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青沒來由一陣緊張,身體繃直,又覺得似乎太過於嚴肅,怕是不討小孩喜歡,於是努力提了提嘴角,讓自己看起來更和善些。

不過她本就是一張青白的臉,再這麼勉強一笑,活像那鋪子裡頭哭喪的紙人。

小全子看著都悄悄別開了眼。

季楚只覺一言難盡。

反倒是傅錦梨,看得移不開眼。

她伸出小胖手,瞪圓了眼睛,張大嘴巴。

竹青心底瑟縮,只當是自己模樣嚇著她了,慌亂地垂下了眼。

有些暗悔,自己應當聽了隱龍衛裡頭那些人的主意,抹了粉再出門的。

現在想來小殿下當是惱了。

可誰知——

“要開花啦~”

小胖丫頭非但沒被嚇到,反是一臉興奮,眸光點燃了星夜一般,直直望向竹青那雙閃躲的碧色雙眸。

她指著給季楚看,“我的了呀,小梨子的了!”

她像是得了什麼寶貝,迫不及待要同小夥伴分享。

竹青那雙眼睛,湛青剔透,太過清亮,以至於看著人時顯得有些空洞,像是一眼碧綠的幽泉。

她又常年製藥,不見天光,臉色已然到了慘白的地步。

可小龍崽子本就沒有人類孩童那般的認知和審美,也壓根不知外頭世人對異象的不容情。

小孩兒只知,綠色的,是玉石,是瓷盆裡粉白花蕊底下的葳蕤。

她的眼睛是葉子的顏色,那她是不是也會開出漂亮的花。

小孩子總是直白率真,她們想到什麼便說,能用盡自己所見過的任何一處美景去誇讚和描述。

季楚笑著點頭,也順著她,“給小梨子道喜。”

未知和變數總誘人探索,竹青沒有遮遮掩掩,卻也仍舊叫季楚好奇。

同小全子一道出現,那該是陛下所派,又是在小梨子身旁,當也是一代能人。

小全子八面玲瓏,能言善辯,不知這女子......又是何等本事。

奶糰子的話叫竹青心潮迭起,她甚至是覺得自己此刻略顯矯情,她能坦然面對那些不懷好意與排斥的目光,反倒對這樣的善意無從安置。

她輕輕吐了口氣,只道陛下果真料事如神,自己原先那些擔憂簡直就是多餘。

“是,竹青得侍奉小殿下,是所修福分。”她也將小全子那套說辭拿出來用。

被現場偷活兒的小全子,不免怪異地看她一眼。

奶糰子十分興奮,現在不用怕兩人偷她了,又粘上去說想爹爹,可不可以先回去哇。

小全子那是巴不得!

同季楚道了別,一行人又往宮裡去。

傅應絕接到孩子,聽著竹青的稟報,有些哭笑不得,捏著她軟乎乎的後頸,“又是我教的?”

小孩兒聽別人說話又抓不住重點,都是聽兩句,丟三句,你完全不知道她是將什麼裝進了腦子裡。

小笨崽子一樣,抓著小包就跑,還理直氣壯爹爹教的。

天地良心,傅應絕可不是這麼教的。

奶糰子自知自己鬧了個大笑話,看著竹青還在場呢,她趴在傅應絕懷裡,小胖手忙去捂他的嘴巴。

“爹爹不說,不說,小梨子知道啦!”

再說別人要笑話了!

就她那小短手,哪堵得住別人,不過傅應絕從善如流,也不再說這事兒,倒是同她說起了竹青。

三人都在殿內,男子抱著自己嬌小一團的閨女,竹青垂首候在不遠處。

“是我思慮不周,該要同小梨子提前說才是,今日是爹爹的問題,先給小梨子賠個不是。”

帝王低聲同懷裡的小人兒說著,雖是說出來好笑,但他心裡邊也算是欣慰的。

至少不是別人給個糖塊就能哄走。

“不要不是!”奶糰子搖搖頭,蹭蹭他的頸窩,“爹爹不錯,小梨子高興的。”

