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嘴是萬丈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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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管怎麼說,這十五隻燒餅還是足夠劉巧英這個十四歲的農村少女飽餐一頓了,一兩乾麵一隻的燒餅,十五隻畢竟也是一斤半乾面製成的食物了。不過,我們也不用懷疑,只要劉巧英真正放開肚皮吃飽飯,一斤半大米的蒸飯未必吃得下,一斤半乾面的燒餅還真不在話下。要知道,那個時候,農村裡許多人家,“忙時吃幹,閒時喝稀”,而且飯粥一般都難得純糧食煮成,免不了還要在大米麥片面粉之中加些瓜菜之類的代食品,至於下飯菜,多是自家醃製泡製的鹹菜、豆腐渣團、豆豉、麵醬之類,如果偶爾奢侈一回,大人們也會幹瞪眼,因為小孩們個個會像那個著名的老和尚一樣,拿出“豆腐卜頁是我的命,有了魚肉我就連命都不要了”的架勢大快朵頤。劉巧英雖然是少女,但畢竟是農家女孩,一年到頭很少有油水下肚,解決溫飽已經不易,那肚子裡的空可想而知,更何況,現在裝在她布書包裡的還是令她朝思暮想、垂涎三尺的熱乎乎、香噴噴的燒餅呢?
劉巧英找到了一個僻靜的牆角面朝牆壁蹬下,開始慢慢地品嚐起她的美味了。
劉巧英知道,作為一個農村女孩,是不能落下饞嘴的惡名聲的,好吃懶做,本來就是農村女人的大忌。劉巧英吃燒餅,絕對不能讓同學、讓老師、讓任何一個認識她的人看到了,傳出去,必須是鬼子的進莊:悄悄地進行。
默默地吃完第一隻燒餅,劉巧英並沒有吃出什麼好味道,伸手從布書包裡掏出第二隻燒餅咬在嘴裡的時候,劉巧英的鼻子有了酸酸的感覺,眼淚不由自主地撲簌簌地掉落到腳旁依然凍著的雪地上了。
劉巧英在暗暗地責備自己了,農村女孩的她,怎麼也會如此嘴饞呢?一個人在這裡吃獨食,怎麼對得起在家勞作的父母?怎麼對得起處處疼她事事讓她的哥哥?怎麼對得起連水果糖都很少吃得上的兩個妹妹呢?
劉巧英想到了自己生產隊裡學校停課鬧革命期間轟轟烈烈迎來的上海下放戶和無錫知青點,他們都是大城市裡來到農村的城裡人。他們肩不能擔擔,手不能提籃,換一個環境幾乎就不能生存。但社員們覺得為他們砌房子建家、拿生產隊裡的糧食養著他們天經地義,因為他們本來就不是農村人,他們本來就不是種地的料,他們本來就沒有幹體力活的命,歸根結底一句話,他們本來就不該來農村。而他們既然來生產隊生活了,即使大家都紮緊褲帶,也不能眼睜睜地餓著他們:農村人從來沒有自顧自吃獨食的習慣。至於他們為什麼要到農村來遭這份罪,社員們問不著也沒法問。許多人甚至都把他們比作當年來村子裡發動組織農會的地下黨,堅信他們總有一天還會回到大城市過他們的好生活的。
不過,同情歸同情,羨慕歸羨慕,社員們還是要常常取笑這些城裡人的千奇百怪的饞嘴吃法,責備這些城裡人怎麼就學不會緊日子緊過。
城裡人不懂得“口(嘴)是萬丈深淵”的小道理。城裡人竟然拿豬油泡飯吃;城裡人竟然用豬肉丁、雞肉丁煲粥吃、煮飯吃;城裡人竟然把幾角錢一斤的河蝦、螃蟹當飯吃,城裡人竟然那麼喜歡吃羶氣味十足的羊肉,而在城裡人來之前,社員們養的羊子差不多都是隻剝下羊皮、取了羊油賣給公社物資站,而把羊頭、羊身子、羊內臟直接扔到河裡或者埋到地下了事的;城裡人竟然滿世界打狗、打貓,吃農民們世世代代都沒有吃過的狗肉、貓肉,他們難得不知道狗是土命、貓有七條性命嗎?
