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明庭善武,為免出亂子,被縛手綁在牢中。

“咔噠”

囚牢的門鎖被人開啟。

蕭宸提燈而來。

搖曳的火苗透過八角宮燈將漆黑的牢房照亮。

柳明庭意外抬頭,一襲雪色映入眼中。

矜貴雍容的少年身上披著雪貂披風細密而輕盈,隨著他蹲下動作,根根如針般的貂絨如浪般層層疊疊舒展,反射出瑩亮柔光。

公子如卿,溫潤如玉,不染任何塵芥。

柳明庭顧不上旁地,望著蕭宸心急如焚的低聲問,

“是不是小侯爺讓你來的?現在就能救我出去嗎?”

蕭宸眸底微映著一點淺淺的雪光,望著落魄的柳明庭沒有回答。

“你快說!皇上會如何判我?皇后知不知道這件事?”

蕭宸語氣輕輕說道,

“小侯爺不會救你了。”

柳明庭面容死寂一瞬,下一刻,卻變得陰狠起來,

“阿曦,她會救我的!”

“她絕不敢不救我……你去讓她來!立刻讓她來!”

蕭宸聽了,忽而微笑,笑容冰冷,

“不敢?”

狹長刀影在空中利落劃過,他割開了柳明庭的喉頭,血液如注噴湧,猩紅的皮肉斷裂外翻著。

“你憑什麼令她不敢?”

這一刀避開了關鍵的動脈,割斷了他的氣管,以至於柳明庭發不出任何聲音。

那些噴湧的鮮血霎時染紅了眼前的整片視線,他歪著頭,瞪大血紅眼睛不可置信的死盯著蕭宸。

“不忠不義,你不配喜歡她,更不配威脅她,你真該死。”

他嗓音清冷優柔,好似不染塵世的冬日山澗的雪水流淌,眼下被濺了幾滴血珠,殘忍的殷紅色,將他眉眼襯得瀲灩妖冶。

她被威脅,受了屈,他心都急疼了。

柳明庭的側頸動脈被割裂,重重的倒在地上。

蕭宸不知道柳明庭掌握著沈君曦什麼不可告人秘密,什麼重要的把柄,讓沈君曦不惜保他的命。

柳明庭不止一次背叛了沈君曦,可是她還是下不去手,他總是要幫她的。

片刻間,蕭宸提氣翻出院牆,他抬起微微蒼白的臉望著絢燦的煙火綴滿了夜空。

星星點點的華彩墜落人間,照亮這波雲詭譎的皇宮夜宴。

還好……他還有她。

……

歡宴一席,帝王未至。

皇后一炷香到場開了宴會,像是出了什麼要事又臨時離開了。

此時,宮中有品階的嬪妃落坐於空蕩蕩的龍椅兩邊。

臺下舞女款款進場,大臣們穿著鮮亮堂皇的朝服,女眷們在另一邊有說有笑地圍聚在一起。

唯獨沈君曦,明明坐在距離龍椅最近的位置卻顯得有些寂寞。

所謂高處不勝寒。

位於末端的低階官員們能夠有說有笑攀談,但坐在前面的,尤其是官居一品的位置那一片,大家都好似專心賞舞,氣氛意外安靜。

沈君曦對面是左右丞相,身旁是傅太師,其餘便是雍親王、福王、祿王等一眾蕭室皇親,皇帝不在,她連客套都懶得客套。

雖然年輕,但作為超一品鎮國侯,她只能同一幫頭髮花白,心機深沉的老頭子坐在一起。

要麼不說話,要麼便是犀利的唇槍舌戰,想想都累得慌。

“宸王到。”

通報太監不高不低的一聲報道,引得沈君曦百無賴聊的看向從拐角走來的蕭宸。

見他臉色古怪,嘴唇不正常的泛白,沈君曦眉梢稍稍動了下,站起了身。

做大夫,望聞問切是看家本事。

蕭宸臉色不對,一眼就能看出來。

路過監察御史身邊的時候,沈君曦不悅的奪了他手中的筆,

“又不是在朝上,你還要記小爺吃了幾口菜,飲下幾杯酒不成?”

平日上朝監察御史會在一旁用書本記錄,哪一位官員儀容不對或者交頭接耳,不合乎朝儀就會記錄下來,待到朝會結束之前,交給中書省例行處罰通告。

此刻他還在盡忠職守地記錄宴會過程,包括來客時間。

他這會兒動筆是想記下她起身去找蕭宸!

這讓沈君曦不爽了,屁事也值當!

