願意啊!”忍不住錘了錘自己的胸膛,敲得胸肌梆梆作響,“能進六道堂的,個個身體都是最棒的。”

錢昭眼都不抬,一言堵死:“別想了,她瞧不上你們。”

使團眾人不服氣:“這可不好說。那誰知道呢?”

錢昭一拍丁輝,眼神打量著他的脖頸,提醒:“跟著趙季的婁青強還記得吧?他是怎麼死的,好像還是你告訴我的。”

丁輝突然臉色一變。肩膀下意識地繃緊。

使團眾人疑惑地看著他。

錢昭一抬下巴,面無表情:“給們也講講吧。”

丁輝吞了口唾沫,喉嚨發緊道:“婁青強在如意姑娘手下只走了一招,就——”他咔地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打了個寒戰。

錢昭看向眾人:“想在她面前出風頭,可以掂量掂量自己的性命。”說著唇角便一扯,似是露出個幸災樂禍的笑意,然而隨即便再度繃緊,恢復成死人臉。

這簡直比聽到婁青強被人一招秒殺還要恐怖,侍衛們紛紛驚懼、僵直。

丁輝結結巴巴地指著他:“笑笑笑了……他居然笑了!”

錢昭走回寧遠舟身邊,一點頭:“解決了。別生氣,當兵三年,是個女人都賽貂蟬。何況你表妹還是個真貂蟬。”

寧遠舟心中百般滋味難以言傳,只道:“她不是我表妹。”

錢昭瞟他:“那你為什麼不和她生孩子?”

寧遠舟無語,只好轉身離開。

然而繞了一大圈,到底還是來到如意門前,猶豫片刻,抬手敲了敲。

房門開啟,如意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問道:“什麼事?”

“外面那些侍衛……”寧遠舟一時竟找不出合適的詞來,卡了一卡,“有些不知分寸,你最好別放在心上。”

如意似有不解,目光無辜:“他們怎麼不知分寸了?”

寧遠舟莫非還能給她描述一下他們的居心,一時間心情頗有些難以言喻,只道:“……反正他們沒惡意,只是想在你面前——”忽地察覺到如意唇角微勾,猛地意識到自己又被騙了,“你早看出來了?”

如意抿唇:“當然。白雀可以不會武功,但一定了解男人。公孔雀開屏這種事,我見得應該比你多一點——”她挑眉看向寧遠舟,:“怎麼,怕我瞧上他們,轉頭不要你了?”

寧遠舟也鎮定下來,不肯輸陣:“你想多了。我是怕他們惹惱了你,你又動了殺心。現如今,肯跟著我去安國賣命的堂眾可沒幾個了。”

兩人含笑對視,眼中暗流湧動。

卻是如意先收了笑,問道:“還有其他事嗎?”

寧遠舟點頭,道:“想麻煩你這幾天和殿下住一個房間。”

如意立刻會意,問:“有刺客?哪一邊的?”

“丹陽王。”

如意道:“我需要懸鈴和金絲雀。”

“已經在準備了。”

“丹陽王知不知——”

寧遠舟搖頭:“他不知道,我去安國營救的事,只有皇后和章崧知情。”

如意有些意外,打量了一下他,頓了頓,才道:“和你說話倒是省事。”

寧遠舟道:“畢竟是同行。”

如意嗤笑:“朱衣衛可沒你們六道堂有錢,隨隨便便就能拿幾千金出來買命。”

寧遠舟一哂,有些尷尬地解釋:“是趙季貪得比較多而已。我們平時都是省著過日子,有時候連買馬的錢都不夠。上頭的人,總是一邊希望我們能飛天遁地,一邊最好像神仙一樣喝風飲露。”

如意有些意外:“你們也這樣?我在朱衣衛那會兒,向上頭要筆恤賞錢費的功夫,也比刺殺還煩。”

寧遠舟心有慼慼地點頭:“可不是嗎?”

兩人之間似乎突然就有了某種默契,一時間互相對視著。寧遠舟恍然竟有種錯覺——猶如攬鏡自照一般,在彼此面前,他們心中謀算計劃就彷彿攤開在眼前,一點即通。

寧遠舟心念一動,忙道:“等於十三探完訊息回來,要不要一起來商議一下怎麼對付丹陽王的手下?”

如意詫異地看向他:“我?你們放心?”

寧遠舟點頭:“當然。我早就說過,你是同伴。”停頓一下,又解釋,“我不是為了攻心市恩,這次對方的人不少,大家只有齊心協力,才能……”

如意抿唇一笑:“到時候叫我。”

她關上了門。

寧遠舟不料如意突然關門,險些被門拍到臉上。

他無奈轉身,卻見遠處使團眾人正裝作沒看見的樣子,偷偷轉過身去,肩膀抖個不停。

他直言:“想笑就笑,別憋著。

笑聲噗地溢位,拍上院牆,轉眼間滿院子都是哈哈哈的大笑聲。

待笑聲落下來,寧遠舟才正色道:“笑我可以,但是對任姑娘,不得有半點不敬。”

便有個護衛大著膽子問起來,“寧頭兒,丁輝說婁青強在任姑娘手下只走了一招就……是真的嗎?

寧遠舟點頭:“動起手來,我未必是她對手。”

使團眾面面相覷,紛紛收了笑,面色肅然地分頭四散。

房間內,如意隔著窗子望見寧遠舟和眾侍衛的對話,嘴角不覺勾起一抹若有若無的微笑。

轉過身時,她無意間望見桌上銅鏡中倒映著的自己的表情,疑惑地走上前去,端起鏡子仔細打量鏡中的自己。她順著鏡中表情,抬手摸了摸自己唇邊的笑紋。隨即便重新恢復了往昔的冷漠。

入夜後,於十三終於回到客棧。

如意便也如約來到寧遠舟的房間,和寧遠舟一行四人一道商議應對策略。

油燈明亮平穩地燃燒著,眾人圍坐在桌邊,看著桌上輿圖。

“我混進了周健的府衙,他正好在和幕僚商議這事,說這次務必不能讓我們走出塗山關。”於十三說著便指了指輿圖上的“塗山關”,道:“就是這兒,這是使團的必經之路。”

塗山東西橫枕在北上徐州的路上,只中央一座隘口可從中穿行,便是塗山關。是整條官道上最險峻狹隘之處。

元祿思索片刻,指了指一旁山脈,“那我們不走官道,繞山上的小道走呢?”

寧遠舟搖頭:“我們可以,但殿下的馬車不行,而且我們還有十萬兩黃金的輜重,就算強行用小車推上去,動靜不小,一樣還是會被周健的人察覺。”

錢昭抬頭問道:“硬闖?”

於十三搖頭:“他單在塗山關就放了一千人,還有不少高手,直接硬闖,難。”

寧遠舟看向一直沉默的如意,問道:“你怎麼看?”

如意薄唇輕啟,簡簡單單吐出個“殺”字。

眾人同時一凜,看向如意。

如意卻沒有開玩笑,解釋著:“擒賊先擒王,只要殺了周健,事起突然,他那守關的一千人就不足為懼。”

錢昭問出關鍵:“怎麼殺?”

如意一抬下巴,目光精悍,言簡意賅:“我去動手。你們要他幾時死?”

於十三一臉迷醉地看向她,讚歎:“美人果然爽快。”

寧遠舟卻似有疑慮:“你內力恢復了幾成?”

“一半吧。”

寧遠舟立刻搖頭:“不妥,周健是武探花出身,以你現在的功力去刺殺他,八成不能全身而退。”

如意卻已是成竹在胸:“他成名已久,我之前也看過他的卷宗。我算過,最多廢掉一條手臂,肯定能取了他的性命。”

眾人都不由一怔,不知是吃驚她輕輕巧巧地視取一個武探花的性命如囊中取物,還是吃驚她輕輕巧巧就能說出“最多廢掉一條手臂”。她不知疼的嗎?

寧遠舟卻道:“就算周健死了,他的手下只要堵住塗山關,我們還是得硬闖。”

如意還想再爭:“使團裡的人功夫又不弱。”

寧遠舟依舊不肯:“我還是怕折損太多。”

如意煩了,不滿道:“你也太膽小了,做我們這一行的,賭上性命還不是每天都要做的事?”

“不是不可以賭,而是不能隨意賭,我們必需把勝率算到最大。”寧遠舟岔開話題,轉而問道,“能說說你之前看過的周健卷宗嗎,也正好和我們六道堂的做個對比。”

如意這才撂開刺殺計劃,道:“只記得他四十餘歲,性豪爽,好飲酒,平常從不獨寢,不太通文墨,卻很愛看話本故事,自稱是前朝周都督的二十世孫。”

寧遠舟眼光一閃,轉向於十三,問道:“我需要再確定一次——周健確實不知道我們商隊在護送公主?”

於十三點頭:“應該不知道。我們一到這裡就控制了驛丞,周健以為使團還沒進宿州呢。他的幕僚還說,使團的護衛不過二十,只要殺了我們,十萬兩黃金,一半獻給丹陽王,一半正好充作他們的軍餉。”

寧遠舟道:“我有個主意,咱們不如來個智取。”他取過紙筆,給眾人講解道,“現在我們在暗,周健在明——”

如意卻站起身來,淡淡地道:“你們自己慢慢商量吧,這會兒楊盈該睡了,我該過去了。”

她開門自顧自地走了出去。

房門關上後,元祿有些忐忑,問道:“如意姐生氣了?”

寧遠舟絲毫不以為意,替她解釋道:“她只是不習慣和這麼多人一起商議,刺客多半都是獨來獨往的。”

錢昭瞟他:“你很瞭解她。”

寧遠舟假裝沒聽懂,提醒眾人:“說正事吧。”

空氣中頗有涼意。楊盈換上寢衣,這才興沖沖地走到如意身邊觀摩。

如意正把一根吊著小鈴鐺的細繩掛在窗邊,輕輕一撥,懸鈴便叮噹作響起來。確認無誤後,才從窗上下來。

楊盈逗弄著籠子裡的金絲雀,扭頭問她:“懸鈴吊著窗子上,有刺客碰到就會響,那金絲雀是做什麼的?”

“金絲雀對毒煙比人更敏感,要是有人放毒,會叫起來。”

楊盈恍然,笑道:“真有趣。”便又眉眼晶亮地看著如意,“如意姐,你呆會兒喜歡睡外面還是裡面——”

如意一指榻上,道:“我睡這裡。”

楊盈失望,不滿道:“我還以為我們可以一起躺著聊天呢,那兒多硬啊。”

如意檢查著房間各處佈置,頭都不抬:“我在房樑上不吃不喝,呆過四天。”

楊盈笑嘻嘻地看著她:“捱餓還可以忍,可要是想上淨房怎麼辦?真憋得住?”

如意瞟她一眼:“有刺客來殺你,你居然還有心思說笑。”

楊盈信心滿滿:“有遠舟哥哥,還有你,我怕什麼?”

如意審視地看著她:“你是第二回說這種話了。你很奇怪,之前膽子那麼很小,現在膽子卻很大。”

楊盈抬頭,直看向如意,道:“遠舟哥哥和你都把道理給我講明白了,我要是再像以前那樣,不就成了大夥兒的累贅了嗎?再說這些天,我每天都能見到一大堆以前完全不認識的東西,每天都在學,忙起來,好像就沒那麼怕了。”她語氣誠懇地向如意致歉,“如意姐對不起。前幾天,我真是犯了糊塗,才下藥害了你們,現在我想通了,我只有好好學,自己立起來,變成真正的禮王,才再也不會被別人利用……”

如意一哂,不以為然:“你一個長在深宮的小公主,下的藥能有多厲害?也就是寧遠舟他們對你太放心,才中了招。”

楊盈玩興突起,一板臉,呵斥道:“大膽,孤不是公主,是禮王。”

如意不以為意,隨口配合地向她請罪道:“妾有誤,殿下恕罪。”

楊盈開心地揚起頭,命令:“任女官,孤孤枕難眠,特令你入帷相伴。”

一聽這語,如意眉毛一挑,索性上前指尖一勾楊盈的下巴。眸光含笑凝視著她,慢慢地俯身下去,聲音媚惑至極:“殿下要奴怎麼相伴啊?”

楊盈臉上騰地紅透。不自覺地向後仰去。如意繼續進逼,楊盈緊張地向後退去,終於被如意一把抱起。

如意語聲魅惑輕柔:“對各國的使節,朱衣衛多半都會獻上美女妖童試探查偵,你要是不想露餡,就得學會鎮定應對。”

楊盈努力認真地仰頭看向如意:“怎麼個鎮定法?”

