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蟬鳴嘒嘒。

庭院裡,荼蘼花架下,一個六七歲的女童,毫無儀態的趴在石桌上發呆。

一旁的侍女有些擔憂,嘴巴張合了幾下,最終卻還是沒有說什麼。

他們家三娘年紀雖小,卻素來沉穩,心性堅韌,連家中的公主、駙馬也都格外看重她幾分,根本不會把她當成無知孩童。

“……莊公夢蝶?”

顧傾城無聲的咕噥著。

她伸出右手,在半空中正反翻轉著。

手背的面板很黑,手掌還算柔嫩,只是食指中指的位置有一層薄繭,這是長時間握筆寫字留下來的。

明豔的陽光在掌心跳躍,刺得眼睛生疼。

疼?

顧傾城眯了眯眼睛,所以,她不是在做夢。

那麼,她真的回到了小時候?

借屍還魂?

不,這具身體,她很熟悉。

哪怕沒有照鏡子,看不到臉,她只看手腳,以及攤放在石桌上的竹簡,她就能確定——

這、就是她!

顧氏阿卿。

是的,阿卿,她本名叫顧卿,“世代公卿”的卿,是她的公主阿孃親自取得。

父母的期盼簡單而直接,希望她能一世榮華富貴。

隨後的事實證明,阿孃沒有給她取錯名字,她確實成為了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夫君敬重,兒孫孝順,生的富貴,死後哀榮。

顧傾城這個名字,卻是她及笄後,自己給自己取得。

不是人如其名,而是她“心胸豁達”的自嘲——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傾國傾城是形容絕世美人兒的,而她顧卿卻是個有才無貌的醜女。

她死後,史書上估計會這麼寫:聖德皇后,吳郡顧氏女,天資聰慧,多才藝,然黃頭黑麵……

醜啊!

堪比齊宣王后。

顧家是吳郡氏族,不是暴發土鱉,從祖父到父親,都是學識淵博、名揚天下的名士。

他們自不會膚淺的嫌棄孫女(女兒)醜陋。

他們從小教導顧傾城,讓她讀書,用才學填充自己。

所以,顧傾城不自卑,她反倒能夠坦然的接受別人對她的嘲笑。

為了彰顯自己的心理足夠強大,她甚至還給自己取了個“傾城”的小字。

世人都敬佩她的心胸,顧傾城也覺得自己確實不在乎容貌,以及世人異樣的眼神。

因為她的優秀,並不需要容貌做證明。

靠著才學,以及過人的眼光,她選中了北朝不受重視的宗室宇文珩,並一路輔佐他登上了皇位。

統一南北,改革吏治,驅逐突厥,開闢科舉……她幫著宇文珩建立了一個盛世,而她也成為了名留青史的賢后、太后。

縱觀顧傾城這一生,父母疼愛,兄弟姐妹照拂,丈夫敬重,兒孫孝順。

她幾乎沒有遺憾!

而似她這樣心中沒有遺憾的人,應該沒有必要重生吧。

顧傾城已經確定自己不是做夢,那她的情況,想必就是死後重生。

“可我不想重生啊!”

顧傾城收回手,重新趴回石桌上,全然沒有人生可以重來一遍的驚喜。

“三娘!三娘!”

就在這個時候,遠處跑來一個侍女。

她應該非常慌亂,一時都忘了規矩,竟在院子裡大喊大叫:“三娘!長公主請您過去!”

顧傾城卻半點反應都沒有。

因為不用去,她也知道,阿孃叫她去做什麼。

確定自己重生了,又看看自己的讀書隨記,她就知道了自己回到了六歲那年。

這一年,尤其是夏天,發生了什麼大事呢?

權臣陳靖當道,祖父不堪與其同流合汙,便被陳靖陷害。

母親本是本朝的江陵長公主,但皇室式微,皇帝都是陳靖手中的傀儡,更何況一個早就出嫁的公主?