監察御史平日受得各方恭維,但碰到刺頭兒沈君曦那是不得不低頭,立刻合上本子,

“鎮國侯說的是,下官唐突了。”

蕭宸見沈君曦連監察御史的筆都敢奪,嘴巴沒有笑,但眼睛卻在笑。

他愛她氣焰囂張的樣子,好似她生來就該盛氣凌人,永遠都該如此。

“高興什麼東西?怎麼回事,好像平白傷了血氣。”

沈君曦與蕭宸站在松柏樹下,她有些想為他把脈,但這會兒周圍人實在是多,幾個太醫署的宮醫時不時盯著她瞧。

“能不能回去再對小侯爺說。”

蕭宸純淨溫軟地望著她,全然不在乎旁人眼光。

他不瞞她的,什麼都不瞞。

她偏愛他,會原諒他,一定會。

蕭宸按捺著恐慌想著。

沈君曦疑惑了下,微微靠近,附耳於他身側,叮囑道,

“嗯,雖說一般人也不敢在宴上弄出事,但小爺等會兒不同你在一起,蕭雲澤他們不是好鳥兒,酒水食物之類的避諱著些,明白了?”

在宮中用毒是最下等、最簡單、最高效、最常見的伎倆。

蕭宸久居宮中怎麼會不知道,但沈君曦卻當他全然懵懂般關心他……

蕭宸心中暖漲,他剋制著想要抱她的衝動,緩回道,

“蕭宸知道,小侯爺亦是。”

說罷,沈君曦看向末尾處正大快朵頤的沈小北,這孩子心……是真大!

沈小北哪裡是心大,他是化悲憤為食慾!

他無品無階的不能在沈君曦身邊,與沈君曦將近隔了八十張桌子,距離蕭宸的位置也將近五十張,心裡委屈著還沒人說話呢。

“皇后娘娘到!”

“太子到!”

“十公主到!”

“福元郡主到!”

一陣用力拔高的公雞嗓發出的聲音頗為刺耳。

宴會上的官員女眷立刻稀里嘩啦跪了一地,高呼道,

“皇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場上唯有一品王爺、宰相以及超一品大員不必伏禮叩首,因此能在烏泱泱人群中站著的人會明顯突兀。

沈君曦不痛不癢的朝著皇后拱了拱手。

傅家這位皇后她熟也不熟,說不熟她的人都殺到自己院子裡去了。

說熟,也今天頭一回見到。

皇后身穿一襲正紅色如意緞繡綵鳳朝服,威儀的行至高臺鳳位上,沉聲道,

“常總官,宣本宮懿旨。”

眾人還在跪著,心下不禁猜想,難怪皇后開了宴席又走,原是擬旨去了。

常福手持懿旨高聲道,

“茲聞潁川康賢王之女蕭鍾靈嫻熟大方、風華幽靜,淑慎性成,本宮與陛下躬聞之甚悅。今太子適婚娶,當擇賢女與配。值蕭鍾靈與太子堪稱天設地造,為成佳人之美,特將蕭鍾靈許配太子為太子正妃。一切禮儀,交由禮部與欽天監正共同操辦,擇良辰完婚。”

久未露面的蕭鍾靈蓮步款款走向高臺,面露喜悅道,

“臣女接旨,跪謝皇后娘娘恩典。”

皇后抬了下手,眉目稍稍柔和,慈愛道,

“免禮平身,你與本宮往後便是一家人了。”

隨後,常福接過手下人遞來的另一道明黃色聖旨,

“陛下有旨宣。”

“昊天有德,成人之合。鎮國侯沈君曦人品學兼優,此為治國之能臣,觀之已久,甚慰朕心,朕有意結親,朕十女蕭詩嬋品德賢良,尚未婚配,侄女蕭玉溫婉淑儀,麗質輕靈,待字閨中,兩女當與鎮國侯配佳偶成雙,多生子嗣,以慰朕心。

特將二女許配鎮國侯為超一品掌國夫人、超從品輔國夫人。一切禮儀,交由禮部與欽天監正共同操辦,擇良辰完婚。”

這道聖旨可就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作為超一品鎮國侯有多少女人都可以,但第一次娶親就多娶位平妻是聞所未聞啊!

…………

沈君曦萬萬沒想到還能一下給她賜兩個媳婦,這回是真也被驚住了。

“鎮國侯接旨!”

見沈君曦站在原地不動,常福不得已又喊了一聲。

一幫子大臣齊刷刷瞄向沈君曦。

按理說…只要沈君曦不想,憑著丹書鐵券抗這道旨意也不是不行,所以,沈君曦想不想還是很重要的。

蕭宸朝她走了一步,溫軟優柔在她耳邊輕輕道,

“小侯爺,柳明庭已死。”

聲音鑽進沈君曦耳朵裡。

沈君曦沒有回頭看他,但心猛地被震了下。

剛往前走了兩步,陡然身體一顫,原地倒了下去!

蕭宸一驚,連忙伸手抱住她後腰,朝著太醫的方向急喊道,

“魏太醫!!快!小侯爺病發了!”

