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初中女生的星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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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巧英並沒有因為大米換燒餅受到父母的責罵。
劉朗生聽完劉巧英的哭訴,只是摸了摸女兒的頭,有點動情地說:
“英兒,你真的長大了。”
陸萍芝則把劉巧英拉到跟前,摟進自己的懷裡,陪著女兒,哭了個痛痛快快。
女兒一個星期中午都是差不多沒有怎麼吃東西,十五隻燒餅是孩子從自己的牙縫裡省下來的,現在,還又把十三隻帶回了家,陸萍芝和劉朗生夫妻內心的那種疼痛,絕不會是一兩次痛哭就能止息的。
第二天,陸萍芝比以往起得更早,她繼續流著淚,把那十三隻燒餅全部切碎,推到鍋裡,煮了。
早飯,劉巧英和她的一家人都吃上了煮燒餅。
飯桌上,陸萍芝恢復了常態,對劉巧英說:
“如今日子不比從前了,家裡不缺換燒餅的糧食,再也不要餓著自己了。什麼時候想換換口味,跟媽說一聲就行。”
劉巧英沒有應聲,只是低頭喝著餅湯。在父母眼裡她是女兒,在哥哥眼裡她是妹妹,但在一個已經讀到小學四年級、一個還要進託兒所的兩個妹妹眼裡,她是大姐姐了。她也算是家裡的大人了,已經應該懂事了。這換燒餅吃獨食的糗事,要是母親父親重重地責罰一下,劉巧英的心裡可能還會好受些,可父母卻如此心疼她一個星期的飢腸轆轆,這讓她更加感到無地自容。劉巧英暗暗地告誡自己,作為一個農村女孩,她這輩子都不能再顧嘴了,無論什麼時候,她再也不能嘴饞了。
眼見著劉巧英還沒有從內疚中走出來,陸萍芝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繼續說道:
“都怨命不好,誰讓你們也投胎到我們農家了。你哥哥高中畢業都兩年了,還得跟我們一起,面朝黃土背朝天。眼巴巴看著能也被推薦去讀農大,就又說今年沒有他的份了。家裡就指望你了,第一名你都能考,不像哥哥總是中不溜秋的。腦袋瓜好,你就是個上書房讀書的料。聽媽的話,好好學,讀高中。有了高中畢業,推薦上大學,女孩比男孩要容易得多。上了大學,你就是鯉魚跳龍門了。拿到了國家戶口,工作就有了,月月按時拿工資,就能像人家城裡人一樣了,想吃什麼就買什麼,想吃多好就能吃多好的了。”
“噢,噢噢。我會聽話的,媽。”
劉巧英終於有些認同母親陸萍芝的說教了,抬眼同情地看了看一樣低頭悶聲喝著餅湯的哥哥劉勝龍,推開碗,走到門外,替母親去洗完母親泡好了卻還沒有來得及洗的一大洗澡桶衣服和被褥。
星期天,已經十四歲的農村初中女生劉巧英,是要和父親劉朗生、母親陸萍芝、哥哥劉勝龍一起去出大寨工的。
星期天,有劉巧英讀小學四年級的大妹劉巧鳳留在家裡,小妹妹劉巧蘭也不用再送去生產隊託兒所。
十一歲的農村小女孩劉巧鳳的星期天,除了要看管好比自己小五歲的妹妹劉巧蘭,除了要帶著妹妹一起去挑豬菜、挖羊草――冬天羊子只能吃笆籬草根,還要像平時上學放中雪、放晚雪一樣,為一家人燒好飯,煮好粥。
生產隊隊部養豬場旁邊的豆腐磨坊前邊的紅旗升到旗杆頂部了,這就是全生產隊所有勞力出上午工的訊號。
劉巧英屬於小勞力,只能跟著老弱病殘孕和下放戶的半勞力做相對輕些的農活。
這個星期天,劉巧英等幾個初中生,被生產隊隊長安排和幾個大媽大爺們一起放爛泥。
大泥塊是劉巧英母親陸萍芝那個中年婦女勞動小組從靠河岸的泥塘裡用泥擔子挑到麥田裡的。
那泥塘裡的肥泥,又是農閒時節生產隊隊長安排劉巧英的父親劉朗生,從五六里之外的串場河裡罱回來戽上岸來的。
但這泥塘裡的肥泥,已經不再是劉朗生罱回來的爛汙泥,它已經幾次三番地被翻出泥塘,和進雜草,和進苕子,和進黃花菜,攪拌了又攪拌,再推進泥塘,漚了又漚,發酵了又發酵,又黑又臭,是標準的有機泥肥了。
而且,這泥塘裡的肥泥,還經過了成月的乾結,雖然沒有完全脫水,卻已經實在得很了,何況現在還是數九嚴冬?
