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越冷聲問:“長公子有沒有想過,如果十一公主走上奪嫡之路,其他公子公主會怎麼想?”

扶蘇愣住。

淳于越道:“到時候他們會覺得,既然十一公主都可以,為什麼我不可以。屆時所有的公子公主都會加入爭鬥,他們的母族也會站隊,朝堂會分崩離析。”

“你是長公子,你生來就註定是陛下的繼承人,這才符合宗法,才能讓一個國家長治久安。”

“十一公主再有能力她也只是一個公主,她永遠也不可能繼承大統。一旦開了這個頭,其他貴族會怎麼想?天下黔首會怎麼想?那些排在嫡長子之下的人會怎麼想?”

“屆時才是真的朝綱不穩,天下大亂,萬事罪人。”

淳于越每說一點,扶蘇臉就白一分。

而他也無法反駁。

“公子,哪怕是為了諸位公子公主不手足相殘,為了不讓陛下晚年心寒,你也必須做好兄長的表率。”淳于越站起來,居高臨下地俯視扶蘇,光影交錯在他臉上,留下一片昏暗。

“只要仙幕一日沒說你是秦二世,陛下一日沒有厭棄你,為了大秦、為了黔首、更為了你的家人,你也要做好長公子的本分。”

淳于越拂袖而去,留下靜坐的扶蘇。

過來好半晌,扶蘇緩緩捏緊規矩擺在膝上的雙手,沙啞的嗓音裡滿是沉痛,“弟子受教。”

舜華公主府。

嬴舜華坐回原位,詢問姬偃,“亞父,竹簡看完了嗎?你覺得哪些需要呈給阿父?”

決定奪嫡前嬴舜華就開始總結秦國的問題,決定奪嫡後更是沒有落下。

歷史記錄的終究有限,經過這些年的親身感受,竹簡上的內容一直被修改,但也越來越厚。

用後世人的眼光來看,秦國除了空氣清新,哪哪都是問題。

“寫得都很好,都可以呈給陛下。”姬偃做出肯定。

嬴舜華問:“亞父覺得,商君是怎麼死的?”

“觸動了太多人的利益。”姬偃回答。

嬴舜華反問:“那亞父覺得,我這些竹簡上的內容會觸動多少人的利益?”

姬偃指尖敲擊竹簡,若有所思,“公主是想……”

“我希望亞父能幫我挑選出適合的內容。”嬴舜華咳嗽一聲,不好意思地說:“我希望這些內容不會觸及太多人的利益,又能讓阿父對我刮目相看,還能讓大臣們覺得我這個公主可以處,但又能解決大秦的問題。”

姬偃,“……”

正在收棋子的姬恆沒好氣道:“你的要求會不會太多了。”

“所以我找萬能的亞父,而不是陪玩的你啊!”嬴舜華衝著姬偃露出招牌甜笑。

也不怪嬴舜華要這麼小心,實在是她太小了。

十一歲,在古代確實不算小孩子,過兩年都能嫁人了,可耐不住她走的是奪嫡之路啊!

這個時候做得太狠,先不說扶蘇一系,貴族就得先摁死她。

即便現在有“封神”這個大魚餌在前面釣著,問題能得到解決,嬴舜華的秦二世之路也會到頭。

別小看人的私慾。

嬴舜華要做的,是先積蓄力量,等她長大,可以拉幫結派了,再一步步往深處試探。

她出生的時候始皇老祖宗都三十歲了,為了讓自己有更多的成長時間,這些年嬴舜華沒少為始皇的壽命操心。

其中就包括不限於換了有毒青銅器、換個煉草本丹的假方士黃冠子。

姬偃思索片刻,按照嬴舜華的要求從竹簡中挑出一小部分內容。

“你的分析中,關於黔首方面的,有理有據,很出彩,即便如今朝中因為仙幕的話關注黔首反秦,他們的關注點也必定和你不一樣。剩下的都是一些老生常談的問題,其他人也會提,你夾在中間不會太引人注意。”

“可這樣會不會顯得我和其他人一樣,沒什麼特別的?”比起現在大家一定會關注的黔首問題,嬴舜華更想把對工業問題的觀點上報。

這樣,不止能顯得她看待問題的角度新穎,還能賣墨家一個好。

秦國在法家的治理下,不只是文化荒原,更是手工業荒原。

“你不能急躁,問題要一步一步解決。只有黔首的生存問題得到解決,你想要的文化、商業、娛樂才能得到發展。”

姬偃耐心教導弟子,“在奪嫡一事上,年紀小是你的缺點,但同樣是你的優點。同樣的問題,扶蘇公子和大臣提出來,和年幼的你提出來,在陛下眼中是不一樣的。”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只要有一點在陛下心中勝過他們,對於現在的你來說就夠了。”

“多謝亞父指點。”嬴舜華拉著姬恆把剩下的竹簡收進箱子裡鎖好,同時抽空詢問白天公主府的事。

仙幕說到“封神失敗”時,確實鬧起來過,不過很快就被安撫了下來。

其中出力最多的要數劉季、呂雉和一個叫嚶嚶的姑娘。

呂雉和嚶嚶一起安撫女門客;劉季則第一時間說服他的那些兄弟,一起幫忙說服男門客。

當時以英布為首的幾個門客發現公主府被圍後,想要強闖,就是劉季靠著三寸不爛之舌說服他們的。

姬偃誇耀道:“公主這次招攬的門客確實不錯,不說劉季和呂雉這些人,就是那個叫英布的也武藝了得,說他以一敵百也不為過。”