沈小北顧不得禮儀,飛身而至,

“家主!!!”

“小侯爺~!!”

“小侯爺!!”

蕭鍾靈與蕭詩嬋兩女也著急忙慌地跑過來,兩女一臉焦急,這沒接旨還算不算啊??

“太醫!快!太醫……”

場面慌亂成一團,蕭宸將沈君曦抱的很緊,除了讓魏太醫幫她把脈,旁人伸出的手悉數被他擋住。

“沈伯君好心情,自己兒子暈了,還能在這安然飲酒。”

霍風跟著站在人群外,沒忍住嘲諷了沈伯君一句。

沒有實權、實職的沈伯君臉色陰沉坐在犄角格拉的位置,回道,

“老夫又不是大夫,去了又能做得什麼,倒是霍大人一如既往愛多管閒事。”

而常福手上卻還有一道聖旨,他為難的看向站起身的皇后,

“娘娘,這道宸王的懿旨…還宣嗎?”

皇后鳳眸陰霾,忍而不發道,

“還怎麼宣!速去稟告皇上!”

常福快步前往雍華宮。

雍華宮內。北唐帝正在與潁川王下棋,風貴君安靜地站在一旁看著。

作為男妃,風貴君的身份特殊。

早年間他還沒被封為貴君上朝,後來他封為貴君還想上朝被許多嬪妃反對,前朝大臣也是紛紛請旨抗議。

以至於,他雖受寵,但身份尷尬,宮宴也鮮少參加。

“啟稟陛下,大事不好,鎮國侯在聽到聖旨後昏厥了!”

常福小步跑來,話音剛落,北唐帝大掌一揮,將漢白玉棋盤上的棋子悉數甩到了地上,怒道,

“這小子定是裝的!她是沈昊山的孫子,武藝不錯,體質怎麼就能差了去!她不在意柳明庭死活還故意欺朕!著實可恨!”

“來人,明日在臨安街對柳明庭施以炮烙刑法!”

潁川王站起身,拱手勸慰道,

“皇兄何必這麼大火氣,沈君曦年紀小,難免叛逆些,還不懂這是皇兄給她鎮國府的機會,再等等吧。”

北唐帝朝著宮人揮了揮手,待一眾宮人退下。

他恍惚一下老了許多歲,沉重道,

“皇弟,你可知朕這北唐百萬大軍姓什麼?如今沈昊山對朕還算忠誠,但澤兒呢?澤兒日後便是接手了朕的位置也做不安!”

在皇帝眼裡,沈君曦與蕭室公主成婚,往後生的孩子便有一半的蕭室血脈,沈家軍必須得認,權利也能稍稍歸攏。

奈何沈君曦千方百計的推脫!

潁川王點點頭,

“皇兄念舊,心底對太子真是疼愛。”

北唐帝幽幽道,

“他是朕與紫秋嫡子,朕怎能不疼?當初若不是傅國丈願意將紫秋下嫁於朕,朕何來今日?紫秋怨朕,朕不怨她……不怨她……”

當年還是大皇子蕭轍的北唐帝被沈昊山救回北唐,傅太師二話不說就將嫡女許配給他,扶他步步登上帝位,他與傅紫秋算得上攜手與共的患難夫妻。

只是後來,他被迫娶了和親公主,為了穩固帝位又納了四妃,後宮的妃嬪越來越多……越來越多……

在一次次爭吵中,他與傅紫秋許下的海誓山盟成了笑話。

北唐帝念舊,念所有人的舊,卻唯獨不念宸妃。

因為讓他這麼念舊的原因,正是少年時在榕國受到的恥辱!

北唐帝看向潁川王定定說道,

“你可還記得你與朕身在榕國時,曾發下的毒誓?”

潁川王垂眸,沉聲道,

“當然不會忘,我們兄弟倆有朝一日,必會血洗榕國宮廷,一洗前恥!”

說著,無奈嘆息道,

“沈昊山頑固,這麼多年來皇兄對他萬般縱容,他養出來兵卻認了主,不是我們的兵……”

北唐帝眸光冰寒,望著一地黑白石頭狠狠道,

“是啊,不是我們的兵,留之無用,棄之可惜,沈君曦可恨至極,朕拿捏不得沈昊山,還處置不了她不成!”

*............................

鳳鸞宮正殿,燭影搖晃。

“啪”。

清脆鮮亮的巴掌重重落在蕭宸臉上。

皇后傅紫秋臉上帶著奪人的威魄,嗓音寒厲,

“你算的什麼東西,敢同吾兒分庭抗禮?”

蕭宸被兩個太監押著跪在地上,平靜回道,

“蕭宸並無此意。”

蕭雲澤卻重踢了蕭宸一腳,臉色恨恨,總算解氣道,

“母妃,你別看這賤人現在老實,他前幾日還想殺兒臣!他就是想同兒臣爭,日日想著法兒勾引沈君曦,想要沈君曦幫他!”