如意將手放在楊盈的肩上,眼神身姿魅惑妖嬈,言語卻冰冷無波:“一,皺眉。二,身子不動。三,輕輕地說兩個字——髒,滾。”

楊盈忙照樣學,舌尖一彈:“髒,滾。”

如意後退一步,悲悽地坐倒在地。瞬間眼中便盈滿淚水,她楚楚可憐地仰頭望向楊盈,哀婉地乞求:“殿下恕罪!可奴真的是無處可去了,驛坊的上官令奴來服侍您,若是奴被趕出去,只怕就……”她眼中淚水滾落下來,牽住楊盈的衣袖,露出白皙脆弱的脖頸,“求殿下憐惜!”

楊盈不由自主被打動,但很快清醒過來,猛地抽出袖子:“無禮!來人啊,把這賤婢拉出去!”說完便忐忑地望向如意,“——這樣對嗎?”

如意抿唇一笑,瞬間便恢復了常態,點頭:“還行,有點悟性。”

楊盈興奮地幾乎跳起來:“真的?”卻隨即便臉上一紅,嚅嚅道:“可是、可是如意姐你剛才真的好……”她不知該如何形容,頓了一下才勉強找到個詞“好漂亮啊,我的心蹦蹦地,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如意沒答話,她只起身走向外間,繼續去把金絲雀籠掛到該掛的地方。

楊盈卻又追出來纏著她,“如意姐,你就告訴我嘛,你怎麼會那麼多東西啊?我要是有你一半本事就好了……”

如意看向她,語氣平靜:“我也是學的。學不好,就會死。你學不好,也是一樣。”

楊盈挑眉道:“我才不怕呢,這些天我也看出來,你和遠舟哥哥一樣,嘴上說得厲害,其實就是想嚇唬我……”

如意卻忽地說道:“楊盈。”

楊盈一怔。

如意目光一如她的語調,平靜又冰冷:“你記住,我、寧遠舟、蕭皇后、丹陽王,其實都是同一種人,真情實意這種東西,在我們身上,已經很早死光了。或許寧遠舟在宮裡做天道侍衛的時候,對你還有幾分香火情。可那天如果你沒醒悟,他真的會殺了你。就像現在我可以一邊和你說笑,一邊殺了你一樣。”

楊盈駭然低頭,才發現不知何時,如意已經用匕首抵上了她的脖頸。

“別相信任何人,不管他對你有多好。”如意一字一句地告訴她,“永遠不會背叛你的,只有你自己。這就是我教你的最重要的東西。記住了嗎?”

楊盈如受雷擊,怔怔點頭。

如意這才收了匕首,走到榻上合衣躺下,閉目入睡。

房中再度安靜下來,就連金絲雀也立在籠中橫杆上,閉目入睡了。

楊盈獨自坐在床上,盯著燭光和金絲雀,沉思了很久。

夜間她睡得並不很沉,卻也沒有做什麼噩夢,外間天色一亮,她眼皮依舊有些沉,卻也不至於掙脫不開睡意,揉著眼睛走出房間,便聽元祿精神滿滿的嗓音:“殿下早——”語調隨即便轉為關切,“咦,殿下沒休息好嗎?”

楊盈飛快地看一眼身邊的如意,只道,“嗯,昨天晚上有點擇席。怎麼大家還沒收拾,什麼時候出發?”

元祿道:“今天暫時先不走了,寧頭兒讓我們原地待命。”

楊盈一怔。

如意問道:“他去哪了?”

“他和十三哥去勸周健放我們過關啦。”

楊盈奇道:“周健不是丹陽王兄的人嗎?他會聽遠舟哥——咳,寧東家的話?”

元祿擠擠眼,笑道:“曉之以情,動之以理,不由得他不聽。”

如意思索了片刻:“他想劫持周健?這就是你們昨天商量出來的法子?”

元祿笑著,目光望向遠方:“比劫持更管用,如意姐你就安心等著吧。”

宿州營,將軍軍衙。

丹陽王親信遊擊將軍周健正在檢視桌案上的地圖。正如如意所說,他年紀約四十出頭,是個體貌強壯,雖不太通文墨卻以前朝儒將周都督的二十世孫自居,以文武兼備智勇雙全為目標的中年將軍。

自得到密令,要他中途截殺禮王車隊,他便周密部署,始終關注著使團的行蹤。

按他的推算,使團昨夜便該到宿州驛了,然而時至此刻卻依舊未得到驛館訊息。

他不由疑惑道:“禮王的腳程怎麼這麼慢,他們什麼時候才能進宿州?張參軍——”

他突覺不對,忙轉過頭來,卻駭然發現寧遠舟不知何時出現在他對面,正將將被打暈的張參軍放在地上。

周健下意識地去按腰側之劍。

卻不料寧遠舟對他一禮,自報家門:“六道堂前堂主寧遠舟,奉丹陽王殿下之令,見過周將軍。有些密事,不適合入第三人之耳,只能請張參軍先休息一下了。”

周健驚疑未定:“寧遠舟?”

寧遠舟點頭:“兩年之前,我與將在沈國公府上有過一面之緣,不知將軍可還記得?”

“記是記得,可你不是已經被——”

寧遠舟一笑,遙遙向梧都方向禮敬道:“多虧殿下恩德,在下才能撿回一條性命。否則如今也不能與將軍一樣為殿下效力。”說著便送上一封書信,“此令可為佐證。”

周健將信將疑。開啟書信,只見上面寫著:“今遣寧遠舟至汝處處置禮王事宜,此令。”

書信後面蓋著鮮紅的丹陽王大印。

周健仍不放心,道:“稍等,我需要核對印鑑。”

他走到案前,找出一封書信,貌似在對比兩封信上的印鑑,實際卻是為了讓書信接近燭火。書信受熱,紙面上漸漸浮現出幾行字來。

周健假裝無意地同寧遠舟閒聊,“殿下派你過來的時候,是哪一日?”

寧遠舟道:“二十七。”

周健迅速掃過那幾行字中橫排的第二個字,見是“可”字。又掃向豎排第七個字,卻是個“信”字。

周健輕籲一口氣,顯然已放下心來,笑道:“寧大人見諒,休怪本官多疑。”他不動聲色地移開的書信,那信上字跡便漸漸消失了,“只是前些日子才收到王府的飛鴿令本官攔阻禮王,怎麼現在又突然——”

寧遠舟傲然打斷他:“因為那會兒我還沒有回到京城面見殿下。否則,怎麼會容許那幫幕僚想出這麼一個狗屁不通的主意?”

他走到地圖前,貌似經意地掃過圖上部署,面帶譏諷,“直接動手?他們也不想想,禮王若是死在安國,章崧和皇后怎麼會善罷甘休?章崧現在已經掌握了六道堂,只消在你出兵時帶走幾個人證,殿下就難逃殺弟叛國的大罪,到時候,”他停頓片刻,眉眼一抬看向周健,“只怕周將軍您,也少不了問個凌遲的罪名。”

周健一驚,霎時間冷汗潸然。

寧遠舟卻又露出安撫之意,讚歎道:“好在將軍素有令祖周郎之風,膽略審慎兼俱,只是準備在塗山關暗中伏擊,這才沒有鑄成大錯。”

這一句誇到了周健心坎兒裡,他不由就對寧遠舟生出些好感:“沒錯,我早就覺得哪裡有點不對——不知寧大人有何妙計?”

寧遠舟也不推辭:“我向殿下獻了一策——不知大人是否聽過前朝張將軍以稻草人假扮自己,引敵軍入營的舊事?”

張巡草人借箭,智取叛軍的故事歷來都為瓦肆茶坊的說書人所津津樂道,坊間有諸多話本流傳。周健自然聽過,聞言眼神一亮,已起了興致,點頭道:“當然知道。”

寧遠舟微笑:“我的法子,就叫做李代桃僵。畢竟禮王之前從來沒有出過宮,安國人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模樣。所以,我就想組建一個假使團,只要讓他們趕在真使團之前入晉,再和安人鬧出點糾紛,死在在安國國內。這樣一來,兩國的和談勢必破裂,到時候兵荒馬亂,誰還管真禮王在何處?聖上不得歸國,大位就自然就歸咱們殿下所有了。”

周健眼前一亮,拍手讚歎:“此計妙極!”卻又擔憂道,“只是使團規模不小,倉促之間,我只怕找不到這麼多合適的人。”

寧遠舟一擺手:“不勞將軍憂心,我已經安排好之前六道堂的舊部了,不敢說天衣無縫,至少也像個七八成。”

周健狐疑:“當真?”

寧遠舟笑道:“周將軍若是不信,他們就在五十里外候命,呆會兒你再幫我掌掌眼。只是這件事情必需要快,而且務必保密——我讓人在真使團的馬匹上做了手腳,拖慢了他們的行程,但最多也只能絆住他們一天。”

周健凝眉思索了片刻,點頭:“好,我這就讓塗山關的駐軍把攔馬石都撤走,你們隨時可以過關。”腦中靈光一閃,又道,“啊,等你們走後,我再派人推下山石堵住道路,這樣就能再多拖使團幾天!”

寧遠舟大喜道:“周將軍果然智計無雙!”他打了響指,示意,“下來吧。”

蒙面的於十三便從樑上躍下。

周健竟是毫無察覺,不由大驚失色。但立刻便強作鎮定,打量著於十三,“這是你的手下?身手還不賴嘛。”

寧遠舟謙遜地一笑:“就是個跑腿的。”便吩咐於十三,“你回去通知大隊人馬即刻出發。我還要留在這裡,和周將軍商量些其他的事。”

於十三領命走出軍衙,卻忽覺背上寒毛倒豎,他心知有哪裡不對。若無其事地走出幾步之後,霍然轉身。

身後卻是空無一人。

他拍了拍腦袋,暗自狐疑。正要離開,卻忽有一隻手自背後拍上了他的肩頭。於十三大驚失色,立刻拔劍躍開,做好了應敵準備,身後站著的卻是如意。

於十三收起兵器。他自認論警惕敏銳,在六道堂中他也是第一流的人物,卻絲毫沒有發現如意潛伏在側。不免有些驚訝:“美人兒!你什麼時候來的?”

如意了不在意,“聽殿下說你們來這兒勸周健,我就趕過來了。剛才我也藏在房樑上,就在你背後。”見於十三一臉震驚,轉而又是沮喪,忙打住,“別嘆氣,我埋伏隱身的功夫是一等一的,連你們寧狐狸都沒察覺,你發現不了我,再正常不過了。”

於十三垂頭喪氣地應了聲,“哦。”

如意又道,“可我也沒弄明白,密令上的王印,你們怎麼弄到的?還有那些見熱才現的密語。”

於十三這才又打起些精神,笑道:“邊走邊說吧。”

他們各自翻身上馬,向著營地賓士而去。

路上於十三便細細地說給如意聽。

——原來昨晚於十三又去周健那兒走了一遭,偷到了丹陽王之前寄給周健的那封文書。

軍衙裡巡邏防備嚴密,對他而言卻如出入無人之境。一路避開巡衛,直奔周健的密室而去。先前打探訊息時,他便已摸清了內中佈局。這次更是手到擒來。

有了文書上的印章,仿個一模一樣的王印,對元祿來說根本就是小菜一碟。畢竟這位墨家出身的餓鬼道第一機關天才,閉著眼都能做出可以自己動的機關。仿個王印,不值一提。

但丹陽王同親信傳遞密信所用的核對手段,當然不會只有一道可輕易仿製的王印。內中必然還有更難破解的密語和關竅。

寧遠舟仔細檢查了密信,聞到信上有奶味,便猜到丹陽王多半時用沾了奶的筆寫的謎語。此類手段,他也算見多識廣,湊近燭火一烤,信上果然便顯出了字跡。

至於如何解讀密語——早在收到總堂那邊飛鴿傳書時,寧遠舟便料定丹陽王那邊的使者並未走遠。當即便派出孫朗,前去拿人。有周邊地獄道提供情報,昨日夜裡,孫朗便捉了個之前送信的信使,帶回來。

錢昭仔細盤問一番,之後對著密語琢磨了半個時辰,就解開了密語上的關竅。

如意見過錢昭把脈開藥,也見過他的功夫,一直以為他是使團裡的大夫,兼任寧遠舟的副手。聞言不由好奇,“錢昭還會解密語?”

於十三一笑:“嘿,他除了是張死人臉,看病開方、琴棋書畫,坑蒙拐騙,什麼都會一點!”說話間,兩人已奔到驛站院外,如意勒韁減速,扭頭又問道,“這個李代桃僵的主意,全是寧遠舟想出來的?”

於十三得意洋洋:“當然,真使團搖身一變就成了假使團,姓周的還得恭恭敬敬送我們過關!怎麼樣,不賴吧?”

