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雅設想了很多種結果,傅錦梨可能會心軟收回成命,也可能會嚴詞拒絕。

但萬萬沒想到是這樣的回答。

“你......您還是生氣我以前說的話嗎?”

那時的話她脫口而出,到此刻已經不記得究竟是說了些什麼,只知是極不討喜,極不友善的。

“生氣?”

傅錦梨看著她,很是認真,“我沒有生氣。”

不怪乎傅應絕道她傻人有傻福。

以至於現在別個兒認錯都認到跟前來了,卻是叫認錯的那個頗有些哭錯墳的無力。

“可是陛下,陛下他下了令,我已經受到罰了,再不敢對小殿下出言不敬!”

許雅以前雖然也是被打壓著,那時還能咬牙忍了,現在卻是不行,每每她回家去都覺十足的窒息。

“因著臣女目無尊卑,陛下下令懲處,我應當受之!”

身體上的疼痛叫神經更加敏感,許雅委屈得像是整個天下都在同自己疾言厲色。

“可我今年才幾歲,犯些錯情理之中,陛下就算為小殿下出氣,這樣會不會太過嚴重了些——”

她彈弓一樣突突突地說完,傅錦梨空蕩蕩的小腦袋瓜抓不住重點,但是卻亮起了另一根懸絲。

小丫頭眨了下眼,很是震驚,

“你是說——”

“你說我壞話!”

“爹爹收拾你了!”

這是她從裡頭挑挑揀揀之後得出的結論,能這樣簡明扼要,直擊靶心,對她而言已是極不容易。

小胖丫頭總算反應過來了,這下子小臉上只剩不解,“是你做錯事,為何還要哭。”

奶糰子不明白,被說壞話的是自己,自己都沒哭嘞,她哭啥。

話說得好像有些道理,許雅淚水砸在臉上,嗚嗚咽咽地也不知該不該繼續。

她此刻趴在地上,傅錦梨站著,在她看來是有些居高臨下之感的。

“我——”

那站著的人渾身粉白,而她自己呢,她哭得滿臉髒兮兮,倒在地上站不起來。

許雅喘了口氣,小姑娘稚嫩的眉眼帶著些祈求與示弱。

只聽她道,“臣女日日夜夜被在府中受折磨,求您讓陛下收回成命!”

她聲淚俱下,像是遭受迫害,可分明是咎由自取。

傅錦梨安靜了下來,沒有回答她。

她說,是爹爹知道她欺負自己了,所以也幫小梨子欺負她。

這一點小人兒心中是極清楚明白的,傅應絕從未放過任何叫她受了委屈的人。

可是……

耳邊仍舊是她斷斷續續的哭聲,但凡換個人怕是都要叫她磨得答應了。

可惜她遇上的是傅錦梨。

“不可以哦。”奶糰子仍舊衝著她搖搖頭。

“這是爹爹的心意,不可以這樣子。”

如果說於許雅而言,傅應絕的這一出,給予的是懲處。

但到了傅錦梨這處,收到的卻是和風細雨嚴絲合縫的保護與愛重。

小龍崽子軟乎,好糊弄,但除了一點——凡是涉及到自己的爹爹,她便從不會隨意按自己的心意來。

“爹爹會,難過。”

因為爹爹是爹爹,小梨子是爹爹的孩子。

她知道孩子受了委屈每個像爹爹這樣的人都會哭的。

許雅面色慘淡下來,她不同意……

她是因為實在沒有辦法了才來請罪的,若小殿下不同意……

“您忍心——”

“我忍心的。”傅錦梨沒有半刻猶豫。

她的善惡觀還未明確長成,辦的事都是遵從本心。

小龍崽子是心軟的,但是心軟絕不會是因果不分,萬事不論。

於是她同許雅道,“你去,問問爹爹,爹爹原諒,就可以。”

她不該同自己認錯,因為小梨子也沒有權力叫爹爹不追究。

但是小孩兒還是抵不住她的哀求,給了回答。

***

自見過許雅,傅錦梨就有些悶悶不樂,趙馳縱在她身旁都不敢大聲嘻嘻哈哈。

唐衍也跟奶糰子一樣的表情,寸步不離地站著。

趙馳縱在一旁憋半天也憋不出一句安慰的話。

而薛福蔚是因為話太多,叫幾人攆到了一旁,委屈巴巴地。

最後只得季楚來問。

“小梨子,怎麼了?”

小丫頭慢吞吞地抬頭,看了幾人一眼又低下去。

像是遇見了大難題,覺得他們幾個雖然聰明但都是小孩,肯定也不懂的。

於是重重地嘆了口氣,老氣橫秋地。

“你們不懂。”

“……”

“?”

