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夫長阿拉里克席地而坐,一言不發注視著不遠處的橋頭堡。

一個接一個赫德勇士翻過營牆,從視野中消失。

沒人知道那低矮土牆的另一側在發生什麼,他們只能看見一團團硝煙升起,傳到他們耳中的只有淒厲的嘶吼和慘叫。

幾個渾身是血的赫德人從牆內爬出,壕溝邊上的其他人開始往回跑,一個圖魯敗下陣來。

阿拉里克揮了揮手,另一個圖魯吶喊著奔向冥河。

在豪格科塔身後,百餘名身披重甲的赫德武士同樣席地而坐。

他們在養精蓄銳,等待發動最後一擊。

……

河西大營內的帕拉圖人愈發絕望。

發起狠的赫德蠻子疊屍登牆,八個百人隊輪番上陣,不給守軍任何喘息的機會。

西南方的營牆已被赫德人掘出十幾米寬的缺口,全靠巴德用大車築成一道內牆和蒙塔涅隊的支援,才暫時抵擋住赫德人的進攻。

帕拉圖人抱著兵器癱坐在牆角,溫特斯在他們身前走過,還活著的人默默向少尉點頭致敬。

視線掃過他從狼鎮帶出來的兒郎們的面龐,溫特斯突然冒出一個想法:這裡守不住了。

城池的失陷都是從希望的破滅開始。

絕望的情緒瀰漫在大營中,帕拉圖人的鬥志正在飛速瓦解。

但溫特斯無法責備任何人,在他看來,這支民兵部隊能堅守至此已是奇蹟。

一個月前,他們還只是一群被臨時徵召的本分農民,每日干著和民夫一樣的苦力,領不到民夫一半的薪水。

現在,他們卻困守在橋頭孤堡,與上千兇殘的赫德蠻子輪番廝殺。

溫特斯牙關緊咬,腦海中迴盪著一句話:“這樣不行。”

催命般的鐘聲再一次響起。

“蠻子!”哨塔上計程車兵聲嘶力竭大喊:“朝著缺口來了!”

溫特斯登上土臺,看向牆外。

終於,赫德人也不耐煩了,阿拉里克的本隊終於出動。

來的只是上百甲騎,衝鋒的氣勢卻如同滔天巨浪。馬蹄捲起遮天蔽日的煙塵,連大地也在顫抖。

傑士卡中校的騎隊和科林中尉的殘部也向營牆缺口飛速靠攏。

然而缺口處的民兵終於再也無法承受這一切,一個人拋下武器轉身,眾人紛紛潰逃。

溫特斯呼喊、阻攔,卻無法制止意志已經崩潰的人們。

趕來的傑士卡中校勃然大怒,溫特斯遠遠便聽見對方的怒吼:“蒙塔涅!肅清逃兵!”

溫特斯沒有動作。

“肅清逃兵!”

溫特斯抽出馬刀,追上那個跑在最前面的逃兵。

他認出了那逃兵是誰,他認識逃兵的父親,見過逃兵的母親、妹妹。他曾經坐在逃兵家的餐桌旁,也曾同逃兵在一團營火旁取暖。

那逃兵回頭望向他時,他看到的是瓦西卡驚恐的臉。

馬刀揮下去的瞬間,溫特斯顫抖了。他擰轉刀身,刀面抽在瓦西卡後腦上。

瓦西卡栽倒在地,生死不知。

酷烈手段一時間震懾住了潰逃的眾人。

“現在逃跑,所有人都得死!”溫特斯勒馬,厲聲喝令:“返回陣線!”

傑士卡中校帶著杜薩克趕到,騎兵無情地驅趕潰兵返回營牆缺口。

……

……

赫德甲騎的進攻最終被擊退,車壘和營牆間留下幾十具屍體。

戰鬥自晨至暮,目睹最精銳的圖魯也敗退,赫德人緩緩撤走。

但所有人都清楚,赫德蠻子只是暫時撤退,他們在舔舐傷口、重整旗鼓。

當明天到來時,什麼都無法阻擋他們攻下河西大營。

赫德人退兵後,跟隨輜重隊的商販們請求將貨車搬到河對岸,傑士卡中校不準。

“並非沒勝算!”會議上,科林中尉抱著頭喃喃自語:“赫德蠻子不過一個千人隊。我們有六百多人,據營堅守,以一敵二,怎可能打不贏?”

溫特斯忍無可忍,憤怒地打斷對方:“那不是六百常備軍,是農民!是車伕!是商賈!認清現實吧,中尉!守不住就是守不住!”

“什麼意思?”傑士卡看向下屬。

溫特斯站起身,做了很大的思想鬥爭後,說:“我要把我的人撤到河對岸。”

科林愕然抬起頭,他聽見少尉的語氣堅定而冷靜,然而他看到牆壁上對方的燈影正如猛獸般狂舞。

傑士卡一撇嘴,後仰著靠上椅背,眯起眼睛問另外兩個少尉:“你們兩個呢?”