皇后聽後冷笑,俯身掐著蕭宸清瘦的臉頰,

“沈君曦日日與你為伍,受你教唆,現沈門一黨日漸開始彈劾吾兒,你想作死,本宮大可以成全你!”

蕭宸望著這位尊貴的皇后,他平靜的臉上流露著出一股前所未有的狠決,咄咄逼人反問道,

“娘娘既然清楚蕭宸有教唆小侯爺的能力,就當要明白,今日蕭宸死在您這裡,那些彈劾太子的摺子更會像雪花似的越積越多,蕭宸敢死,皇后娘娘敢動手嗎?”

“啪”

反手又是狠辣的一記巴掌,

“你以為你算什麼東西!吾兒今有康王助陣,誰還能動他?!”

華貴的黃金護甲劃破蕭宸無瑕的臉龐面板,興許是覺得可笑,他冰冷寂然的眼底泛起幾分嘲諷,

“潁川王若真能比肩鎮國軍皇后娘娘又何必拿蕭宸撒氣?可笑的是,太子酒後強姦鍾靈郡主,試問潁川王能心甘情願幫助他嗎?”

皇后轉頭錯愕地看向兒子蕭雲澤。

蕭雲澤同她說的分明是,他與蕭鍾靈兩情相悅。

蕭雲澤意外蕭宸竟知道他強要了蕭鍾靈一事,抬手指著他,怒問道,

“你是如何知道此事!?這件事潁川皇叔知不知道?你快說!不然本太子現在就要你的狗命!”

蕭宸卻連看都不看蕭雲澤,他冷淡的凝視著皇后.

皇后轉身,鳳眸陰鬱冷沉。

宸妃剛拿出長佑令、募捐款項幫關外戰事,沈家軍不會不感激這份情。

如今的蕭宸看似微小如塵,不受待見,但早就不是那個因為在北唐沒有母族依仗所以處處遭受欺凌的皇子,他的背後有一座鎮壓北唐的大山。

人人知道沈君曦行事囂張,不解決沈君曦,先動被她護著的蕭宸,顯然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他死在皇后這裡……

蕭雲澤想要入朝,必受掣肘。

換句話說,不是不能殺,而是殺了全無好處。

“惠妃娘娘到!”

門外太監一聲傳報,讓皇后壓下眼底殺意洶洶,站直身體,給手下太監遞了個眼色。

蕭雲澤罵道,低嘲道,

“你這雜種,與你那母親一樣走狗屎運。”

惠妃被宮女攙扶著跨過門檻,進門見蕭宸跪在地上,說道,

“臣妾聽聞沈小侯爺在姐姐這裡,臣妾來瞧瞧,呦,太子也在,這小九怎麼跪著?”

傅紫秋坐回到鳳座,甩袖說道,

“小侯爺暈倒時他就在小侯爺身邊,本宮詢問一二,惠妃有意見?”

宮中多年,惠妃早就習慣了皇后專橫跋扈的模樣,屈身賠笑道,

“臣妾哪兒敢,不過是隨口一問罷了。”

皇后執掌後宮多年來一直專權恣肆,在其餘嬪妃眼中,北唐皇雖不常進她宮裡,她卻是受寵的。

早年她可沒少處死品份的嬪妃,毒殺皇嗣,但無論她怎麼作惡,皇上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這些年偶爾小懲大戒,從未動過她的鳳印。

不過,她們這些有家世的嬪妃倒也不討厭皇后。

畢竟她不爭寵,不甚在意皇帝寵幸誰,為了幫傅太師籠絡朝堂,大多時候不會為難她們這些有身家背景的妃嬪。

皇后撇了惠妃一眼,接過下人遞上來的茶水,抿了口說道,

“太醫說小侯爺僅是氣血不足,並無大礙,陛下方才也來探視過了,惠妃若還是不放心,等小侯爺醒了再來瞧罷。”

“臣妾還是不多叨擾皇后娘娘了,帶了些補品來勞娘娘轉交。”

惠妃讓身後宮女呈上木盒,端莊地笑了笑,看向站起身的蕭宸問道,

“夜路甚黑,小九沒帶下人打燈,可要與本妃一同走?”

皇后犀利抬眸冷冷看了惠妃一眼。

明顯,惠妃有意幫蕭宸。

惠妃位居四妃之首,父親是戶部尚書,母親蔣氏與蔣公明有些遠親關係,家族勢力在朝堂還是有些的。

正當蕭宸欲開口回絕,一位粉衣宮女從偏殿匆匆跑了過來,屈身道,

“啟稟娘娘,小侯爺方醒過來了,要見宸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