幾人雖說年紀不大,但比起這樣的小糊塗蛋還是懂得多得多。

到底是什麼事兒能叫沒心沒肺整天只知道矇頭睡大覺,起床吃糕糕的小孩兒這般苦惱。

幾個小男孩對視一眼,皆沒有說話。

可他們不問,傅錦梨卻憋不住了!

“你們說——”

幾人提起耳朵。

“——涮啦,你們也不懂。”

“……”

“就是我——”

幾人又聚精會神去聽。

奶糰子哼哼唧唧兩下,才結結巴巴的說出來。

“我……我是不是,壞呀。”

“爹爹會不會,不喜歡,壞小孩。”

壞?

幾人沒懂什麼意思。

對於傅錦梨,你可以說她調皮,可以說她嬌氣,甚至可以說她繼承了一點陛下的殺伐,一點不明顯的狠。

但絕不能稱得上壞。

小姑娘眼巴巴地瞅著幾人,小胖手攪著衣角,有些無措。

“我拒絕的!可是她,哭好大聲!”

“小梨子欺負她,我是,壞蛋呀。”

聽完她磕磕巴巴的敘述,幾人大致也清楚了狀況。

小孩兒的思維極其簡單,她哭了,我沒哭,那我是不是就在欺負她。

“放屁!”趙馳縱忽地出聲。

“動手了才叫欺負!”

得,都是倆糟心的。

薛福蔚這時也摸了過來,“瞎想的,我估摸著她是太感動了。”

小梨子連怎麼辦都告訴她了,不是感激涕零,是什麼?

季楚微笑,行了,三個。

唐衍倒是有些不贊同他們的說法,“沒有欺負她,她這只是一種……”

他也不知該如何開口,“——一種,手段?”

“你覺得自己沒有如她的願嗎?可是,她的目的達到了。”

這位小殿下心軟了,若不是因著裡邊有陛下的影子,她會不會如今日一般堅決,還是兩說。

季楚也如是道,“弱者……唔,不厲害的人不是沒有錯,他們只是……”

“只是看起來可憐而已,不能因為誰哭得厲害誰就有理。”

怕奶糰子聽不懂,他特意換了措辭。

弱者非無罪,若是啼哭便能討得‘公道’,那國家得亂套成什麼樣。

他們二人說得有道理,許雅確實也存了幾分這樣的心思。

這算起來,也是後宅陰司手段,但她只學得一點皮毛。

也就能騙騙什麼都不知的龍崽子。

但凡是意志不堅的人,被這樣的水彈轟炸,就算自己有理,都難免生出懷疑來。

也不知她是有意還是無意,雖然目的沒有達成,但還是留下了些許影響。

幾人都說的十分有道理,小人兒有些糾結但沒多擰巴。

她想著回去要同爹爹說一說的,爹爹瞧著也是十分聰明的模樣。

這麼一打算,她下學時見了來接她的小全子,挨著他又是一副嘰嘰喳喳的模樣,小嘴張張合合,一刻都未曾停過。

詹十鸞有命在身。

可大啟天子深居皇城,等閒時刻是見不著人的,更別說他們這一行不太受歡迎的來客。

別人禮節上也沒有應付,面面俱全,畢竟國都實力也擺在這兒了,住著比在南度時候還要舒服些。

但她皇兄詹南禹幾次遞了帖子進宮,那頭都說是出征在即,陛下公務繁忙,沒時間親自招待諸位,望諸位海涵。

所以接連幾日都是沒有機會去接觸見面的。

倒是聽聞小殿下要日日出宮來上學,於是詹南禹便先一步打起了這頭的主意。

詹十鸞徘徊磨蹭了足足三日,詹南禹實在逼得緊,她今日才硬著頭皮到這太學門外來。

她藏在太學外一棟矮牆邊,看著小人兒笑嘻嘻地踏出學院門檻,先是撞進來接她的小太監懷裡。

而後又回過頭去同幾位跟在身後,年歲相當的男孩揮著手。

“小粽子明日見,唐唐明日見,豬豬也明日見,還有薛狐蔚呀!”

她吐字明瞭些,但斷句糊塗,長句更是摸不明白,一句話說得頓了好幾次。

幾個小男孩也紛紛同她道別。

眼看著傅錦梨張開手彎了眼睛,等著小全子將她抱進馬車內,詹十鸞心跳快了一瞬。

手上的帕子被她纏得凌亂,內心惘然又焦急。

最後一咬牙,還是站出來,揚聲便要喊。

“小——唔——”

方叫了一個字,忽覺後腦勺一疼!