如意滾鞍下馬。雖也覺著這計策巧妙,然而步驟不免太多。隨便哪個環節出了差錯,就是白忙一場。遠不如殺人來得乾脆利落。

“不怎麼樣。明明殺了周健就能辦到的事,你們偏要折騰出這麼多麻煩事來。”

於十三追在她的身後,還想替寧遠舟解釋幾句,“可那天你走後,老寧就算過了。就算殺了周健再闖關,我們也一定會折損二十人以上的人手。就算周健事後回過神來,我們到了徐州也就安全了。那邊的刺史是章相的人,周健不敢過追過來。”

“可要是還沒過徐州就識被了呢?

“老寧也算過了,可以改走天星峽的小路,那裡他地勢熟,不是山道,也不是周健的大本營,就算硬拼,大夥兒的死傷也會比硬闖塗山關小上不少。老寧是真把大夥兒當兄弟,我們中間任何一個人出事,他都不願意。所以才寧肯智取,絕不硬來。”

他一口一個老寧,顯然早已被寧遠舟收得服服帖帖。如意淡淡一笑,“把手下當兄弟?市恩而已吧。”

於十三這一次卻沒有插科打諢,他突然站定,正色看向如意:“不是故意賣好,他是真把我們當兄弟。”

如意怔了一怔。不料有人、更不料會是於十三這樣的浪子會認真相信,並且替……替一個心機深沉的間客頭子作解釋。她也是朱衣衛出身,她太清楚這一行究竟有多兇險詭譎。她不解——做他們這一行的,當真能對誰全心交付嗎?

於十三卻似是看出了她的心思,道:“做咱們這一行的人,誰都不是傻子,誰真的會和我們同生共死,大家心裡都門清。老寧是武功好智計高,可單憑這兩點,他也坐不上堂主的位置。當年餓鬼道的火藥庫炸了,是他衝進火場,斷了四根肋骨,才把五歲的元祿和一堆燻暈了的機關師從灰堆裡扒拉出來;先帝中了宿國獻來嬪妃的毒,天道老道主畏罪自殺,也是他臨危請命,立了生死狀,十天之內查出了真兇,這才保住了全道上下的性命。老寧能二十啷噹就坐上堂主的高位,不單是宋老堂主的扶持,也是六個道的兄弟齊心協力,把他抬上去的。”

如意沉思了半晌,似是隱約明白了些什麼,“所以你們幾個肯跟他去安國救皇帝,也是因為這個?”

於十三點頭:“自然。”卻忽然又嬉皮笑臉起來,“不過,我們多半是捎帶的,老寧其實是捨不得得美人兒你受傷。那天你一說你要去刺殺周健,他一下子就緊張起來了……”

如意無語。不再理會他,轉身大步走向院子裡。

使團早已準備完畢,得到於十三的訊息,立刻向著塗山關進發。

這一出李代桃僵之計著實巧妙,非寧遠舟這般狡詐周密之人,決然想象不出。

但實際操作起來,卻也有諸多困難。

馬車上,如意仔細將寧遠舟的計劃說給楊盈聽,楊盈聽完便驚住,只覺得匪夷所思,“我明明是真的,還要扮成假的?”

“對。這樣過關,損失最小,最安全。”

楊盈立時便緊張起來。雖說她本來就是個女扮男裝的假皇子,此行的任務便包括要騙過安國君臣。但……他們這不是還沒到安國嗎,她還有時間仔細向如意學習。眼下卻是要她以“真”亂“假”,當面就對人行騙。

想到這裡,初出茅廬的禮王殿下舌頭都開始打結:“可可可是……”

如意拍了拍她的手,淡定地安慰:“你不用害怕,你本來就是假扮的禮王,倉促之間有點破綻反而正常。到時候只要不說話,看寧遠舟眼色行事就是。他特意留在軍衙沒回來,就是為了穩住周健。他得不斷地跟周健說話,才能讓他沒功夫發現不對的地方。”

有寧遠舟頂在前面,楊盈也只能強自鎮定下來:“好。那杜大人呢,他是使團長史,萬一他露餡了怎麼辦?”

楊盈心中暗想:比起“萬一”,似乎更該問——以杜長史之古板方正,究竟得怎樣才能讓他不露餡啊!

通往塗山關的樹林邊,這個以真作假的使團緩緩停靠下來,接受遊騎將軍周健的驗看。

周健在寧遠舟的陪伴下便走邊看,走到身形圓潤白胖,表情卻方正古板的杜長史面前時,遊擊將軍停住腳步,扭頭問寧遠舟,“他就是使團長史?”

被如此輕佻對待,杜大人驚愕且不快,一眼瞪過去:“本官是四品尚書右丞,你不過是一遊騎將軍,竟敢在本官面前無禮!”

……也算是,預料之中。

寧遠舟早有準備,立刻上前對周健低聲耳語道:“他是真的,原本致休在家,我假傳皇后旨意調他出來任長史,他還以為自己帶的是真正的使團。”

周健恍然,悄悄向寧遠舟比了個拇指,低聲歎服:“半真半假,這樣才能騙倒安人,高!”

他忙向杜大人行禮:“大人見諒,下官忙於軍務,一時之間有失禮數。”

寧遠舟也出言安撫:“杜大人,咱們行程緊急,您瞧在周將軍忙著安排的份上,就寬宏一二吧。”便將周健從杜長史跟前引開,“將軍這邊請。”

杜大人只得不快讓開。

周健看著儀仗整備,人員齊全的使團隊伍,點頭讚歎道:“不愧是寧大人,不愧是六道堂,這麼快就能整治出這麼像模像樣的一個假使團,連我都差點被騙倒。”

寧遠舟謙遜地笑著:“倉促之間找來的人,還是不夠好。侍衛瘦的瘦,瘸的瘸,老的老,小的小。”他引著周健依次從高高瘦瘦的於十三、故意站不直的孫朗、粘了半白鬍子的錢昭和多少有些乳臭未乾的元祿面前走過,最後來到楊盈的面前,“還有這個禮王,也不太像樣。”

如意悄悄向楊盈使了個眼色,楊盈忙緊張地對周健笑了笑。

周健打量楊盈,點頭:“是還差了點。只能辛苦寧大人路上再好好調教了。”

寧遠舟看了看天色,笑問道:“時辰不早,得出發了。關口那邊,周將軍安排得怎麼樣?”

周將軍拍拍胸口,豪邁道:“放心,我親自送你們過關,保證除了我,誰也見不著你們的真面目!”

周健親自護送著使團一行人來到塗山關前,他抬手示意,立刻便有人指揮著數十名守關士兵迎著兩側青山斜排成列,同時背對著道路。果然無一人能看到底下通關的使團成員。

士兵們長長的影子落在塗山關門前的道路上。

仰頭只見兩側青山相對,松蘿倒掛。天空逼仄,地上雄關據斷山谷,卻是堂皇巍峨。使團眾人紛紛凝神戒備,安靜迅速的透過了關卡。

待所有人馬都過關之後,寧遠舟便也催動馬匹,向周健抱拳道謝,“周將軍果然考慮周全,多謝。”

周健笑道:“大人過獎。”

寧遠舟又道:“我剛才收飛鴿,真使團現在三里驛附近,攔阻他們的事情就拜託將軍了。別忘了殿下的深意:拖慢行程即可,千萬別出人命。”說著便又附耳過去,低聲道,“真使團為防盜匪,帶的黃金有真有假,馬腿上烙了萬字印的那幾輛是真的。將軍可自便。”

周健一怔,意識到寧遠舟這是在為他開方便之門,不由笑道:“寧大人真是個妙人!”

通關之後,寧遠舟自馬上回身,向關牆上的周健拱手行禮。遠遠可望見周健笑容滿面地向他揮手道別。

寧遠舟回過身來,臉上面容立刻便嚴肅起來。他一抽座駕,飛馳到隊伍前面,下令道:“全速前進!儘快在他們反應過來之前離開宿州!”

眾人道一聲:“是!”便立刻催動馬匹。

一時間馬蹄紛飛,車輪轔轔。使團身後很快便騰起滾滾煙塵。

馬車上,楊盈探身出來,也回望著關牆之上的周健。猶然不敢置信,“我們就這樣過關了?別說刺客了,連盤問的人都沒有!”

元祿策馬奔騰在側,笑嘻嘻地問道:“好玩吧?這就是為什麼大夥兒都喜歡跟著寧頭兒幹活!”

楊盈激動不已,拼命點頭。

如意也掀起車廂另一側的窗簾,看向隊伍前方正縱馬策騎的寧遠舟,腦海中不由自主便又響起了於十三的話。她一時陷入沉思。

身後巍峨塗山關漸漸去遠,不多時道路一轉,便已消失在連綿青山之間。

日落時分,紅霞漫天,暮鼓低緩悠長地迴盪矮闊楚天、重重宮闕之間。

宮城之中,丹陽王正往大殿走去。身後有侍從匆匆奔來,向他送上一封密信。丹陽王拆開看後大怒:“荒唐!”

他徘徊幾步,便下定決心,吩咐侍從:“孤得馬上出宮處理,朝會孤就不去了,你去傳話,就說孤突發急病。”

他快步行走在兩側高牆聳立的宮道之上,向著宮門外去。半途忽見裴女官迎面走來,他意圖避讓。裴女官去停步在他身前福身一禮,低聲告知:“皇后殿下有請。”

丹陽王怔了一怔,卻也很快明白所為何事——蕭妍一向聰穎幹練。他這邊既已得到訊息,蕭妍那邊怕也已然聽說原委了。

只是這一次,他當真能解釋得清嗎?

果然,他一踏入皇后宮中,蕭妍便霍然轉過身來,眼含怒意:“是你下令讓周健截殺使團的?”

丹陽王嘆了口氣:“如果我說我沒有,你信嗎?”

蕭妍冷笑:“周健是你表兄的連襟,不是你還能是誰?!”

丹陽王沉默了片刻,再次抬頭看向蕭妍。他說話一向溫潤懇切,縱使此刻受了冤枉,語氣也並不激烈。他只反問:“我們一起在御書房唸了六年的書,我是什麼性子,你應該很清楚。阿盈是我的親妹子,我怎麼可能是那種謀害血親的人!”

蕭妍卻是毫不動容:“以前的你是不會,可現在為了那把龍椅,你只怕恨不得讓你親大哥現在就死在安國,阿盈一個小丫頭,又算得了什麼?別繞圈子,回答我,是不是你下的令?”

丹陽王便直視著她,回答:“不是我。”一頓,又道,“是我舅舅永平侯那邊揹著我乾的。我就算要動手,也不會選在使團還沒離開國境之前。”

蕭妍原本還有所期許,聽他後半段話,不由失望至極。她閉目壓抑心中情緒,只恨楊行健絕情:“說到底,你還是想讓阿盈死,還是想讓聖上回不了國!”摒去一切不必多言的私心,她再度睜眼看向丹陽王,厲聲道,“你跟我怎麼鬥都沒關係,但是我不許你對阿盈下手,她只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姑娘!”

丹陽王點頭:“我剛才本來就是要去永平侯府,讓我舅舅馬上停手。”

蕭妍便讓開道路,放他離去:“你最好別騙我。否則——”

丹陽王走了兩步,卻突然停住腳步,再次看向蕭妍。溫潤的黑眸子裡,一如既往並無什麼激切的情緒。

“我一直想問你一個問題。記得當初父皇給你和他賜婚的時候,你並不情願,甚至還試圖逃婚。入宮之後,你也一直對他不假辭色,相敬如冰。可現在,你為什麼處處做出一副深情賢后的樣子,難道突然之間,你就喜歡上他了?”

