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神聖墨水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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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巧英一直小心翼翼地把墨水瓶捧到了家。
陸萍芝洗手淨身,點燭上香,恭恭敬敬地把墨水瓶供到了家神櫃木主牌位旁邊的正中位置。
劉巧英考到了第一名,這在劉家人上書房歷史上還是開天闢地的第一次。
“吉人吉言,託趙先生的福,我們家的巧英讀書一定能出人頭地,一定能拿回個國家戶口。”
陸萍芝對著空空如也的墨水瓶磕頭作揖,唸唸有詞,拜了又拜。
陸萍芝和她那個年歲的絕大多數農村婦女一樣,雖然不是佛教徒,卻篤信如來佛祖和觀世音菩薩,逢年過節和農曆每月初一與月半,都少不了在自家家神櫃前虔誠地敬香磕頭的。
即使後來破四舊立四新,即使木主牌位和灶王神龕之類的都被一焚了之,劉巧英考得的這個空空如也的墨水瓶,都能夠被保留在原來的位置上,接受陸萍芝,接受劉家人虔誠的供奉。只是家神櫃改叫做家長櫃,墨水瓶旁邊的木主牌位換成了四卷本的紅寶書,灶王神龕換成了忠字門,長條把香變身為盤身衛生香。當然,除了劉巧英,除了陸萍芝,除了劉家人,誰也不知道這個普通的空墨水瓶有什麼特別之處,誰也不知道這個墨水瓶與趙田慶有什麼關聯。
但劉巧英終究還是不能繼續好好學習了。
停課鬧革命,劉巧英生生地在家呆了一年,遊行,批鬥,串聯,那是大人們的事,劉巧英的這一年就是挑豬菜,跳繩,看熱鬧。
待到復課再上學的時候,似乎一切都改變了。連學年都不再是從年初到年末,而是從頭年的暑假到來年的暑假了。學業成績不再重要,大家都爭著做紅小兵和“五好生”。“又紅又專”是學生們孜孜以求的,但“只紅不專”與“只專不紅”之類的繞口令又繞得劉巧英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而最讓劉巧英和她的家人不堪的還是趙田慶之死。
趙田慶是在課堂上被造反派們破門而入抓到公社社部專案組去的,據說是因為出身成份和在舊政府裡邊做過職員與令劉巧英全家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所謂現實表現不良。
聽大人們說,當時的結論是趙田慶畏罪自殺,因而遺體還被放在門板上讓人抬著遊行示眾了好幾天。
趙田慶是劉巧英知道的第一個月月能拿工資也會自殺的城裡人。
有關好人壞人的分野方面,農村人往往都是長不大的兒童,而且還是“孺子不可教也”,他們的評判都是感性的,都是憑自己的直覺。
農村人永遠是道德種群,壓根兒就成不了政治種群。
陸萍芝為趙田慶之死流了淚,劉巧英為趙田慶之死流了淚,劉家人都為趙田慶之死流了淚。
趙田慶獎給劉巧英的那個墨水瓶依然被供奉在劉家的家長櫃上,一如既往地享受著劉家的香火。而這綿綿的香火從此大概還又新增了對趙田慶老師的默默祭拜和紀念。
其實,在好人壞人的感性評判上,農村人最終往往又都是正確無誤的。事實上,多少年之後,最終的結論是,趙田慶的師道尊嚴決定著他這個舊知識分子實在受不了遊街批鬥的羞辱,從專案組放回家沒有幾天就自殺了。那個時候,“地富反壞右”被管制改造,像秦儈跪在岳墳之前贖罪那樣,被塑泥像、扎草人以接受唾罵,差不多每個生產隊都有。有頭有面的人受衝擊,幹部靠邊站也不一定都會事出有因。“自絕於人民”大概也不會僅此一例。只是他們本來都是是吃商品糧的,他們本來就是月月拿工資的,平反當然是會有的,補發全部工資當然也會有的,只是那都是後話了。
在那個後話裡邊,給趙田慶老師平反昭雪的結論顯示,當年所謂趙田慶老師現實表現不良的傳說,是因為沈之藍老師打了不少小報告,而且基本屬於深文周納的子虛烏有。
因為這個秘密的公開,有一年早已經調回紫雲山鎮紫雲中學做了學校幹部的沈之藍老師,為了申報職稱,重回保衛小學影印自己曾經在此工作的證明材料,路經原保衛大隊第一生產隊時,還被當地村民攔下了他騎著的腳踏車,領受了好一頓責問與群體炮轟,最後甚至被拔去了腳踏車前後輪胎的小氣嘴,害得沈之藍老師推著癟了氣胎的腳踏車走了幾十里路,從此再也不敢踏上這片土地。
農村人就是如此感性,如此愛憎分明,如此睚眥必報,如此能路見不平一聲吼,管他冬夏與春秋。
劉巧英知道九・一三事件是很久以後的事。傳達那份檔案的大會是在保衛小學的泥地操場上召開的,保衛小學的全體師生和保衛大隊的所有社員群眾同時聽到了那個“野心家”“自我爆炸”的驚天訊息。
此後,一切似乎又有了些改變。
劉巧英讀初中了。
當年,三角圩人民公社初中招生以大隊為單位劃分學區,除了原有的三角圩中學之外,邊遠的大隊分片辦聯合初中,簡稱聯中,三角圩中心小學則加開初中部,俗稱戴帽初中。無論成績好差,無論家庭成分怎麼樣,也無論家境和社會關係如何,小學畢業生一律直接升初中。
因為保衛大隊距離趙家舍較近,保衛小學劉巧英的同班同學們都進了三角圩中心小學初中部。
說是初中部,其實也就是一個初中班,這個班級招收的是趙家舍大隊和附近幾個大隊的農村學生,只有公社革命委員會主任的小兒子是城市戶口,大概因為他的姐姐就任教這個班級,他才沒有如同公社級各個單位人員的子弟那樣直接進入三角圩中學。
到了這個時候,劉巧英才知道,這公社社部所在地的趙家舍其實也算不上城鎮,除了趙田慶那樣的公辦教師是本地的國家戶口之外,具有城鎮戶口的也就是公社部分機關幹部和事業單位工作人員,又因為三角圩人民公社本來就是大躍進年代從紫雲山人民公社劃分出來的,這裡的事業單位公職基本都是紫雲山老集鎮城鎮居民的招工招幹崗位,而這些招來的紫雲山人,又很少拖家帶口到趙家舍安營紮寨,只是過過宿舍生活,基本是週一來週六歸,甚至是早出晚歸。難怪有人會偷偷抱怨三角圩人民公社其實就是紫雲山人民公社的殖民地了。
真正與劉巧英的保衛大隊不同的是,趙家舍除了公社大院以外,還有一條南北走向的大街,路面是紅磚鋪就的,大街兩旁有些個保衛大隊絕對不會有的單位,比如三角圩人民供銷社,比如三角圩加工廠,比如三角圩農具廠,比如三角圩人民郵電所,比如三角圩人民供銷合作銀行,比如三角圩人民醫院,比如三角圩人民大會堂,比如三角圩食品站。
最重要的是,就在劉巧英所在的學校附近,還有一家燒餅鋪子,而那裡的燒餅,和供銷社裡邊的副食品加工區生產的饊子、果子之類一樣,是要拿糧票和人民幣購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