小梨子的爹爹永遠不會犯錯。

在她潛意識裡,傅應絕說的每一句話,無論什麼,都要比別人來得重要與可信。

竹青在傅應絕未登基之時,在先帝手下,不過那時她還是個無名小卒,她的師傅,才是先帝手下醫毒雙絕的近身影衛。

師傅從不會妄議先帝,也不會反駁任何,因為她知道,九五至尊是從不容他人置喙忤逆,就算是錯了,也絕不會低下頭顱,這叫做皇家尊崇。

如今的主子就更不用說了,一度自我,狂妄到令人髮指的地步。

竹青將頭埋得更深了。

她總覺得自己似是不該待在此,帝王總是強勢,這樣示弱該是不願叫人瞧見。

可傅應絕卻是半點不在乎。

他不僅不遮掩,還要叫眾人將他都偏愛瞧得明明白白。

“那小梨子可喜歡她。”男人笑著朝竹青努努下巴,分明凌厲的下頜線,臉部線條流暢柔和之間又帶著鋒芒,一雙眼睛妖冶寡情。

父女倆都是一樣的瓷白膚,只是小的那個臉蛋圓圓,笑起來腮邊就鼓囔囔,同她爹爹那常年似笑非笑的不知養眼多少。

“喜歡呀,喜歡!”

她衝著竹青那邊伸手抓了抓,“是小梨子的。”

給了她,便都是她的了,小人兒有時確實是霸道的。

傅應絕確實縱容極了,“自然,都是你的。”

竹青不敢說話,只在傅錦梨看過來時,躬身見禮。

對於傅應絕的話,她不抱半點懷疑,帝王家金口玉言,自然不是說著玩的。

只是心裡頭始終還是驚訝。

畢竟隱龍衛,說是傅氏一脈,不若說是帝王一人的私衛才更準確些,如今主子皇位坐得穩,卻已是一再將她們安插在小主子身旁。

這樣的用意,細思極恐。

她同那些老臣心頭想的大差不差,若以後皇位另有其人,那麼隱龍衛這一批的精銳,必將是要從裡頭分裂出來,侍奉小主子的。

”謝謝爹爹!”小孩兒摟著傅應絕的脖子,一個大大的口水印落在他臉上。

傅應絕很是淡定,見得多了,便也不像當初那般大驚小怪,小孩兒現在除了吃糕糕就是睡覺覺,一有事就是求求爹爹,謝謝爹爹。

“一見著你,朕一天淨千百次面。”

“哼!”奶糰子一扭小身子,又往他懷裡鑽,拱得傅應絕輕“嘖”一聲,低著眉眼似是不耐,手上卻實在地將人護穩了幾分。

不過哄了兩句,有些話他還是要說的,“我知曉你成天愣愣傻傻——”

“小梨子不傻!”

“......行,我也知曉你成天......活潑,但是有些事兒還是要教給你。”

傅應絕對著竹青示意一下,那一直站著不動的的人終於走上前來,安靜極了,連步子挪動的聲音都未發出,像是一個生來便適合隱沒的人。

直至她從袖中摸出一個透明封口的瓶子遞給傅應絕,眼中暗綠的光一閃,才叫人反應過來,這才不是什麼默默無聞存在感極低的無害人士。

而是手裡不知曉喪亡過,救活過多少條人命的無毒鬼。

那瓶子小巧,傅應絕兩根手指輕輕捻過,裡頭不知是盛放了什麼液體,瞧著清中帶著微濁,一隻小小的黑色在裡頭漂浮著。

男人擰著眉看,有些嫌棄,隨手晃了晃,裡邊那黑色便跟著一同上下浮動。

“可知曉這是什麼。”

他問傅錦梨。

奶糰子從這東西出現的一刻,便認了出來,她仰著胖臉去看傅應絕,“醜八怪,關起來!”

怎麼醜八怪又被關起來了!

小房子還變小了,不像小梨子,給它留了一個很大很大的罐子!

“......”

傅應絕先前還沒注意,現在是有些無語,“莫要給別人瞎取名字。”

“可是它好醜呀。”

小人兒可不知曉什麼美醜,這麼說不過是因著蟲子身上那不祥的氣息以及尖銳瘮人的叫聲,實在是隻能用她畢生最最壞的詞彙來形容了。

還是個看臉的。

傅應絕這時又忍不住想,莫不是瞧著他長得好看,才投到他身上的吧。

“醜?”男人道,“莫要以貌取人。”

“可是這是蟲子耶!”小人兒說得理所當然,還要指著給傅應絕科普,“你看它沒有爪爪。”

伸出自己兩隻短胖的小手抓了抓,示意自己這樣才是有小爪子的。

“還米有小嘴巴。”

奶糰子紅潤的嘴巴嘟起來,瞧著傻乎乎的。

傅應絕哪是同她討論這個的,可小孩兒明顯是找著樂趣了,越說越起勁,他連忙轉移話題。

“好的,知曉了,是蟲子。”

他將那小瓶子塞到她手裡,又在她裙襬上擦了擦手。

小孩兒不知他是什麼意思,也學著他的模樣,將小瓶子在自己裙子上蹭了蹭。

傅應絕也沒管她,只道,“見你抓了它我還有些驚詫,不過想想也是應該。”

這麼一條壞蟲子,叫小龍崽逮住,可不是應該嗎?