蕭妍目光冷漠:“身在皇家,從來就沒有‘情愛’兩字。我喜不喜歡聖上並不重要,但只有他,才能讓我成為大梧最尊貴的女人。”

丹陽王靜默片刻,回身面向她,道:“如果你我聯手,你可以繼續做皇后。”

蕭妍一怔。

丹陽王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阿妍,你聰慧如斯,我不相信當年你看不出我對你的……”對上蕭妍怔怔看著他的眼睛,他頓了一頓,眸光柔緩,低語道,“你知道,我一直都沒有娶正妃。”

少年時同窗就讀,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記憶忽就被喚醒過來。那麼遙遠,卻又彷彿還在昨日。

兩人對視著,一時間都說不出話來。只氣氛漸漸膠旎。

可突然間,蕭妍抽出了手,眼中柔軟似是被什麼東西撲滅,她平靜道:“可是,我更想做太后。”她輕撫著自己的肚子,“做皇后,我的尊榮只能來自於你的寵愛;而太后的權利,在他十八歲之前,一直都只會在我自己手裡。”

丹陽王凝視了她很久,坦言道:“我只是不想他回來,但並不想和你為敵,更不想他死。所以就算我知道你和章崧聯手,找了寧遠舟去救他,也沒有阻止。”

蕭妍點頭:“我也是。否則,我剛才就應該拿著寧遠舟的密報鬧到朝會上去,而不是先來問你。”

聽著像是示好的話,可在彼此耳中,卻都是心知肚明的威脅。

兩人對峙著,互不相讓,空氣中若有火花迸濺。

良久,丹陽王突然一笑,“很好。”

他終於轉身,大步離去。

入夜之後,使團車隊點起火把繼續趕路。

一路多山。車輪滾在碎石的路面上轆轆有聲,不時便一個顛簸。馬蹄聲噠噠追隨在側,時停時走。已有人翻身下馬,小心地牽馬前行。傍晚時尚還稀薄的霧氣漸漸濃厚起來,已有些看不清前路。不知前方漆黑之處,是否藏著懸崖。

車隊越前行便越艱難緩慢。

孫朗從前方探路回來,驅馬上前,向寧遠舟稟報:“前面是個谷地,霧重路滑,再繼續走的話,馬可能會失足。”

寧遠舟點頭,抬眼看向前方。這一路上雖無人抱怨,但走到此刻,也已然人疲馬乏了。

“看來今晚無論如何趕不到天星峽了,”他抬手一指遠方黢黑樹林,道,“選個高一點的地方,就地紮營吧!”

不多時眾人便在樹林邊的高地上紮好了營帳,胡亂用了些飲食,便橫七豎八躺了一地。

如意看了一眼在帳中熟睡的楊盈,悄悄打起簾子走了出去。

營地不遠處一塊裸露的巨石上,寧遠舟抬手放飛了一隻信鴿。正要回營,轉頭便見如意走了過來。

他有些疑惑:“找我有事?”

“今天是第十天了。”

寧遠舟一怔,才想起如意說的是他身上的一旬牽機。便道,“毒性還沒有發作,只要明天能過了天星峽,到了徐州,我就能拿到解藥。”

如意盯著他,半晌方道:“你最好別騙我。”

意識到她竟然還想著借他生孩子的事,寧遠舟有些無奈:“你最好徹底放棄那個念頭。就算不涉情愛,六道堂也有條鐵律,執行同一個任務的同伴之間,不可以有任何曖昧。我身為堂主,不可能壞了規矩。”

“我是朱衣衛,不用守六道堂的規矩。”

寧遠舟笑看著她:“可你現在也是我的同伴。”

如意沉默片刻,忽就仰起頭來,問他:“我真就那麼差,差到一點都不能打動你嗎?”

四面漆黑寂靜,只遠方不時傳來獸鳴聲。朦朧月色之下,天地間彷彿就只有他們兩個人。如意仰頭望著他,肌膚如雪,眸光似水。她沒有再做妖嬈之色誘惑他,然而就這麼平靜——或許隱約還帶些不甘地望著他,容色便已足撥動人心了。她本來的模樣,也確實是最動人的。

寧遠舟看著她,突然便鬼使神差般道:“不,你很美。甚至可以說是我平生遇到過的最大的誘惑之一,我要花費很大的力氣,才能拒絕這種誘惑。”

“那你為什麼要拒絕?我又不會害你。”

“別人不不明白,可你應該明白的,任尊上。”寧遠舟道,“在我們這種人的生命裡,每一份突如其來的幸運都意味著危險。你看中了我這副皮囊,我臉上很是有光。可天底下,有的是比我條件更好的男人。你我之間最安全的相處方法,就是各自完成各自的承諾,然後各自安好。”

“你最好信守承諾,要不然我——”

“要不然你就會殺了我。”寧遠舟截過話來,“換個說法好嗎?耳朵都快起繭子了。”

“誰讓你在孩子的事情上就騙了我。”

“那不一樣,那次我可沒有起誓。”寧遠舟說著便挑眉一笑,“而且,我也沒想到你會那麼好騙。”

如意本欲生氣,但一看到寧遠舟的笑容,不知為何也笑起來——這男人笑起來,眼睛裡盈著星光,俏皮又溫暖。

氣氛便也為之一鬆。

笑完之後,寧遠舟跳下大石,道:“我該去換孫朗的班了。”

如意忙也跟上:“我和你一起去。”

孫朗和寧遠舟換過班,便也打著哈欠回到營地裡。

他和衣躺下,旁邊丁輝聽到動靜,半睜開眼睛。見不遠處寧遠舟和如意一道舉著火把巡查,便歪著頭看了一會兒。

丁輝忍不住就捅捅孫朗:“哎,你說,寧頭兒不許我們在任姑娘面前招搖,是不是因為他自己心裡,其實已經有點後悔了?”

孫朗閉著眼:“閉嘴。”

“大家夥兒可都在下注呢,賭寧頭兒最後會不會從了任姑娘。”

“我叫你閉嘴。”

丁輝只得不甘願地合了眼。

突然,左邊有人塞過來一塊碎銀子,“我賭不從,之前跟寧頭兒好的那個裴女官我見過,溫溫柔柔的,寧頭兒喜歡那樣式的。”

丁輝還沒回答,孫朗就閉著眼丟過來一顆金豆子:“我賭兩貫——從了。”

丁輝胡亂接下金豆子,驚喜地扭頭問他:“為啥?”

四面也霎時間冒出一大片腦袋,眾人紛紛挺著脖子好奇地等孫朗開口。

便聽孫朗淡定道:“六道堂歷來都不許貓狗出入。可那天我在驛站喂貓的時候,如意姐也過來摸了兩把。她說她之前也養過貓,有一隻還是簡州的名種。寧頭兒要是跟她好了,沒準以後我就能在六道堂摸到貓了,那皮毛,那手感……”他說著便陶醉起來,熊一般健壯的漢子抬起手,虛空摸了兩把,美滋滋地一翻身,彷彿將臉貼在了貓背上。

眾人忍不住一個惡寒,紛紛打了個哆嗦,趕緊躺了回去。

寧遠舟和如意一前一後走在林子裡。巡查這一路上,如意始終心事重重,卻一直沉默著。

寧遠舟舉著火把走在側前方,目光向後瞟了一眼。道:“有什麼想問的,就直說吧,都跟著我走了那麼久了。你不累,我都覺得累。”

如意猶豫了一下才開口:“我想問,你是怎麼能和於十三他們處得那麼好的。我知道你救過他們,可光是同生共死過,他們就那麼相信你嗎?”

寧遠舟腳步頓了頓:“為什麼突然想問這個?”

如意目光中竟有一絲迷茫:“娘娘以前總說我上輩子是一把劍,所以天生不會和別人相處。所以她才一直護著我,提拔我,不讓我早死在朱衣衛的內鬥裡。她死之前,要我學著改,可我還是不會。無論是跟我義母,還是跟玲瓏,明明很努力了,但還是覺得跟她們之間隔著一層紗。”

她把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可我以後是要當孃的,我不希望我跟孩子也是這樣冷冰冰的。”她仰頭看向寧遠舟,面帶期待,“所以,你能不能教教我?”

在一些事上,精準嫻熟至極。可在某些情感上,卻又生澀之極——早在相識之初,寧遠舟便已隱隱察覺到如意身上的這種不協調。相處日久,瞭解也漸漸增多,許多猜測已得到驗證。

此刻他看著一臉求知的如意,一陣濃濃的憐惜之情突然湧上心頭。他輕聲問道:“你想過昭節皇后為什麼要你生孩子嗎?”

如意一怔:“沒有。”

“為什麼不想?”

如意理所當然道:“娘娘要我做什麼,肯定是為著我好,我想那麼多做什麼?”

寧遠舟頓了頓,轉而又問:“那你喜歡孩子嗎?”

“自然是喜歡的。”

“說真心話。”

如意想了想,只好承認:“好吧,其實沒那麼喜歡。我最討厭孩子哭。娘娘只生了二皇子一個,我本來該喜歡他的,可每回陪他玩的時候,我煩都煩死了。大一點的少年,倒是還能忍。”

寧遠舟道:“你說昭節皇后很瞭解你,可你認真想想,她為什麼會勉強你去做一件並不喜歡的事?”

“我也會勉強楊盈做她不喜歡的事啊。這就跟練武一樣,一開始誰都不喜歡,後面就習慣啦。反正,娘娘吩咐的事,我絕對會做到。”

寧遠舟啞口無言,只得道:“我在安都潛伏的時候就發現,你們朱衣衛在聽令行事這上面,真是出色;對上司的吩咐,簡直是絕對服從,一字不改。”

如意反倒覺著他很奇怪:“當然了,所有人進朱衣衛的第一天就要背誦‘不從上令者,死’,難道你們六道堂不這樣?”

寧遠舟笑著搖頭:“你覺得十三、元祿他們,誰把我的話當回事了?”

如意一笑:“還真是。你就是管不好手下,所以當初才被趙季給騙了,落到下獄充軍的下場。”

寧遠舟做出受傷的表情。

兩人不由同時失笑。一邊說著,一邊漸漸走遠。

說著笑著,如意忽地感嘆道:“其實我以前的朱衣衛下屬雖然聽話,也真正追隨我的並沒有幾個……”

直到一輪巡查結束,有人上前來換值,兩人才道別。

寧遠舟看了一眼如意的背影,轉身走到樹林一角,在元祿身邊和衣睡下。

他才轉身走到樹林一角,在元祿身邊和衣睡下。

元祿原本閉著眼在睡,此時突道睜眼:寧頭兒,你不對。。

寧遠舟一怔。

元祿笑道:“你剛才看如意姐的眼神,和以前不一樣了。你還故意扮鬼臉,逗她笑……嘿嘿。”

寧遠舟揉了一把他的頭:“小孩子別胡思亂想。”

夜色下,元祿那雙貓似的黑眼睛晶晶亮:“你要是不告訴我實話,我就會一直胡思亂想。”

寧遠舟沉默不語。

元祿便道:“好,你說不出來,那我來問。老實招來吧,你現在對如意姐,是不是有一點那個了?”他舉起兩隻手,“是,你就看左手。不是,你就看右手。”

寧遠舟的眼睛立刻便轉向了他的右手。

元祿氣餒,不解道:“為什麼啊?如意姐那麼厲害,你幹嘛不喜歡她?”

寧遠舟閉上眼睛睡覺:“不為什麼,你十三哥、錢大哥也厲害,我也沒喜歡上他們啊。”

“這就是不是一回事!你說說,憑什麼,你憑什麼不喜歡她?”

寧遠舟無奈,只得說道:“因為她的身邊註定不會寧靜。”

元祿一愣——這算什麼理由?

寧遠舟卻又睜開了眼睛。護衛們沒紮營帳,這一日他們都是幕天席地而睡。不知何時霧氣散去了,睜眼便能看見漫天繁星。寧遠舟有些陷入沉思:“她是我知道的最完美的刺客,冷靜、狠辣、聰慧、敏捷,幾乎沒有缺點。我還得記當年在卷宗裡看到她資料時候,那種驚豔的感覺,一月三殺節度使,七日令楚披國孝。那時候,我就很想會一會那位任左使,看看我和他之間到底誰更厲害。可我從來沒想到,任辛居然是個女子。她就像一頭生來就是為了獵殺的豹子,”不知不覺他便說得眼睛發亮,意識到自己已心情激盪起來,他不著痕跡的頓了頓,控制自己歸於平淡,“……這樣的人,身邊註定會腥風血雨,我呢,幹完這一票,就要辭官歸隱了,自然是離得越遠越好。”

元祿不解:“可是,大夥都覺得你們之間的眼神不對啊。”

“……遇到漂亮的姑娘,誰都會多看兩眼。”

元祿打了一個哈欠,“才不是呢,你待她那麼好,有時候比待殿下還好。”

寧遠舟沉默片刻:“我那是可憐她。”

元祿又打了一個哈欠,已有些睡意朦朧:“啊?可憐?”