她眼中的淚水霎時間湧上來,可還不等積蓄夠從眼眶落下,眼皮便沉沉地合上。

身子一軟,人事不省。

詹十鸞身後也不知何時站了人,一身黑衣,氣息內斂。

那人抬起手接住她落下來的身體,真的只是接住。

雙手抬得平直,以至於詹十鸞就這麼掛在他的手臂上,沒有半點憐香惜玉。

詹十鸞因著心虛,找的角落也極其隱蔽,都快挨著死衚衕了。

更是自覺自己的行徑偷偷摸摸,連人都不敢帶。

接住她的人忍不住腹誹:果真是嬌嬌公主,不像自家小殿下,孤身一人也能打遍天下無敵手。

就是有些愛被騙。

他面無表情地去看身旁站著的另一人。

“扔哪兒去。”

那人輕咳一聲,抬起纏著黑綢的手腕,指了指鴻臚寺館的方向。

“陛下說,哪兒來的放哪兒去。”

他話語一落,接住詹十鸞的人沒有半分遲疑,像是扛貨一樣將人往背上一放,翻身便越上了牆頭。

見著下邊那個還沒跟上來,他回首皺眉,“腿瘸了?還不走。”

“……”

揹著個黃花大閨女跟以往扛著個破麻袋,臭男人的時候一模一樣。

後頭的人望著他有些牙疼,不過也沒多說些什麼。

“來了。”

兩人身影快如閃電,幾個起躍間便不見了身影。

而另一頭,小糊塗蛋耳聰目明,她像是發現了什麼驚天大秘密,趁著小全子俯身抱她之際,靠近他耳語。

“有人,在說話呀”

像是怕被人聽到,她連忙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模樣又傻氣又可愛,小全子失笑,餘光不經意地往已經恢復安靜的角落瞥了一眼,又回來滿臉認真地問她。

“真的嗎?小主子真聽見了?”

“嗯嗯!”

“那我們快些走,萬一是壞人就不好了。”

一聽是壞人,小孩兒馬上小雞啄米似地點頭。

“好好好!快跑,不捉小梨子!”

傅應絕這次將她身邊防得鐵桶一樣真不是吹的。

一層接一層,密不透風。

小孩兒回了宮,照例是要先找爹爹的。

聽著殿外傳來噠噠的腳步,傅應絕微揚了眉骨。

殿外那腳步跑著跑著又停了下來。

搗鼓一陣後變作了幾不可聞的,小心貼著地上挪動,不敢發出絲毫動靜的邁步聲。

端坐著的帝王低笑幾聲。

“小笨蛋。”

不過他還是很配合地裝作不知,甚至還微微偏過身子去背對殿門。

窸窸窣窣的聲音愈發近了,那股子夾雜著奶氣,甜絲絲的氣味兒也縈繞過來。

傅錦梨像只小老鼠,躡手躡腳地湊過來,看著傅應絕正背對著自己,小臉興奮得紅撲撲地。

傅應絕坐的是一張帶荷葉型託首的椅子,小人走過去藏在後邊只露出一個小腦袋。

她憋著口氣,壓低放粗了嗓子。

“哇呀——我是爹爹呀——你是誰——”

“……”

傅應絕忍住想翻白眼的衝動,肅了肅嗓,也沒轉頭,順著她道。

“我也是爹爹,你是誰爹。”

“我是——”

那帶著小孩兒家奶音的作怪聲像是一瞬間卡了殼。

“是,是小桃子的爹爹呀。”

“……”

她自認反應極快,沒有露餡兒,又接著問。

“你給小梨子,吃幾塊糕糕呀,我給小桃子吃,五塊!”

提起她的糕糕,她嗓子再壓不住,興奮得恢復了平日的清脆,而那笨蛋卻是半點都沒察覺。

還在後邊裝腔作勢,“爹爹要聽爹爹的,你也——”

後頭話沒有機會再說,因為傅應絕已經將她從後邊拎了出來。

小人兒被揪在半空中,小臉上還帶著做賊一般笑,“——也是——”

“!!”

也不出來了,烏溜溜帶著竊喜的眼珠子往上一看,就對上一雙黑沉狹長的鳳眸!

手上原本軟綿的小云朵一瞬間僵住,成了一條直溜溜的小棍。

“嗯?也是什麼。”

傅應絕眼底帶著揶揄與惡趣味,好整以暇地看著胖丫頭。

小人兒驚恐萬狀,小嘴巴張得大大地。

怎麼藏得好好的就被揪出來辣!

“幹嘛,喝風呢?”

傅應絕抬手將她下巴合上,小人兒傻愣愣地順著他的動作。

粉唇囁嚅幾下,眼神閃躲,“爹,是爹爹呀。”

“嗯,是我。”

傅應絕看著她心虛的模樣,心情頗好地補上一句。

“是小梨子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