大片的麥田裡,差不多等距離的擺放著那又黑又臭的大泥塊。
說是放爛泥,簡直還沒有說是剁石頭準確。
本來積雪就沒有融化完,又加上一夜的嚴霜,寸把長的麥苗,片片葉子上都結著白霜,凍得硬梆梆的,白生生的。
壓在麥苗上的肥泥塊,本來就都是爛泥巴,差不多都有磨盤大小,每一塊當然都凍得比鐵塊都堅硬了。
劉巧英雙手握著大鐵鍬上的木柄,學著那些大媽大爺們樣子,用鐵鍬對準了磨盤大的肥泥塊,又剁又鏟。
十四歲的劉巧英,個頭差不多也就一鐵鍬高,每次使出吃奶力氣向下剁一下時,都得踮起腳尖。
劉巧英使出了渾身解數與全部氣力,就是砸不開磨盤大的肥泥塊。每一鍬紮下去,不多的泥粒凍渣濺飛開去,大泥塊上只能留下一點點鐵鍬口落在凍土上的印痕。而自己兩手的手掌與虎口都被震得錐心地疼痛,兩隻眼睛被震得金星閃閃,腦袋瓜則被震嗡嗡作響。
大媽大爺們高訴不忍心看著孩子們徒勞折騰,就現身說法指點劉巧英們這幾個初中生:要始終扎向凍肥泥塊的同一個地方,直到把泥塊砸裂開來。
每個大泥塊都要砸成十幾個等分大小的小泥塊,然後推開來,均勻地分佈到附近的麥地上,等它們被嚴冬凍透徹了,再用泥耙子滿麥田均衡地揉一揉,就能讓這些肥泥塊化成肥泥粒壅向麥苗根部,來年春天,麥苗吸收到它們的肥力,必定會茁壯生長起來。
大片的麥地是條田化的,每條麥田又由墒口隔成許多田畦,放爛泥是一字兒排開,每人依次負責一塊田畦。劉巧英這幾個初中生,無論怎麼賣力,都趕不上那些大媽大爺們。所以,他們上午、晚上在下工訊號紅旗降下之後,還要推遲下工繼續幹,中午回家吃了飯,也沒有等到生產隊裡豆腐磨坊前邊的紅旗再次升到旗杆頂部,就早早地來到自己負責的田畦裡了。
這個星期天,劉巧英雙手的虎口都被震裂了,手指頭上甚至巴掌心裡都磨出了血泡,手背上的那些開裂的凍瘡則一直流著殷紅夾白的膿血。
自從讀到初中以來,劉巧英的星期天沒有少出過大寨工,但還從來沒有經受過這樣的折磨。劉巧英平生真正體會到了農民的艱辛勞累。如果自己也天天如此呢?她簡直不敢想象了。這可真不應該是一般人所能夠忍受得了。她一定要真正地下苦功夫讀書,努力走出一條別樣的道路來。
這個星期天,劉巧英拿到了一個整勞力的五成工,生產隊裡的記工員給她記的當日工分是:7分。劉巧英由此知道,她那天挑了一天泥擔子的鄭勞力母親陸萍芝應該得到了14分工分。
這一年,三角圩人民公社保衛大隊第三生產隊年終分紅,每10分工價值人民幣壹元肆角陸分錢,折算起來,初中女生劉巧英這個刻骨銘心得會終身難忘的星期天,用自己的汗水與血淚,差不多掙得了一元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