寧遠舟嘆了一口氣:“她以前是白雀,很精通怎麼誘惑男人,要說我一點也沒動過心,那是假的。可是,我更覺得她很像你做的機關木偶人,只知道執行命令完成任務,可自己為什麼跳,為什麼跑,卻從來沒想過。她一定是在朱衣衛受過很多的苦,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所以,我雖然一點也不喜歡她,但也想照顧她。我想讓她知道正常人的生活是什麼樣子,知道除了殺人和生孩子,這個世上其實還有很多有意思的東——”

話還沒說完,他卻停住,原來元祿不知何時早已睡著。

寧遠舟失笑,給他蓋好披風,卻又不經意間再次看見手背上如意留下的咬痕。凝視了好一會兒,才又笑了笑,重新入睡。

旭日初起,透過林中薄霧濃蔭,落下一道道晨光。

使團在晨光和鳥鳴聲中醒來,打著哈欠收拾好行禮,簡單的晨炊過後,準備動身。

忽有一隻飛鴿落在寧遠舟身邊。看到鴿腿上血紅色的腳環,寧遠舟心中不由一緊。

他迅速接下密信,匆匆掃視過後,臉色一變——周健前一夜已發現中計,勃然大怒之下,已經帶著上千大軍追趕過來。

大軍浩浩蕩蕩的賓士在山谷間曲折狹長的官道上。

遊騎將軍周健一身盔甲,策馬奔跑在大軍最前方,臉色鐵青,不停的揮動馬鞭。

他身後,留著小鬍子的參軍催動馬匹緊趕慢趕地追上他,提醒,“將軍慢些,後面的軍士跟不上了!”

周健豹眼圓睜,滿臉怒氣,呵道:“就算跑死,也得給老子跟上!老子英明一世,竟然被寧遠舟這個混帳玩了招瞞天過海……駕!”他說著便再度加鞭,竄了出去。

大軍只能狂奔著跟上他的速度,隊伍在官道上越拉越長。末尾步兵陣中有不少人力竭摔倒,被同伴扶起來,又跌跌撞撞追趕上去。

樹林間的小道上,使團車隊也在急速賓士。

訊息傳來之後,寧遠舟立刻下令出發。所有人都知道事態緊急,相互幫助配合著,抓緊趕路。

所有馬匹都是兩人共騎,馬匹不夠的便坐馬車。不斷有人收拾好東西把行李扔上車,自己也奔跑著攀爬上去。車上之人援手相助,很快所有人便全數跟了上去。

寧遠舟跟在隊伍最末指揮著,“能上馬上馬,能上車上車!誰也不許步行!就算跑死了馬也不許停,務必要以最快的速度進入徐州地界!”

見身後再無旁人了,才快步追趕上去。錢昭駕車控著車速,跑在隊伍最後。見寧遠舟鑽也進車廂裡去了,這才催馬加鞭。馬車絕塵而去,很快便追上大隊。錢昭便將馬鞭遞給身旁侍衛,自己也跟著鑽了進去。

顛簸的車廂內已經鋪開了地圖,使團四人和如意齊聚在一起,商議著對策。

元祿點起一個火摺子,拿出窗外,觀察著火摺子上煙氣在風中消散的速度,很快便算出了車速。

“馬車一柱香能跑三十里上下。我們現在離徐州一百八十里,至少還有得兩個時辰。”

於十三介面道:“飛鴿出發時周健已經過了十八里鋪,也就是說,他現在跟我們只差一個時辰的腳程。”

錢昭依舊面無表情,轉頭看向寧遠舟:“我們一定會被追上。這一場硬仗躲不掉。”

寧遠舟點頭:“那就按備用計劃,放棄大道,改走天星峽去徐州!”

一直靠在窗邊觀察周邊地勢的如意突然伸手探向元祿的腰囊,“借你兩顆雷火彈。”

不等元祿回答,她便已掏了兩顆雷火彈,飛身躍出車廂。

眾人都是一怔,紛紛搶到窗邊看她到底想做什麼。唯有寧遠舟動也沒動,繼續觀察著地圖,皺眉思索。

如意如蜻蜓點水般,踏著路上馬車和兩側山石,輕巧地跳躍到山道狹窄處一棵兩三人粗的大樹邊。

她飛速觀察了一下大樹的生長方向,便揮劍在樹根處砍出一個缺口,放入一顆雷火彈。而後飛身遠離,自空中向著缺口處擲出另一顆雷火彈。兩彈相撞,轟地炸起一聲驚雷。

大樹應聲而倒,剛好在使團隊伍最後一匹馬透過後,砸在了山道上,截斷了來路。

如意飛身幾個起躍,重新回到馬車裡。看向眾人:“現在又多了半個時辰。”

錢昭立刻回神,探出車窗高聲提醒:“孫朗,前面看到合適的地方,照做!”

如意坐穩後,便又抬頭看向寧遠舟:“說清楚你們想在天星峽怎麼打?”

寧遠舟看向面前地圖。

馬車正奔跑在從宿州通往徐州的官道之上。官道後方透過塗山關和宿州相連,向南過淮河,通往江北。這是一條孤道。但向北去不遠,通往徐州的官道旁,卻有一條穿過峽谷,同樣通往徐州的小道。

這條峽谷兩側青山綿延,當中最狹窄的一段山谷,便是“天星峽”。

“他們有一千人,而我們除掉公主、杜長史和不會武的,能動手的只有五十人。”寧遠舟指了指地圖上的岔路口,道,“如果我們在這裡分成兩路,他們也會分兵,這樣就只有五百追兵能進入天星峽。十年前我來過這兒。天星峽長三百丈,但最窄處不過三丈,僅能容四匹馬並肩透過。”他又指了指天星峽沿途險峻之處,道,“若是我們在這裡、這裡、和這裡設計埋伏,就可以截斷周健的長蛇隊伍,前後呼應,就能以少勝多。”

如意點頭,又問,“你預計這一仗會折損多少人?”

寧遠舟原本是為避免折損,才拒絕瞭如意的刺殺闖關提議。但現下看來,死傷已是無可避免。

雖說當日做下計劃時,已做好了“萬一”的準備,但想到之後的苦戰,寧遠舟也沉默了片刻,才看向如意。

“不好說,但肯定比硬闖塗山關少。對於實在無法避免的死傷,我只能盡全力讓它變得更有價值,這就是我身為堂主的職責。而且,只有贏下這一仗,才能讓丹陽王短時間之內再無餘力給使團添絆。”

如意卻沒有再同先前那般與他針鋒相對起來。想了想,又道:“過關的時候我也觀察過。周健手下有三成士兵面板都很白細,應該是剛從南方新調過來新兵。想來他的老部下在天門關一役中也損失不少。新兵多半缺少訓練,這樣一來,他那邊的戰力也會大打折扣。”

錢昭深深點頭,於十三豎起了大拇指。

於十三搶先道,“那我找個矮個子假扮殿下,從大路儘量引開一些周健手下。”

元祿也道:“我行李裡帶了些機關,可以在峽口安排佈置。”

錢昭道:“我護衛殿下和杜長史先去徐州安全的地方。”

如意問道:“需要我做什麼?”

眾人都看向她。

於十三道:“美人兒,你畢竟是褚國人,幫著防防刺客沒問題。可這是我們梧國的內鬥,呆會兒又是一場大戰,萬一刀劍不走眼……”

如意抬眼看向寧遠舟,道:“你說過,我們是同伴。”

寧遠舟愣了一愣,如意目光那麼的堅定純粹,他便加之以相同的信任:“好,你來負責刺殺。第一目標,周健。第二目標,他手下的軍官。”

如意抿唇,輕輕點了點頭。

天星峽外,使團車隊已在峽谷入口前停靠下來。

任務分派下去,眾人各自忙碌準備起來。寧遠舟安排孫朗帶人去各處設定埋伏和機關。

剩下的護衛和士兵留在入口處準備陷阱。一些人忙著在路上挖著坑,一些人從道旁樹木上砍取枝條削成尖利的樹樁。丁輝則帶著幾個人,從商隊馬車上搬下來一隻碩大的牛皮口袋,商量著:“裝一半水夠嗎?”

元祿指點完眾人挖陷阱,便坐在路旁大石上挨個除錯連弩。五十人對五百人,可想是一場苦戰,短兵相接前,能用機關和陷阱殺傷的敵人越多越好。

元祿除錯完連弩,想了想,便又摸出腰間袋子掂了掂,估算了一下雷火彈的存量。

如意一個人坐在溪水旁邊,在山石上仔細地打磨著三把劍。

不遠處的使團馬車前,錢昭也在向楊盈和杜長史解釋眼前的狀況和他們準備好的對策。

周健此行有兩個目標——殺死禮王和奪取黃金。誘使周健分兵的關鍵,自然也是這兩樣。

於十三已帶著他準備好的假禮王,乘上楊盈的馬車,分一路兵馬去官道上誘敵了。

而錢昭的任務便是保護著楊盈和杜長史,輕裝簡從,不被察覺地儘快趕到徐州。

局面兇險,且已迫在眉睫。儘管早已預料到此行必不太平,事到臨頭,杜長史還是面現驚惶。

他已做好一去不回的準備,卻不料自己竟還有可能走不出國境已被亂臣賊子所害。他死也不要緊,可萬一連禮王殿下也遇害……

杜長史不由看向楊盈。

而楊盈看著雪亮的劍刃,臉色也變得慘白。卻突然一閉眼,強令自己鎮定下來,大聲道:“不,我不走!”

杜長史一驚,規勸道:“殿下!”

楊盈卻一徑奔到寧遠舟面前,仰頭道:“遠——寧大人,孤不想和杜長史、錢都尉先走,孤要留下來,和大家一起同生共死!”

寧遠舟曉之以理:“聽話。我們的職責,就是護衛你和杜長史帶著黃金安全到達安國。”

“可是我是使團的首領,我要是離開你們自己逃命,那成什麼話?如果你們有什麼萬一,單憑錢都尉一個人,難道就能保證我和杜長史在安國平安無事嗎?可我們要是留下來,你們多一個錢都尉,就多一分勝算!”

寧遠舟愣了愣,面露遲疑。

楊盈道:“遠舟哥哥,你一直叫我要勇敢,敢承擔,這回我好不容易不怕死了,你就讓我跟大夥兒在一起吧!”

“她說得對。”如意的聲音也隨之傳來,她已調整好兵器和狀態,正要來尋她的小徒弟,恰聽到楊盈和寧遠舟的對話。便看向寧遠舟,道,“你有你的職責,她也有她身為皇族必需肩負起來的責任。現在讓她見見大場面,到安國後就會更鎮定。”

寧遠舟眼光一閃,終於不再堅持。重新分派任務:“錢昭,你來負責中隊。”又對丁輝道,“待會兒你帶禮王殿下跟杜大人到山谷後面安全的地方。”

寧遠舟轉身繼續忙眼前的事。

楊盈舒了口氣。剛才一腔孤勇衝上來,已耗去她不少勇氣。以她的聰慧,足以判斷出自己必須留下,而後衝破膽怯果決地要求留下。但以她的閱歷,卻不足以想出留下之後,她能做些什麼。一時竟有些茫然。

如意扔給楊盈一把匕首,道:”有箭射過來的時候,縮成一團,最不容易受傷。有人要傷你,向他這裡下手。“她指了指自己的脖子

楊盈忙像燙手山藥一樣拿好匕首。

杜長史看到匕首鋒刃上反射出的寒光,嚇得倒退了兩步。雙手合什,低聲念道:“我佛慈悲!我佛慈悲!”

遠方一支鳴鏑突然躥上半空。

寧遠舟聞聲回頭,確認了一下方位,微微皺了皺眉,“於十三怎麼才到位?”扭頭看了一眼旁邊燃著的線香,“比預定的時間晚了半刻鐘。”

錢昭面無表情:“我剛才臨時配了些寒涼的藥,讓他下在岔路口邊的水塘裡。”

四面之人紛紛側目——大軍連夜長途奔襲百里,必定疲憊不堪。到了岔路口,周健得確認使團往哪邊去,必令士卒等待。到時士卒們看到水源,一定會迫不及待去盛水飲用。

錢昭目光一抬下巴,冷酷可靠:“都是梧人,我不下毒——但至少可以讓他們的戰力削弱三成。”

錢昭所料不錯。

周健大軍等在岔路口前,張參軍正忙著比對兩條路上的車轍印,判斷使團的去向。此時,士兵們終於能癱倒在地緩一口氣。看到旁邊水塘,除了那些忙著大喘氣,實在動彈不了的人,已狂奔了一日一夜的戰馬和士兵們紛紛貪婪地擠上前去飲水解渴。

周健依舊全副武裝坐在馬上,原地徘徊著,緊皺眉頭。回頭望見士卒們擁擠飲水,立刻喝止:“不許喝野水!只能喝自己帶的,這水裡可能有毒!”