城裡人甚至連喜鵲麻雀、連癩蛤蟆、連青蛙、連毒蛇、連烏龜王八蛋這些社員們想都不敢想還能吃的飛禽走獸都敢吃。
城裡人的屋子裡竟然能常年掛著鹹肉、鹹豬頭。
城裡人逢年過節回趟城,竟然差不多能把一個生產隊社員家的老雞老鴨、雞蛋鴨蛋加價買去大包小包地運回家。
城裡人難道生來就是為了一個“吃”的嗎?
而當坐吃山空之後,這些城裡人在生產隊裡的日子又會比普通社員家還難熬。剛分回口糧的時候,他們會頓頓吃飯,而到了青黃不接的日子,如果沒有張家李家的及時接濟,他們又差不多要天天喝粥。
想著這些下放戶和知青饞嘴坐吃山空立地吃陷,劉巧英不寒而慄,何況現在還是冰天雪地的數九寒冬?
人家大城市的人尚且不能生來只為一個“吃”字,我一個清貧的農家女,又怎麼可以饞嘴下去啊!
而劉巧英想到了自己的家人,則更有了一種負罪感。
半包布書包大米,加些瓜菜代,就是全家六口人的一頓中飯口糧,自己就這樣輕易換成了十五隻燒餅,只夠一個人果腹。
家人是從來不吃獨食的,爺爺奶奶在世的時候,家裡有什麼可口的菜餚,都是首先送去孝敬老人家的,即使清明、七月半、十月召之類燒紙節日,貢先僅有悶豆腐、燉砣粉,祖宗亡人享用之後,父親也會起碼分去一半送到爺爺家的。有時候,母親看著眼巴巴緊盯著矮木桌上快要空了的碗的孩子,難免露出於心不忍的臉色,父親的心裡自然不會比母親好受多少,但總是隻有淡淡的一句話:
“他們還小,吃好東西的日子長著呢。”
父親是老實巴交的農民,在敬老愛幼問題上也是從來不含糊的。
農村人裡大人們都是這樣,只要上有老下有小,有了吃的喝的,排在最前邊的總是上人父母,緊跟著的就是下人子女,最後的一定是他們自己。至於做到爺爺奶奶外公姥姥輩的人,其排序,第一就是孫子輩,第二是兒女輩,最後的也一定是他們自己。劉巧英生來能夠吃到的最好的東西,都是在奶奶家和姥姥家吃到的。
顧嘴本來應該是人類的天性,看看動物們怎樣撕咬爭食就能知道,但農村人總是習慣於先人後己。雖然他們常常成為弱肉強食的物件,但他們從來不弱肉強食別人,更不會相互之間弱肉強食。
母親陸萍芝就對劉巧英講過父親劉朗生的一個故事。
三年困難時期,生產隊裡那時還在吃大食堂。本來是忙時幹,閒事稀,但非常時期,即使農忙時節,一般勞力,連中飯也得集體喝稀了,只有做特別重的農活的強勞力,午飯才可以例外地分到一大碗爛得差不多可以喝的胡蘿蔔糙糧飯。劉朗生因為是罱泥高手,每天上午,撐條大木船到五六里外的串場河裡,雙手不停地絞動大罱子上的兩條竹篙,罱滿一船中艙汙泥,再撐回生產隊,用戽斗從距離地平面有五六尺深的河中央的木船上,把爛汙泥戽到河岸上的泥塘裡,就能到生產隊的大鍋灶上,領到那碗胡蘿蔔糙糧飯。劉朗生每天端到那碗胡蘿蔔糙糧飯,總是要先找個沒有人能看到的角落,拿一隻小布袋子,從碗裡挑出糙糧飯裝好,塞進土布褂子的裡袋裡,留著回家給在生產隊託兒所裡總是吃不飽的寶貝兒子加餐——那時爺爺奶奶都已經過世,劉巧英也還沒有出生,然後才走出來,裝作一直在吃的樣子,繼續把剩在碗裡的胡蘿蔔連同少有的糙糧粒狼吞虎嚥地吃下去。而每天下午,劉朗生還得重複上午的罱滿一船艙泥與戽出一船艙泥的那一個來回,但到了晚上,他也就只能和生產隊裡的所有人一樣,喝兩碗胡蘿蔔纓子或者黃花菜或者苕子與大麥粉熬成的薄粥了。