“還是亞父慧眼如炬。”嬴舜華和姬偃有來有往地互誇一番後,她道:“下次仙幕播出,我還會把他們聚集在一起,屆時還要麻煩亞父仔細觀察。封地那邊不宜長時間沒人主持大局,我想仙幕說完春秋封神,亞父就帶幾個人回封地去。”

姬偃點點頭,“老夫會為殿下留意。”

嬴舜華沒有上朝的資格,但還是一大早帶著竹簡回宮了。

是的,回宮,而不是進宮。

作為年僅十一歲的小娃娃,她還不能獨自在外開府,公主府是她打著豢養門客治理封地的名頭,求了老祖宗好久才求到的。

回宮後,嬴舜華也沒閒著,去了光祿寺詢問中午始皇和大臣們的吃食問題。

昨天出了那樣的事,今天大臣們肯定不會早朝就回去,很大機率會留下來吃員工餐。

嬴舜華常常變著法子地給老祖宗弄好吃的,早就和光祿寺裡的人打好關係了,面對她的詢問,光祿寺的人也不隱瞞,把選單報給她聽。

“阿父和大臣們昨晚必定沒休息好,今日又如此操勞,不好再給他們吃這些烤肉、燉菜。”

嬴舜華直接做決定,“如今也快入冬了,就準備咕咚鍋給阿父和大人們暖暖身子。你們用油把豆腐炸一遍,羊肉直接切成薄片,再配些蔬菜。”

豆腐是漢朝的淮南王劉安煉丹時無意中發明的。

秦始皇能吃到豆腐,還要多虧了嬴舜華這麼個孝順的好閨女。

為了解決始皇愛嗑重金屬丹藥的問題,嬴舜華想到了“走方士的路讓方士無路可走”這麼個好辦法。

於是,方士黃冠子帶著豆腐來到了始皇面前。

可憐的始皇啊,就這麼被一道豆腐驚豔了時光,又養了一個方士,還在嬴舜華的謀劃下,越來越看重這位豆腐方士。

中午,在嬴舜華的安排下,羊骨熬的湯底火鍋端上了所有人的餐桌。

期盼著老父親多活幾年的舜華公主,還不忘在老父親湯裡撒一把紅棗枸杞。

多麼熟悉的畫面啊!

很多次他們為朝事忙得沒空回家的時候,都是十一公主張羅著美食招待他們。

以前,他們總是忍不住誇十一公主孝順懂事,現在嘛……小小年紀就如此有心計,恐怖如斯。

嬴舜華端著她的金絲楠木碗坐到始皇身邊。

比起對白瓷愛不釋手的老父親,嬴舜華對現在人來說適合做棺材的金絲楠木更愛。

坐下後,嬴舜華用眼角餘光偷偷打量老父親,見始皇沒有趕人的意思,這才放心地往瓦罐裡下她愛吃的菜。

秦國人雖然被稱為蠻夷,但他們同樣尊崇“貴賤不相逾”的生活方式,在飲食文化上就非常明顯。

一個人一桌,桌上擺什麼菜都跟身份掛鉤。

火鍋就是年幼的嬴舜華為了和老祖宗一桌吃飯弄出來的。

寶寶還那麼小,燙到怎麼辦,就要和阿父父一桌,要阿父父夾菜。

過程的艱辛不必贅述,但大家也從“始皇夾菜”中明白十一公主有多受寵,不敢給她不痛快。

從那之後,只要是吃火鍋,嬴舜華都是和始皇阿父一桌,這已經成了習慣。

今日嬴舜華特意觀察老祖宗的態度,也是怕昨天的事留下後遺症,不過現在看來——阿父父還是愛舜華的。

嬴舜華開心了,很多大臣卻變了臉色,尤其是扶蘇一系,但也有更多人生出了別的心思。

知道“秦二世而亡”後,嬴政深刻地思考了這個問題。

就像嬴舜華對姬偃說的那樣,不管秦二世是不是扶蘇,在嬴政這裡,扶蘇就已經是個失敗者了。

為了大秦的萬世基業,嬴政不得不重新考慮繼承人的問題。

昨晚嬴政大半夜沒睡,細數眾多子女,發現除了積極表現的十一女,就沒一個頂用的。

但嬴政也不會就這樣決定傳位給嬴舜華。

在他心裡,嬴舜華的處境和扶蘇是一樣的,要麼是亡國的二世,要麼是奪嫡的戰敗者。

甚至,因為嬴舜華身份特殊,嬴政更偏向嬴舜華是秦二世。

最終,嬴政做出的決定就是,在知道秦二世是誰之前,讓兒子女兒們好好表現,看看誰堪大任。

有“二世而亡”和“兒子不行”這兩座大山,加上嬴舜華自小的表現,如今的始皇已經不拘於兒子了。

這也才有了現在對嬴舜華“僭越”的放任。

他就是要透過這件事告訴其餘子嗣——只要有能力,你們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