士兵們才無可奈何地離開水塘。

跟在隊尾計程車兵倒了倒自己空空的水袋,低聲向同伴抱怨:“走得太急,沒裝水。”

便有人悄聲提醒:“反正將軍在前面也看不見,你悄悄地去裝一點就是。我剛才用銀子試過了,沒毒。”

士兵恍然,忙潛身溜過去,不一會兒便帶了好幾袋子水回來。周健號令傳得太急,如他這般沒帶夠水的不在少數。見有人帶頭,立刻便有其他人偷偷效仿。互相裝了水傳遞分享。

不多時探子奔來急報,道是前方有農戶說,半個時辰之前看到幾十個人,護著一輛四駕馬車從左邊官道上走了

周健卻有沒盡信。

又親自躍下馬來,像只蛤蟆一樣伏地,認真地察看車轍。觀察了一陣之後,拍去手上塵土,道:“禮王的馬車是四駕的,可往天星峽這條路的車轍印明顯更深,他們應該是兵分兩路,一路帶著禮王,一路帶著金子,等出了天星峽,再在徐州會合。”

張參軍忙問:“那將軍,我們該追哪一邊?”

周健思考了一陣,終是舍不下那麼大一筆黃金:“他們只有不到百人,我們甕中捉鱉不成問題。禮王不管是死是活,都能跟殿下交代,可金子只有落到咱們手裡,才是咱們的——你帶三百人去追禮王,我帶七百人去天星峽!”

主意打定,他立刻翻身上馬,下令道:“出發!”

正喝水休息計程車兵們只得慌忙起身跟上。

通往徐州的官道上,於十三帶著一行人馬埋伏已久。望見遠方煙塵滾滾,立刻從高處躍下,吩咐眾人:“幹活!”

張參軍帶著騎兵追趕過來,遠遠看到一行人馬正在路邊休息。那一行人馬察覺到他們追趕過來,慌忙護送著一個親王服飾的人登上馬車奔逃。

張參軍精神大振,揮鞭一指:“就在那,追!”

他手下人馬立刻蜂湧撲上,可剛奔到半途,就被隱藏的絆馬索絆倒,一時間人仰馬翻。隨即高處箭矢如飛蝗般襲來,張參軍一行人不及從地上爬起來,便已死傷慘重。僥倖存活的人連忙躲在馬肚子後面,一邊躲著飛矢,一邊催促後方步兵援助。

然而先前佯裝逃跑那隊人馬,卻也殺了回來。

於十三身先士卒,在高處箭陣的掩護下,拔劍三下五除二便殺出一條血路,直衝張參軍而去,不過幾招交鋒,就已將人擒下。

張參軍脖子上比著劍鋒,心驚膽顫地舉起雙手,高喊:“住手!放下武器!我們投降!”

他手下人計程車氣瞬間瓦解,紛紛束手就擒。

天星峽內,周健帶著數百人馬逶迤行進,峽谷路窄,行軍速度越來越慢,周健正不耐煩要催促前方騎兵加快速度時,身後忽有士卒捂住肚子衝到路邊大樹下,扶著樹幹哇地嘔吐起來。

隨即前方也傳來一陣騷亂——有好幾匹馬相繼口吐白沫,軟倒在地,堵住了去路。

周健正狐疑間,忽聽不知何處傳來一聲尖叫:“我中毒了!剛才的水裡有毒!”

聞聲,先前飲用過池塘裡的水計程車兵們立刻人人自危。原本就有些鬧肚子卻還能忍住的人,立刻便覺腹痛如絞,哀嚎起來。有人慌亂叫嚷著求助:“我快死了!有藥嗎!”有人擠到路邊摳嗓子嘔吐。

隊伍霎時混亂起來,道路原本就已十分狹窄,人馬互相推擠,踩踏著甚眾。

埋伏在山石後面的孫朗見狀,功成身退,悄然溜走——原來那第一聲呼喊,便是他趁亂髮出的。

周健也被擠得東躲西避,他奮力控制住自己的坐騎,高喊:“安靜!不要慌!繼續前進!違令者斬!”

花費許多的力氣,他才終於震懾住局面,重新聚集人馬,整頓好隊伍。卻已是傷的傷,瘸的瘸。

把傷病安排在隊尾,大軍繼續前行。

周圍卻變得異常安靜。

周健也不由謹慎起來,放緩了馬蹄。

峽谷中段終於變得開闊了些,但前面的路面似有些異樣。

周健凝神看去,一眼便發現不對,忙抬手叫停人馬:“等等,地上土好像是新的,可能會有陷阱!”他指了兩名士兵,道:“你們去探探!”

兩名士兵心驚膽顫地走上前,踏著泥土走過去。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卻什麼都沒發生。

他們平安走到對面,開心地衝著大軍揮手。

周健見他們無事,精神也一振,一揮手,搶先策馬,道:“衝!”

他身後騎兵也放下心來,跟在他身後策馬奔騰起來。

然而那正是先前丁輝他們挖坑設陷阱之處。

之所以兩名士兵沒有觸發陷阱,是因為陷阱下方並非中空,而是壓著一個碩大的牛皮水袋。水袋之下有機關控制著一條繩,繩的另一端通向遠方。

地上大隊人馬行進著,踏在陷阱之上的人馬越來越多,牛皮水袋也越繃越緊。

又一隻人腳踏上去,牛皮水袋終於承受不住重量,突然爆裂。

機關牽引著繩子瞬間繃緊,陷阱塌陷。地上人馬紛紛落進陷阱中,跌落在鐵蒺藜、尖樁上,非死即傷。還沒來得及踏上陷阱的人馬急著躲避,卻哪裡來得及?或剎不住馬匹和腳步,直接掉下去,或是勉強剎住了,但因身後人沒來及停步而被推擠下去。一時之間下餃子似落入陷阱,痛呼哀嚎之聲連綿不絕。

周健走在前面,已經透過了陷阱,並未被捲入其中。

聽見後方慘叫,卻也被驚得面色慘白。強自保持鎮定,號令眾人:“穩住!繼續向前!提防上面!”

然而那陷阱卻是個連環機關,至此還沒有結束。

陷阱下通向遠方的繩子被掉落進去的人群壓緊,此刻已經扯動了如蛛網一般蔓延向峽谷各處的機關線——而每一條線上,都連著一枚連弩。

佈置在峽谷各處的機弩被擊發了!

只見箭矢從四面八方鋪天蓋地的射過來,已透過了陷阱的人馬,瞬間被籠罩其中,損失慘重。

藏在岩石後的元祿興奮地一揮手。

寧遠舟見時機成熟,手劍鋒一轉,反射光線,向如意發出訊號。

幾乎就在同時,如意自高處岩石上躍下,落地便踏著山石急衝而出,揮劍將離她最近的一名軍官擊殺。

一擊之後,便繼續前衝,瞄準了下一個有盔甲的軍官而去。如鬼魅般穿行在千軍萬馬之中,十步殺一人。血色漸漸染紅了她身上白衣。

不斷有軍官中劍倒下,眾人驚呼著:“有刺客,保護將軍!”

周健面色慘敗的牽韁後退,身旁親兵們已舉著盾牌圍上來,將他團團護住。

如意又斬殺了一名軍官,鮮血濺上她白玉般的臉龐。她抬手抹了一把,漆黑的眼瞳轉動,掃向被盾牌護住的周健,眼中殺氣四溢。如鬼魅一般在千軍中穿梭,只衝著有盔甲的軍官而去,十步殺一人,血色漫上了她白衣。

高處元祿有些忍不住了,回頭看寧遠舟:“寧頭兒,要不要——”

寧遠舟示意他稍等,一揮身邊的小紅巾。埋伏在遠處的錢昭看到,立刻擂響了親王鹵簿的杖鼓,更有人敲起了金鈸。寧遠舟傳訊號示意埋伏在山谷各處的人手一起呼喊跺腳。回聲交疊,如雷滾動,響徹雲霄。一時間,山谷中似有千軍萬馬在衝殺。

周健被盾牌團團護住,根本看不清前路,胯下馬匹漸漸亂了方向。

他還想再整頓佇列,高呼著:“不要慌亂!聚齊隊伍,編成一線,齊心合力衝出埋伏才有生機!”

然而再而衰,三而竭。接二連三的死傷變故之後,士兵們早已人心散亂,各自忙於逃命。

隊伍已被陷阱截成兩端,首尾不能相顧。有的往峽谷外跑,有的往前路奔,混亂成一團。

寧遠舟長身而起,下令:“動手!”

說完自己先提劍殺了上去。

使團眾人也各自從埋伏的地方衝出來,分段截殺亂成一團的周健人馬。

元祿身形靈巧,拿著機弩在亂軍中飛躥射擊,還不時從腰間摸出雷火彈扔擲。口中還念著自編的童謠:“你拍一,我拍一,射只小鳥當燒雞!”

雷火彈觸地爆炸,周圍一圈士兵應聲被炸飛出去。

寧遠舟一邊砍殺著,一邊將從山石上順來的一柄劍扔給如意:“接著!”

如意扔掉手中已經砍殺得捲了刃的劍,飛身接過。行雲流水般殺向下一名軍官。一擊得手之後,便向著周健的方向殺去。

錢昭右手掄劍,擊退兩名迎面而來計程車兵,左手抄起手邊一柄不知是誰遺棄在地的長槍,旋身一把擲出。那長槍貫空而去,將自他背後殺來的三個士兵紮成了糖葫蘆。他看也不看,便再度掄劍旋身,將身前再次攻上來的兩名士兵砍倒在地。

楊盈和杜長史躲在岩石後,看著眼前一幕幕血腥的場景,膽寒之極。楊盈捂住了眼睛,卻又忍不住從指縫中向外看去。

不遠處,兩個明顯不會武功的使團的成員被周健軍圍攻,他們正是楊盈的內侍,他慌亂地揮舞著手中的木棍:救命!

楊盈急了,對身邊保護自己的丁輝:快去救他!不用管我!

丁輝一咬牙:殿下保重!轉身持劍衝出。

杜長史眼看著殺戮發生在面前,卻無計可施。瑟瑟發抖地躲在岩石後,雙手合什,不斷念誦:“我佛慈悲!我佛慈悲!”

附近有士兵察覺到有同伴正和丁輝纏鬥,也趕來增援。兩個內侍都已經受傷,丁輝以一敵五,狼狽之極。拼力砍倒了幾個人,卻到底寡不敵眾,被剩下的兩個人按在了地上。丁輝奮力掙扎抵抗著,三個人肉搏在一起。

眼見丁輝命懸一線,楊盈再也看不下去。一陣血勇衝上心頭,她抖抖索索地摸出如意給她的匕首,奔了過去,閉著眼睛,衝著騎在丁輝身上的脖上便是一陣亂刺。

可她人小力弱,又全無章法,根本沒刺中要害。那人受傷之後立刻反擊,一把將她按倒在地,掐住了她的脖子。楊盈憋得滿臉通紅,拼命掙扎,卻掙脫不開。

丁輝還在跟另一人纏鬥,脫不開身,一時間竟是束手無策。

眼見楊盈命懸一線,忽然之間破空飛來一箭,壓在楊盈身上的人應聲中箭倒下。

楊盈咳嗆著爬起來,卻見遠處杜長史不知何時也爬到了他原本藏身的岩石上,正挪著不甚靈活的身體,一手執弓,一手去撿掉落在地的箭。

他發著抖雙手合什,然後搭箭彎弓射出,一箭正中正與丁輝纏鬥的周健手下:我佛慈悲!

丁輝和楊盈都看傻了。

楊盈脫口問道:“杜長史,您怎麼還會這個——”

杜長史恐懼、悲傷且憤慨。

“君子六藝裡面也有射禮,我年青時研習過一陣。”他說著便老淚縱橫,“丹陽王殿下怎能如此骨肉相殘,逼得老夫這種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也……人心不古啊!”眼見地上又有人爬起來,自背後殺向丁輝,杜長史忙抖抖索索地再射出一箭。

再次命中。

也再次:“我佛慈悲!”

峽谷中,商隊諸人仍在拼殺。

寧遠舟臂上已經掛了彩。

他身後不遠處,如意正奮力揮劍砍殺著向周健靠近,卻有一名軍官迎面衝來。那人身高馬大,雙手揮舞著流星錘,一錘錘斷了如意手中之劍,另一錘正擊中如意後背。如意當即吐出一口血來。

那人攻勢不減,如意被逼到牆角,避無可避。元祿眼尖,遠遠看到,不假思索地狂奔靠近,把手中僅剩的一把機弩扔了過來,高喊:“如意姐!”

如意一個鐵板橋,向後仰去,險險躲過砸來的流星錘。接住機弩後,一串連發,將那軍官釘死在地。隨即便從身旁拔了把劍出來,繼續向遠處的周健攻去。

衝出幾步後,忽見有敵軍正要自背後偷襲寧遠舟。立刻身形一轉,奔過去相助。一劍砍倒偷襲之人後,兩人背靠著背廝殺。

如意道:“周健的防護太周密,我沒法靠近,他們至少還有三百人能動!”