溫特斯第一時間開口:“跟他們沒關係。”

“他們有嘴。”傑士卡冷冷地說。

巴德把佩劍放在膝頭,語速不緊不慢:“蒙塔涅少尉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我也是。”安德烈悶聲悶氣回答。

科林手足無措地起身,這個可憐的老實人想說什麼,卻張不開嘴。

“想兵變?可以。”傑士卡中校冷笑一聲,把靴子架在桌上:“殺了我。”

房間的溫度驟然降至冰點。

科林拉著溫特斯的衣袖,幾乎是在哀求:“別……別這樣……”

“噓!”溫特斯示意學長噤聲:“別說、別問。日後追責,只說我挾持你。”

少尉目光灼灼緊盯著中尉:“或者,你想死?”

科林打了個寒顫,摸索著坐回椅子。

“無論有什麼義務,我的人都超額完成了。”溫特斯看起來在對中校說,但更像是自我說服:“他們是領半餉的民夫,不是自願吃兵糧的常備軍。我不會讓他們為了一座守不住的營寨送死。”

傑士卡輕輕搖了搖頭,說:“早就告訴過你,不要和士兵有私人感情。對於帕拉圖而言,這座浮橋比一萬條民兵的命都重要,你難道不懂嗎?”

“去你媽的!你以為我在乎他媽的帕拉圖?”溫特斯突然爆發:“我在乎這橋?我在乎輸贏?老子早就想這樣幹了!你以為我在乎你們這些狗屎?”

他扯著衣襟,歇斯底里地問:“你以為我想替你們打仗?你以為我在乎這身軍服?”

暴怒中蒙塔涅一拳砸在牆壁上,板房跟著顫抖了一下,牆上的木板斷成兩截。

傑士卡也因這突如其來的爆發而愣住,他嘆了口氣:“殺了我,都隨你。”

“我是在救兩位的命。”溫特斯解下中校和中尉的佩劍扔給巴德:“之後可以隨意把責任推到我頭上,我絕不反駁。”

留下巴德看守兩人,溫特斯和安德烈離開板房。

出門後,安德烈拉住溫特斯。

“要我說,還是乾脆……”安德烈做了一個抹脖子的手勢:“往河裡一扔,隨我們怎麼解釋都行。”

溫特斯搖搖頭:“沒必要,過河之後我就回維內塔,我也想家了。”

“真不殺?”

“不殺。”

“唉。”安德烈萬般無奈:“行吧,等回家哥幾個看看有什麼小買賣做吧。”

“謝謝。”

“謝什麼?”安德烈露出一排牙齒:“兩肋插刀。”

……

當晚,蒙塔涅少尉取得傑士卡大隊的指揮權。

河西軍營立刻開始有序撤離。傷者在先,輜重在後,陣亡者遺體也被溫特斯一併帶走。

為了防止被赫德哨探發覺,整個過程不點燈、不生火。人馬銜枚,會反光的兵器都被麻布仔細包裹。

梅森中尉似乎瞧出一絲端倪,但他什麼也沒說。

來不及拆除浮橋,乾脆用火藥爆破。輜重隊最不缺火藥,浮橋之上有數處炸點,隨時可以引爆。

溫特斯帶領科林百人隊的殘兵斷後,他在橋頭佈置了最後的車壘。

他沒有貿然炸燬浮橋,這條橫跨冥河的補給線干係重大,炸燬它很可能是給前方的帕拉圖人判死刑。

溫特斯在等待赫德人最後的進攻。

……

晨光展露,萬里無雲,天空呈現出一種蒼藍色。

這是適合殺戮的好日子。

正在排兵佈陣的阿拉里克逐漸察覺出異樣。

從西側山坡向下望去,帕拉圖人的軍營了無生氣,土牆後也看不到人影。

故弄玄虛?還是兩腿佬逃了?

可遠處那座浮橋還好好地橫在冥河上。若是逃跑,為何不燒燬浮橋?

千夫長喚來偵騎,可哨塔對敵營異狀的原因也一無所知。

“無論兩腿佬有何打算。”阿拉里克下定決心:“今日一定破營!”