小孩兒手中拿著瓶子,雖然小,但已然將她整隻手都佔據了。

她拿著,懟到了眼前,學著自己爹爹的樣子搖了搖,裡邊便咕咕地晃動,黑色的蟲子隨著輕飄飄地浮動。

小人兒很是驚奇,她壓低聲音,悄悄地衝兩人道,”睡著了。”

眼睛像是小貓,圓鼓鼓,溼漉漉,玉雪可人。

傅應絕沒忍住揪她胖臉上的肉,小人兒就傻乎乎地任由他動作。

“初生牛犢不怕虎,我看你是天不怕地不怕。”

小人兒到現在還是覺著這蟲子平平無奇,只是醜了點兒,瞧那臉上,無辜得很,油鹽不進地。

“竹青,同她說道說道,這是個什麼玩意兒。”

“是。”

竹青低眉順眼,不敢亂看,只安分地回稟,“這非是一般蟲子,而是南度毒蠱,極為霸道,一經寄生,能控人心緒。”

她說得沒什麼問題,可傅應絕一聽,卻覺得不妥,“說簡單些。”

簡單些?

竹青不解,大著膽子抬頭一看,果然見主子懷裡那個精緻的小人兒眨著一雙大眼睛望她,小臉倒是極認真的,不過瞅著似有些懵然。

竹青懂了,於是換了個說辭。

“便是它爬到小主子身上,叫您往東,您不能往西。”

這下就淺顯許多,不過奶糰子仍舊糾結,她紅著小臉,欲言又止,有些羞然,”抱歉,可是小梨子分不清東西。”

“......”

傅應絕面無表情,自家閨女兒還是蠻實事求是的。

南度蠱蟲,種類太多,除了個別功能奇特的難養些,別的飼養數不勝數。

出現的地方叫人捉摸不透,防不勝防。

竹青儘量用小孩兒能聽懂的話去敘述,最後又同她道,“王蟲只有南度的皇子公主們能夠養得出來。”

“古籍上記載,它同詹氏一族有著牽扯,發出的叫聲唯有詹家血脈才能聽見。”

“不過如今,也不知是真假,畢竟除了他們一家,還未曾有外人聽過。”

奶糰子隨著她的介紹和科普,小臉逐漸凝重,現在聽她說是旁人聽不見那蟲子的叫聲,這糊塗蛋腦袋瓜子一卡!

胖臉一抖,顫顫巍巍地仰起頭來去看傅應絕。

奶呼呼的臉蛋子,現在整一個驚恐了得!

傅應絕給她將臉按回去,她又固執地抬起來。

男人無奈,“犯什麼傻呢?”

“爹,爹爹。”

現在這句爹,她叫得實在是氣弱,傅應絕聽出不對勁來,好整以暇啊地看她又要鬧什麼么蛾子。

他微微一笑,“你說。”

“我是......我是傅家的梨子,對吧。”

她小心地求證。

“......”傅應絕完全不知她要整哪出,只配合著點點頭。

也不知這麼一個小孩兒,臉上情緒比之多少成年人都要複雜,她狀似討好地笑了笑,叫傅應絕簡直受寵若驚。

小胖娃笑著笑著便哭喪了臉,扯著傅應絕的袖管,“我不是,不是詹梨子,對吧。”

“?”

傅應絕一愣,“什麼梨?”

他一反問,語氣便不自覺地肅了幾分,心虛的小孩兒這下是真憋不住了。

只有詹家聽得見,可是小梨子也聽見了,她不是爹爹家的了嗎?

被別人家偷走了嗎?

“嗚哇——我要爹爹的,我沒有聽見——小梨子耳朵壞壞,是爹爹生的,不給別人。”

她慌得開始語無倫次,甚至是自欺欺人,連耳朵都不要了。

這突如其來的,旁的兩人都有些懵。

竹青只當是自己說錯了話,有些慌張。

傅應絕卻很快便從她哭唧唧的話裡七七八八猜了個大概。

男人臉一黑,揍她小屁股,“瞎說什麼!”

她是誰家的,他能不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