寧遠舟看向遠處沒了機弩,只能拔劍和敵軍纏鬥在一起的元祿,難掩擔心。但眼下局勢卻不容他去救援。

“擒賊必需先擒王,”他說,“我掩護你過去。”

兩人揮劍,一齊向著周健的方向殺過去。

敵軍彷彿殺不盡一般,不斷攻上來。

元祿忙碌半日,已耗損了不少心力。此刻與人短兵相接,越發吃力,不住地喘氣。

錢昭正以一敵五,他天生神力,抓住兩個士兵,按住腦袋一撞,一次解決一雙。

見元祿那邊吃緊,忙轉身奔去相助:“還撐得住?”

元祿臉色發白,摸出顆常吃的糖丸塞進嘴裡,強撐道:“沒問題。”

錢昭側身一閃。殺過來的敵軍撲了個空,一個踉蹌。錢昭掄圓了胳膊一掌扇過去,將人拍翻在地。面無表情地念了句:“你拍三。”

——他在唸元祿自編的童謠。

元祿笑了,舉起一塊石頭拍在另一個士兵頭上:“我拍三,拍爛這些大混蛋!”

孫朗已全身掛彩,仍在奮力血戰。但他上臂受傷,已舉不起佩劍。眼見敵軍砍來,他避無可避,只能閉目受死。

突然間於十三從天而降,一劍砍斷對方的兵刃,落地先瀟灑地擺了個造型,一甩額前碎髮:“對不起,最英俊的人,總是習慣來得晚一些。”

孫朗大喜,上去捶了他一拳:“你總算回來了!”

寧遠舟和如意已經聯手殺到離周健只有不到十丈的距離,兩人都是血重霜衣,氣喘吁吁。

而周健身前防禦卻是固若金湯。

此刻依舊遵從命令護衛在他身前計程車兵,都是訓練有素、悍不畏死的精銳親兵,縱使周遭局面混亂至此,他們的陣法也依舊絲毫不亂。

分作兩排,配合嚴密。或站、或蹲,齊齊搭箭,瞄準寧遠舟和如意。一聲令下,箭如暴雨般飛來。

寧遠舟和如意躲在岩石後,揮劍擋掉雨點般落下的飛箭。竟是絲毫尋不到動手的空隙。

周健見他們渾身浴血,藏在岩石之後龜縮不出。便抬手一指楊盈和杜長史的方向,高聲吩咐:“分十個人過去捉禮王!”

寧遠舟一驚,然而使團所有人手都在和人纏鬥,無人可以前去支援。一時間焦心不已。

如意觀察著旁邊的情況,提醒寧遠舟:“必須馬上拿下週健,不然大家都得死!”她抬手一指遠處的高巖,“我要從那裡借力,你來當墊腳的,用力把我扔出去!”

寧遠舟一口否決:“不行!你人在半空,根本躲不了飛箭!”

“難道換你來?你比我重那麼多,根本躍不過去!”

寧遠舟擋去又一波飛箭,仍是拒絕:“那也不行,這是梧國的事,我不能讓你白送性命!”

如意急道:“這是最有效的辦法!”

“未必是最好的辦法。你答應過,必需聽我的命令列事!”

時近晌午,烈日高懸。熱氣自地面蒸起,血腥味瀰漫開來。空氣中甚至隱隱可見紅色的霧氣。

鮮血與殘肢亂飛,到處都是砍殺和哀嚎之聲。不斷有人倒下。戰鬥遷延至今,局面已逐漸開始扭轉。

越拖只會越兇險。

如意揮劍砍倒一人,忽地回頭看向寧遠舟。玉面染血,烏髮揚起,黑瞳子裡映著水一樣的光。時間彷彿有一瞬間靜止。她說:“寧遠舟!如果你讓我過去,我就不要你和我生孩子了!”

寧遠舟大愕,就在這電光火石之前,如意已經躍向他,高呼:“幫我!”

寧遠舟下意識反應,在如意足尖點至時,用盡全身力氣將如意扔向遠處的高巖。如意身在半空,足尖在高巖上借力一點,改變了方向,居高臨下地撲向頭頂並無防護的周健。

周健身邊有幾個親衛反應過來,忙彎弓向如意射擊,如意揮劍擋開。

與此同時,寧遠舟也從岩石後衝出來,向著周健的方向猛攻過去

如意便在他的掩護之下,如鷹隼一般落下,一劍斬傷周健的肩膀,錯身將他制住,橫劍在他的脖頸上!

寧遠舟此時也已經攻至近前,見如意得手,立刻高喊:“禮王殿下奉皇命出使,周健犯上謀逆,現已就擒!馬上放下武器,可赦爾等之罪!”

他的嘯聲穿過了整條喧譁的峽谷,紛撓的人群一下子安靜下來。

只聽“鐺”的一聲,周健手下有一人丟下了武器。接著彷彿呼應一般,上百人紛紛丟下了武器,不再抵抗。

使團眾人渾身浴血,劫後餘生,歡喜至極,振臂高呼。

楊盈一身狼狽,興奮至極地尖叫:“贏了,我們贏了!”

杜長史老淚縱橫,雙手合什:“我佛慈悲!”

於十三和孫朗互相摟著對方的肩,開心地笑著。

如意和寧遠舟對視,第一次同時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在這一片歡騰之中,元祿也興奮地揮舞著手中的機弩跳著。可突然之間,他臉色一變,暈倒過去。

錢昭及時扶住了他,一時竟也流露出驚慌神色,喚道:“元祿!”

入夜後,使團終於平安抵達了徐州,暫時安頓下來

大戰過後人疲馬乏,所有人都透支了體力,但這一夜卻註定無人安眠。

客棧房間裡,元祿臉色慘白地躺在榻上,還在昏迷中。錢昭面色專注凝重,在給他扎著金針。

客棧院子裡,受傷的使團成員正各自包紮清理著傷口。所有人都沉默寡言,避擴音及昨日還一道說笑,今日便已生死兩隔的同伴。

而於十三正在替死去的使團成員擦洗。那雙宣稱要為天下美人增色的手,今日卻只能為死去的同伴淨身。

只楊盈一直被眾人保護著,此刻尚未意識到勝利背後有些什麼。安頓下來之後,她興沖沖地端著水盆想到水井旁打水。卻忽然看到了於十三和他身後整齊排列的屍首。

那死白的面板和猙獰的傷口,讓楊盈手中的銅盆驟然落地。

子夜時分,眾人依舊在客棧廂房內議事。。

如意隔窗看著錢昭在內室給元祿診治。。

元祿依舊沒有醒來,錢昭還在給他診治。

丁輝端著一碗參湯匆匆跑進來,參湯來了!

外間孫朗正在向他彙報:“這裡的縣令已經親自趕去向徐州刺史稟報了,預計兩個時辰內必會來人。”

——顯然是來處置周健襲擊使團一事的後續。

解除了襲擊暗殺的威脅,寧遠舟也略鬆了口氣,點頭道,“好。這邊暫時安全,夜哨可以減掉一半。”

如意提醒:“朱衣衛這邊的分堂規模不小。”

寧遠舟會意,又對孫朗道:“馬上把使團的人挪到西院去,商隊除我們幾個以外,都挪到旁邊的另一家客棧去。”

孫朗領命離開後,如意才又看向寧遠舟,問道:“元祿是怎麼回事?”

寧遠舟揉了揉額頭,身心俱疲,明顯也在為此事煩憂:“他自小心脈不全,不能太激動或是太勞累,平日裡他總吃的糖丸其實是藥。大夥兒也就是因為這個,才都照顧著他。”

如意問道:“不能請個好大夫,徹底治好嗎?”

寧遠舟搖頭:“御醫說等他過十八再談。”

如意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不由一頓:“也就是說……他未必能活過十八?”

寧遠舟沒有說話。

燭芯發出輕微的噼啪聲,火苗隨之一跳,很快又恢復平穩。如意看向窗外正專心擦拭著兵器上血跡的於十三。

於十三面無表情,彷彿無事發生一般。

如意有些疑惑:“他怎麼一點也不關心?”

寧遠舟看了一眼於十三,道:“他一向都這樣,不是不關心,而是太擔心,所以根本不敢問、不敢看,只能裝作什麼事都沒有的樣子,希望一轉頭,元祿又能像上一次那樣挺過來。”

“你倒真瞭解他們。”

“可我還不夠了解你。”寧遠舟看向如意,問道,“剛才,你為什麼要那麼拼命?

如意一如既往的淡漠,“我的劍很久沒有沾過那麼多血了,難得過個癮。”頓了頓,才又道,“另外,我也想試試你昨晚告訴我的那種感覺,感受一下,身後有個可以全心全意託付的同伴,是什麼滋味。”

“滋味如何?”

如意想了想:“有點麻煩,但殺起人來,確實比一個人動手更爽快。”

“可你又違抗了我的命令,私自行動。”

如意並不正面接招:“峽谷裡太吵,傷口又痛,聽不清。”

寧遠舟卻一怔,不覺已流露出關切來,忙問道:“傷到哪裡了?”

如意咳了兩聲,稀鬆平常地說:“被流星錘砸到後背,可能斷了一根肋骨,”目光瞟向他肩頭,“你的左肩不也傷了嗎?”

寧遠舟還欲說什麼,抬眼卻看到杜長史從房中走出,忙對如意:“趕緊去找錢昭拿藥,呆會兒我再跟你細說。”

他快步追上杜長史,道:“杜長史,等一下徐州刺史到了,需要你代殿下出面……”

杜長史會意,忙點頭應下。兩人便湊到一起商議起之後的說辭。

如意依舊回到窗邊,看榻上元祿仍然昏迷不醒。

如意又到楊盈房中,幫楊盈給手臂上的傷口上藥。

楊盈卻也心事重重。

“遠舟哥哥讓我稱病,不許徐州刺史進來拜見,是不是怕我露出破綻?”

如意道:“你第一次見這麼多死傷,他怕你情緒不穩。”

楊盈咬住了唇——她這一日確實情緒不穩。一閉上眼睛,便滿腦子都是白日廝殺的場景和死去之人的慘狀。懊惱、自責、茫然、擔心……百般滋味混雜在一起,揮不去,解不開。

“我真沒用……”她勉強驅開因此而起的沮喪,又仰頭焦急地問道,“那,元祿挺得過來嗎?”

如意手上一頓:“看老天開不開眼了。”

楊盈顫抖起來,咬緊了唇,淚水湧入眼眶:“錢都尉身邊的老六,還有齊大哥,他們都是為了我,才死的。”

如意輕聲安慰她:“五十人對一千人,你們這邊一共才死三個人,這已經算大獲全勝了。”

淚水滾落下來,楊盈哭著說道:“再大的勝利,也換不了他們活過來啊。”

“那就記住這種滋味。”如意道,“你自己選擇的這條路,就必需得承受這樣的痛苦。往後每一步,你都要更小心。否則,就還會有更多人為你而死。”

楊盈一抹眼淚,深吸一口氣。終於下定了決心,抬頭看向如意:“如意姐,你教我怎麼殺人好嗎?剛才我想救他們,可拿著匕首,卻怎麼也扎不進去。”

如意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拿起桌上的匕首,在桌上劃了一個圈,然後狠狠紮下去:“連扎三百次,不許出這個圈子。扎完了,你就會了。”

她將匕首遞給楊盈。楊盈接過來後,立刻便開始紮起來。

她臂上有傷,不過幾次便痛苦不堪,但她仍咬牙堅持著。只聽匕首捅在木桌上,發出一聲又一聲的“鏗”“鏗”……

突然間,外面傳來一陣擾嚷。如意轉身推門出去。

院中群情激動,一群人圍著錢昭。

孫朗渾身繃帶,站都站不直,卻急道:“我去!”

丁輝扶住他,爭搶:“我傷勢輕,我去!”

如意不明原委,便問:“怎麼回事?”

孫朗焦急道:“元祿的傷勢突然加重了,高燒不止,老錢說,得馬上找銀環蛇膽當藥引才行!”

如意心中一沉,忙道:“徐州刺史不就在西院跟寧遠舟他們談事嗎?讓他馬上下令去藥鋪裡找。”

錢昭搖頭:“不行,得鮮蛇膽。”

孫朗忙問道:“要幾副蛇膽?只能用銀環蛇嗎?”

丁輝按下他:“你站都站不穩了,問又有什麼用?還是我去!”

如意見他們已失方寸,當即皺眉喝道:“都閉嘴!”——宛然便是當年那個統帥數千朱衣衛的左使尊上。

她聲音中如有殺氣,眾人當即馬上安靜下來。

如意道:“附近哪裡有蛇都不知道,光吵有什麼用?趕緊找幾個驛館的人過來問。”

於十三突然牽著馬出現:“問過了,離這往西十里,有座清淨山,還有往北的沙河溝,都有人見過蛇。”

如意彷彿想到了什麼:“徐州,清靜山?”她目光向四周一掃,立刻奔向馬廄,解下其中一匹馬,翻身騎上,“我去清靜山。”說完牽韁策馬便走。

於十三連忙驅馬追上去:“我跟你一起去!”