……

橋頭車壘上,溫特斯望見山坡上的赫德人動了起來。

不再分頭出擊、輪番上陣,而是所有赫德騎兵一齊發動。

看來赫德人已經不準備再消耗守軍,他們要一錘定音。

“你們先走。”溫特斯命令其他人。

士兵們敬禮,轉身跑向河對岸。

溫特斯想等到最後一刻。

赫德人的騎兵越來越近,轉眼間已衝下山坡。

溫特斯跳下車壘,騎著強運奔向第一個爆破點。

保留的火藥捻有點長,溫特斯稍微估算時間後,揮刀將火藥捻砍斷一半。

越到這個時候,他反而愈發不慌不忙。

赫德騎兵此刻已突破營牆。

“那個會說大陸語的赫德蠻子恐怕要氣死了。”溫特斯這樣想著,點燃了火藥捻。

裹纏在麻繩裡的藥捻開始“嘶嘶”燃燒。

溫特斯踩住馬鐙,躍上鞍子,剛準備去下一處爆破點,卻看到安德烈朝他狂奔而來。

“這是要幹什麼?”溫特斯不解。

他揮手示意安德烈離開,安德烈卻無視手勢繼續靠近。

溫特斯看到安德烈的嘴巴大張,似乎在高喊。

可西風呼嘯,他根本聽不清對方在說什麼。

直到距離拉近,逆風而來的喊聲才散碎地傳入他的耳朵。

“別……”

“炸……”

溫特斯回頭一看,神色大變,滾鞍下馬,揮刀將正在嘶嘶作響的火藥捻砍斷。

砍斷後,他還不放心似的,將還沒燒光的火藥捻踢進河裡。

在他身後,剛剛突破營牆的赫德騎兵盡數撤離,背靠大營重新集結。

山坡稜線上,出現一個又一個騎兵剪影。

來者從反斜面突然躍上稜線,彷彿是龍牙兵從泥土中鑽出。

溫特斯不知道是敵是友,但從赫德人如臨大敵的姿態判斷,肯定是赫德人的敵人。

營牆前的赫德騎兵集結完畢後,朝著陌生騎兵發起衝鋒,一開始便是全速。

山稜上的陌生騎兵始動,卻是控制著馬速,開始小步慢跑。

回到大營的溫特斯這時才看清,來的陌生騎兵清一色長筒硬靴、黑色胸甲、莫里翁頭盔。

赫德騎兵一擁而上,士兵跟著十夫長,十夫長跟著百夫長,百夫長跟著千夫長,幾乎沒有陣型可言。

而陌生黑甲騎兵的陣列卻在小跑中逐漸成型。

他們以九排橫列迎戰,最前方由五名騎兵引導。

溫特斯從未見過哪支騎兵能將步伐控制的如此精確。

黑甲騎兵前後之間的距離始終保持為左右距離的三倍。

於是五百餘名騎兵的整體佇列,橫向寬度便是縱向寬度的兩倍。

明明黑甲騎兵壓制著馬速,然而他們給人帶來的震懾卻遠超過縱馬賓士的赫德人。

阿拉里克高舉長矛,大聲疾呼,衝在最前方。

再懦弱的赫德人看到豪格科塔此刻的模樣,心中也會湧出勇氣。

阿拉里克從未料到此刻會有這樣一支敵人援軍。

無論如何,這支援軍就不該出現在這裡,然而他們還是來了。

好在黑甲騎兵人數並不多。先解決援軍,再回頭攻打營寨,他依然能取得一場光輝的勝利。

“來啊!來啊!天神的子孫!”阿拉里克狂呼:“我們怎麼會打輸騎戰?”

對面的黑甲騎兵也開始提速。

震耳欲聾的馬蹄聲中,兩個文明,兩種騎兵,即將對撞。

阿拉里克俯在馬背上,手中的長矛拼命向前伸。騎兵對沖,兵器越靠近敵人越有優勢。

其他赫德騎兵也同樣如此。

沒有騎矛的赫德人主動減慢馬速,留在後列,準備對沖後的肉搏戰。

雙方間距只剩幾個馬身,此時阿拉里克才驚訝地發現,黑甲騎兵手中握著的,既不是長矛、也不是刀劍。

他們統統雙持兩把怪模樣的短銃。

“單手怎麼放槍?”阿拉里克不解。

但時間已經來不及思考。

“咔噠!”

火星閃過,然後是紅光、硝煙和槍響。

一連串的槍響。

是簧輪槍!

逼近到不能再近的距離時,前兩排黑甲騎兵扣下扳機。

阿拉里克只感覺胯下、胸口一熱,滾燙的鮮血從兩處傷口噴湧而出。

前排的赫德騎兵超過半數墜馬。

黑甲騎兵或是從靴中拔出另一杆短銃,或是乾脆捨棄短銃,改用頁錘、軍刀肉搏。

硝煙、槍聲和慘叫中,兩股騎兵展開廝殺。

阿拉里克先是墜馬,又被後面的赫德騎兵連番踩踏,已是瀕死。

其實即便不被踩踏,胯下和胸口的兩處傷口也夠奪走他的姓名。

他的力量和精神在迅速流逝,臨死前最後一刻,他心中只有不甘和疑惑。

“我沒到三十歲就已經是千夫長,我怎麼會這樣早死呢?”

赫德諸部中最瞭解草原之外的一切的塔爾·阿拉里克——雄鷹暴雨,在無盡的悲傷中溘然長逝,享年二十九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