陳靖逼迫皇帝下旨,不但罷了祖父顧繹的中書令,還將顧家滿門流放嶺南。

顧家是南朝的老牌世家,姻親遍佈整個權貴階層。

聖旨還沒有送達,顧家便知道了訊息。

顧傾城的父親顧庸,與妻子江陵長公主緊急商議後,決定帶著家人逃去北朝。

南朝與北朝雖然對立幾百年,但兩方並不是真的勢如水火。

尤其是雙方的世家,一旦在本朝遇到迫害,就會逃遁到對面去。

去年,顧家的姻親王家落難,家主就帶著幾個嫡出的男丁逃去了北朝。

顧傾城的親姐姐顧攸寧,就是王家嫡長子的新婦,跟著夫君一起離開。

逃去北朝沒多久,顧攸寧就給派人給家裡送來了信。

他們一家在北朝一切安好,北朝皇帝還給了王家嫡長子一個國子寺祭酒的官兒。

品級不高,但勝在清貴,也符合琅琊王氏子的身份。

有了王家的例子,顧卿的父母便打算也去北朝。

顧繹卻故土難捨。

顧家和王家不一樣。

王家是南遷的北方士族,去北朝,屬於“迴歸故土”。

而顧家卻是地地道道的南方世家,世世代代都生長於斯,祖墳、祠堂等也都在這裡。

當然,顧繹不是死板、迂腐之人,他決定兵分兩路:

長子顧庸帶領家小逃去北朝,而他和幾個老僕則留守南朝。

至於流放嶺南,那就流放!

顧繹年輕時四處遊學,也曾經去過五嶺之南。

他不像世人那般,畏懼嶺南如虎。

此番流放,權當再去遊歷一番,還能再嚐嚐荔枝的鮮甜呢。

顧傾城記得很清楚,上輩子,她與阿兄、堂姊堂妹等一起跟隨父親,在家中部曲的護衛下,連夜逃出了建康,一路直奔北朝。

去了北朝,顧傾城才有了隨後的青雲之路。

……同樣的事,這輩子又發生了,顧傾城卻毫無興趣。

“我真的不想重生啊!”

沒有遺憾,沒有不甘,難道就是按照上輩子的模式,再把同樣的路走一遍嗎?

那還有什麼意思?

“你的心裡,真的沒有執念?”

顧傾城的耳邊忽然響起了一道語調奇怪的聲音。

如果顧傾城去過後世,聽過電子書,應該就知道,這是機械音。

誰?

誰在說話?

顧傾城的心頭陡然一驚,不過,多年的前朝、後宮生涯,讓她無比鎮定,也萬分謹慎。

她沒有大呼小叫,甚至都沒有左右環顧。

她微微轉動眼珠兒,不著痕跡的打量四周。

除了她的兩個侍婢,以及那個一邊跑一邊喊的冒失侍婢,並沒有其他人。

“不用找了!你看不到我的。”機械音再度響起。

顧傾城愈發警惕。

她沒有開口,而是用大腦無聲的詢問:“你是誰?鬼怪還是妖精?”

作為讀書人,顧傾城篤信“子不語怪力亂神”。

可腦中忽然響起的聲音,卻讓她的認識有些坍塌。

“我不是鬼也不是妖,我是系統,你可以給我命名,也可以直接叫我係統!”

Xitong?

哪兩個字?

怎麼怪怪的?

“哎呀,你別管我是什麼了。我就問你,你上輩子就真的沒有遺憾?”

“人生重來一回,你難道就真的不想有個不一樣的人生?”

系統繼續用機械音,語氣裡卻帶著一絲蠱惑。

上輩子,真的沒有遺憾嗎?

顧傾城伸手摸了摸稀疏發黃的頭髮,再看看黑漆漆的雙手。

“我想變美!傾國傾城、魅惑眾生的那種大美人!你能幫我做到嗎?”

“可以!只要你跟我繫結,並按照要求完成任務,你就能達成心願!”

“……好!我願意!”

雖然未知的事物充滿風險,但既然重生一回,她就要活得恣意,活得瀟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