兩人轉眼便消失在夜色中。眾人這才反應過來,孫朗立刻招呼丁輝一道,也奔向了馬廄:“我們去沙河溝!”

徐州,清淨山。

空中月明,照在草木道路上,如撒了一層銀霜,清晰可辨。遠遠傳來噠噠的馬蹄聲,不多時如意和於十三便策馬飛奔而來。不知聽到了什麼,如意忽然勒馬停住。片刻後確認正是潺湲流水聲,便直接翻身下馬,在地上開始尋找。

於十三不解地指向前方,提醒道:“那邊才是上山的路!”

如意邊找邊解釋:“清靜山山谷裡靠近溪水地方有蛇,有人跟我說過。”

於十三一愣:“當真?”

便也連忙翻身下馬,和如意一起尋找起來。

徐州驛館西院。

杜長史和徐州刺史交談著從屋裡走出來,身後跟著侍從打扮的寧遠舟。

雖先前交談時已控訴過周健的罪行,杜長史依舊按不下心中憤慨,邊走邊不忘再次叮嚀:“總之,周健喪心病狂、犯上作亂,這樣的罪行,必需要公諸朝野,有個交代才行。否則後方不穩,禮王殿下如何能安心出使?”

徐州刺史連連應聲:“杜大人放心。本官這就派遣親信押解周健入京,有老師章相坐鎮,絕不會讓丹陽王再有可乘之機。明日,本官會再派兩百兵士過來護衛殿下。”

杜長史用餘光看了寧遠舟一眼,見寧遠舟微微點頭,方道:“既如此,就有勞大人了。”

將刺史送出門去,相互拜別。

回到庭院中,杜長史鬆了一口氣,感嘆道:“後面還要再過幾州才能到安國,希望不要再出今天這樣的事了吧。”

寧遠舟卻皺了皺眉:“不好說,聖上滯留他國,自然就會有人向丹陽王這邊下注。今天我在天星峽不計死傷也要重挫周健,就為是了殺雞儆猴,讓那些有二心的人動手之前,先掂量一下自己的腦袋。”

杜長史嘆息道:“原以為到了安國才是刀山火海,沒想到還在大梧境內,就已經是腥風血雨……”說著忽地臉色一變,指向寧遠舟的肩頭,“呀,寧大人,血!”

寧遠舟這才發現自己的左肩有血滲了出來,便道:“不妨事,重新包紮一下就行。”忽地想起些什麼,臉色一變,“壞了,元祿!”

立刻快步奔向元祿的房間。

屋內燈火搖曳,元祿面色蒼白的躺在床上,正在昏睡。

寧遠舟輕輕探試他的額頭。

錢昭還在一旁守著元祿,勉力維持著自己一貫以來的表情,眉宇間卻也不覺露出些憂色。道:“用了羚羊角,壓下了一點熱,但要是找不到銀環蛇膽,還是過不了今晚。”

寧遠舟問道:“沒有讓人去找嗎?”

“能出去的都出去了。”

寧遠舟又問:“任姑娘的傷勢如何?”

錢昭頓了一下:“她受傷了?”

寧遠舟頓覺不對,忙問:“她也出去了?”

錢昭直言:“她和十三一起去了清靜山。”

寧遠舟猶豫了一下,沒動,只是替元祿擦掉額間的汗水。

錢昭面無表情道:“這裡有我就夠了。”

寧遠舟還是沒動。

錢昭無語地看他,提醒:“在我面前,你不用裝。”

寧遠舟一怔,立刻起身疾奔出房間。去馬廄牽了匹馬,便策馬直奔清淨山而去。

越靠近溪流,草木便越是茂盛。頭頂樹蔭遮住了月光,到處都黑漆漆一邊。於十三和如意聽聲辨別著方位,在黑暗中摸索尋找著。

於十三沒如意那麼好的耳力,摸索得很是艱難。不解地問道:“為什麼不能點火把?不是聽說蛇看到光就會過來的嗎?”

如意道:“蛇喜陰寒——”說著便忽然噤聲,出手如電,向草叢中抓去,“有了!”

她抓起一條蛇,就著月光一看,卻面露失望,道:“只是只五步蛇。”

於十三大喜,接過來放進袋中,道:“五步蛇也是劇毒,蛇膽說不定也有用。而且找得到五步蛇,就說明這裡確實有毒蛇。”

如意搖頭:“五十丈之內,只可能有一條毒蛇。去水邊再看看。”

他們換到水邊搜尋,半晌之後卻依舊一無所獲。

於十三看一眼天色,見天際已微微有些泛白,不免焦急起來。

“糟糕,天馬上就要亮了。白天蛇不會出窩,萬一元祿那邊來不及……”

如意略一思索,提議:“不如抓幾隻老鼠過來割傷,但別弄死,蛇聞到血腥味,或許會過來。”

於十三忙點頭。

兩人捉了幾隻老鼠,用竹籤釘在水濱陰寒之處,藏到遠處,伏低等候。果不然。片刻之後,一條蛇遊了出來,身上銀環閃動。

於十三興奮起來。

只見那蛇突然暴起,向一隻老鼠咬去。於十三再也忍耐不住,飛身上前捕捉。如意來不及阻止,蛇已受驚遊走,驚惶之中咬向拴在旁邊的馬匹。

那馬吃痛,嘶鳴著掙扎不休。拴在一起的另一匹馬受了驚嚇,也奮力掙脫韁繩,發狂般撒蹄狂奔而去,已是追趕不及。

眼見於十三坐騎發狂般撒蹄亂奔,於十三和如意只能一邊躲避,一邊試圖捉住馬身上的銀環蛇。

於十三跳上馬背,卻被馬甩飛。

如意後退之時,不提防被身後的樹幹撞到腰傷處,臉現痛苦,摔在一邊。

突然,那馬一聲痛嘶,終於毒發。向著一處摔倒下來,地上的如意動彈不得,眼看要被七、八百斤的馬壓在身下!電光火石之間,寧遠舟忽然飛身而至,趕在最後一刻拉走了如意。

馬重重摔倒同時,如意和寧遠舟也狼狽落地。

兩人下意識同時出聲。

“你沒事吧?”

兩人都未及答話,身後便傳來於十三的聲音:“我沒事。”

他一瘸一拐地走了過來,飛快地從馬身上取下了蛇,歡喜地舉起來給他們看:“蛇也沒事,還是活的!”

如意搖了搖頭,示意寧遠舟自己沒事。

寧遠舟忙鬆開她。正想去幫於十三的忙,肩上卻忽地一痛——他這才察覺到,由於剛才用力過猛,此刻他的左肩已經完全使不上力了。

如意察覺到他面色有異,立刻上前替他檢查。片刻後,眉心一皺,輕輕道:“傷口裂了,又脫臼了。”

於十三一看兩人相處的情形,眼珠一轉,笑眯眯地一把將蛇塞進袋中,道:“我和美人兒的馬都沒了,送藥要緊,老寧,我騎你的馬走。你們慢慢接骨,慢慢回來!”

他一溜煙地騎馬跑了。

如意沒有理會於十三,只握住寧遠舟的肩膀,提醒他:“忍一下。”

她手上一推,替寧遠舟把肩膀復位,寧遠舟悶哼一聲,關節已接好了。

如意抬頭問道:“可以動了嗎?”

寧遠舟點頭。

如意便背過身去,道:“那你幫我看看我後背的傷。”

寧遠舟還來不及反應,如意已經扯鬆了衣襟,露出了肩頭和後背。月光下,她肌膚如雪,瑩潤光潔。寧遠舟一時反應不及,愕然呆立在當場。

如意不解地回頭,催促道:“快幫我看啊。”

寧遠舟忙回神定心,上前察看。果然她後背上有一塊烏青,便又伸手幫她觸控檢查。

所幸剛才那一摔並沒有傷到其他地方,依舊是天星峽上傷到的那根肋骨的舊傷,只不知是否傷勢加劇了。

寧遠舟將狀況告知如意,便收回了手。提醒她:“趕緊穿好衣裳吧,回去一定得包紮一下。”

見如意又要當著他的面穿衣服,忙轉身迴避。

如意自若地穿好衣服,還在咕噥:“只是一根肋骨斷了,不用包紮,要不然反而不方便。”忽地就瞧見寧遠舟神色不對,便湊頭過去問道,“你怎麼了——”見他耳尖泛紅,目光躲閃,立刻便已明白過來,挑眉輕笑,“呵,你不好意思了?”

她繞著寧遠舟,,笑了:“早知道你吃這一套,我應該學那些侍衛們,在你面前洗澡才對。”

寧遠舟無奈道:”以後別在別人面前這樣,你畢竟是個女子。。“

如意渾不在意,只道:“刺客不分男女,只分死人和活人。走吧,天都快亮了。”

她自顧自地轉身就走,寧遠舟只好追上去。

天際已有些泛白,地上卻仍是沉黑。四面山影寂靜,不遠處穿來潺潺水流聲。

兩個人並肩走在清靜山下幽靜的小路上,邊走邊聊。

寧遠舟問道:“你怎麼知道清靜山這邊一定有蛇?”

如意道:“娘娘以前教我念書,有本古人寫的《清靜山記》,說這裡常有毒蛇出沒。只是一開頭,我沒想到書上說的徐州就是這是這裡。”

寧遠舟心中感慨,道:“不到一百年前,徐州,天星峽、梧國、安國,還有褚國、宿國,都是一個國家啊。”

如意點頭:“是呀,娘娘是沙東部的王女,母妃姓崔,她常說自己是清河崔氏之後。而我是沛郡任氏之後,兩族在舊朝就是通家之好,所以,她一見我就覺得有緣。其實她不知道,我根本就不姓任。”

寧遠舟笑道:“昭節皇后對你很好。”

一說到昭節皇后,如意的眼睛便水洗一般明亮,“那是當然,她不單教我認字,還給我置辦過一座小宅子,說我就算我經常不在安都,可只要是女兒家,就得有一座閨房……”她說著便面露神往之色,“我現在還記得她教我背的《清靜山記》:時季春,鳥初鳴,碧草如茵,中有金盞,如錦繡十里……”

正背誦著,便察覺身旁寧遠舟身形晃了一下。如意連忙扶住他,問道:“你怎麼了?”

寧遠舟面露痛苦之色,額頭上虛汗如豆。他強忍著疼痛,道:“一旬牽機,毒發了。”

如意忙找了塊石頭,扶著寧遠舟坐下來,皺眉問道:“你還沒拿到解藥?”

寧遠舟點頭,趺坐運功,向如意解釋著:“第一次發作,還能挺得住。我暫時用內力壓下去……”

又一陣痛苦襲來,他忙閉上嘴,專心運功。

如意見狀,也盤坐在他身後,抵掌向他後心運力。

寧遠舟強忍著疼痛,道:“不必了,你的內力才恢復五成……”

如意只道:“閉嘴。”

兩人屏息用力,不一會兒便大汗淋漓。終於,寧遠舟臉上痛苦的表情漸漸散去。

見寧遠舟緩了過來,如意也收掌收功。正準備起身時,忽覺出身上脫力,身形不由晃了一晃。

寧遠舟忙去扶她,卻也虛弱無力,和她一道癱倒在大石上。

片刻靜默後,如意無奈道:“先躺一陣吧。”

寧遠舟也只得點頭:“……好。”

兩人並肩閉目躺著,一時間,耳邊只有鳥鳴之聲。隨即一抹陽光照亮了他們的臉龐。

寧遠舟道:“天亮了。”

如意點頭:“嗯。”

她側著臉,睜開了眼睛,一瞬間幾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見——朝陽正照耀著整個谷地,原本在深夜中漆黑一片、毒蛇出沒的地方,現在赫然變成了一片碧綠的山坡,上面星星點點開滿了金黃的小花,襯著遠處的青山碧水,竟如同一幅絕美的畫卷一般。

一股力量剎時充滿了如意的全身,她一躍而起,驚喜地衝向草地,摘下一朵金色的小花:“碧草如茵,中有金盞,如錦繡十里……寧狐狸,你看見了沒有,娘娘說的是真的!是真的!”

她如一頭小鹿般歡快在草地上奔跑著,從來未見的笑容洋溢在她的臉上。

寧遠舟情不自禁地支起了身體,目光追隨著她歡快奔跑的身形。應道:“看見了。”

如意笑著,將摘下的一捧小黃花灑在了寧遠舟的頭上。

寧遠舟也不由被她感染,和她一起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