有一次,劉朗生剛剛從生產隊的大灶上接過那碗胡蘿蔔糙糧飯,生產隊隊長的啞巴兒子就跑過來抱上了他的泥腿子,呀呀地叫叫起來。這啞巴孩子已經過了留在託兒所裡讓人看管照應的年齡,又無法去學校上學讀書,每天只能被他同樣做農活的父母扔在生產隊隊部的大場上跌打滾爬。劉朗生知道,啞巴孩子抱上他的泥腿子,是和他一樣,餓得慌了。劉朗生說什麼也不能走開了,連忙向大灶上另要了一隻空碗,不假思索,就分了半碗胡蘿蔔糙糧飯給他,直到看著孩子吃飽了不再呀呀叫,而是滿足地跑開去玩耍,才在大食堂燒飯人員的感激加催促聲中,嘆了一口氣,直接在大灶旁蹬下身子,吃下另半碗剩飯,繼續去罱他的泥。
那天晚上,劉巧英的比那啞巴孩子小得多的哥哥因為沒有吃到加餐,哭鬧了很久,才含著眼淚睡去。劉巧英的父母親雖然心疼嘆息,但絕對都無怨無悔。
正因為生產隊長善於帶著社員們過日子,一切按規矩辦事,誰都不搞特殊,誰都不多吃多佔,大家同心同德,同甘共苦,全生產隊的人才順利挺過了那最苦最難的歲月。
但這幾年最難最苦的日子還是把大家餓怕了。
“家有陳糧,心裡不慌。”
大食堂解散以後,各家還是各過各的日子,但即使後來生活好起來了,各家也還是一如既往地精打細算,講究細水長流。
如果再有“大吃愛國肉”的號召下來,除了生產隊殺豬直接分到各戶沒有辦法,凡是要拿自家的錢到食品站購買的,社員們只會去割一點回來打打牙祭,他們害怕再把豬肉大吃到十幾元錢一斤。
如果再有誰鼓譟“放開肚皮吃飽飯”,社員們立馬想到的會是國家糧站一角貳分一斤供應城鎮居民的大米,集市上三塊錢一斤也找不著,他們會顧忌會不會吃了上頓兒沒下頓兒。
好事可以變成壞事,壞事也可以變成好事,好事與壞事,原來就是可以這樣轉變的。
記事以來,劉巧英家雖然少不了常常吃代食品,但從來沒有缺過糧食,而且差不多都是吃的陳年糧食,她哥哥睡的那個木板大睡櫃總是裝滿了稻穀,每天夜裡都會有老鼠把木板櫃壁咬得咯吱咯吱響。
但糧食再多,劉巧英的父母都不會在一日三餐飯粥之外濫支糧食,更不要說拿大米來換成燒餅自家人吃了。
“癆病是咳出來的,錢財是嗇出來的。”
農村人常常就是透過對自己、對家人的令人難以想象,有時甚至是不近情理的吝嗇,慢慢把日子過好起來的。
劉巧英嘴裡還含著半個燒餅,卻差不多要哭出聲來了。
父親那個時候每天要撐那麼遠水路罱兩大船泥,中飯就是半大碗胡蘿蔔糙糧飯,何嘗有一次吃飽過?
現在家裡糧食滿盆滿櫃的了,父母親還是捨不得讓一家人天天吃純米飯,不就是為了避免自己、哥哥、妹妹們有一天也像他們曾經的那樣忍飢挨餓?
千不該萬不該,劉巧英就不該為了一時的嘴饞,欺騙家人,拿整整一個星期的蒸飯米,拿全家人的一頓中飯口糧,換這十五隻燒餅在這裡吃獨食。
劉巧英想放聲大哭又怕被人聽到,只能趴到牆壁上嗚嗚咽咽,嘴邊的半隻燒餅掉到雪地上也沒有撿拾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