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想著,沈君曦胃裡更酸澀湧上喉頭,只覺想作嘔。

她替孃親噁心,噁心許夫人,噁心沈青林,噁心慧明郡主,噁心這天下所有薄情寡義之人。

沈君曦伏在樹邊吐了一陣,聽到身後動靜時,一面灰色錦帕已然遞了過來,

“阿曦,不該逞能多飲。”

柳明庭早就在院外等著沈君曦,見她難受,聲音裡染著關切。

沈君曦沒接他手中的帕子,抬起袖子擦了擦唇角,輕諷道,

“柳大人做了高官終是忘了尊卑次序,這名字不該是柳大人有資格叫的。”

柳明庭的手僵在半空,眸底怔愣僅是一瞬,遲緩隱忍地單膝跪地,

“屬下遵命。”

沈君曦腦袋昏沉,胃裡翻滾,隱約還有些腹痛。

她不想說話,也懶得同柳明庭演主僕情誼戲碼,轉身朝外走去。

身處在這京城日日要演的戲,實在是太多了,多到她都快厭了。

出府的路上許多官員朝著沈君曦打招呼,她敷衍應了幾人。

待到門前時,連那福元郡主都追了出來,羞怯的問她下次什麼時候能見。

沈君曦這才打起幾分精神,回道,

“待歲元【元旦】佳節,小爺會邀郡主共賞煙火。”

只是,那時候她敢不敢出來就是另一碼事了。

隱醫谷的小玩意,不是誰都受的起的。

後來,沈君曦狐疑遁尋秦箬竹的哭聲找到自己馬車。

掀開車簾,看到車裡臉腫得好似包子一樣的秦箬竹…

她渾噩的腦袋驀然驚醒了大半。

“嗚嗚……主子為箬竹做主啊……嗚嗚嗚…不知道是誰要抓九殿下,奴就和他們打起來……然後……他們見來了下人就跑了。”

秦箬竹見到沈君曦像是可憐巴巴的小獸委屈的撲進她懷裡。

原本她是想讓蕭宸自己回馬車上的,但她不敢忘沈君曦走之前的叮囑,便追了蕭宸上去。

誰知道後院那麼熱鬧,前院竟然連個下人都沒有!

突然就蹦出來幾個蒙面人,上來就搶蕭宸,她就用了三腳貓功夫對了上去。

蕭宸是沒丟,但她捱揍的不輕。

沈君曦聞言看向倚在角落的蕭宸,抓起他的手腕,

“你又是怎麼回事?你拿手爐了?”

迷草燃起的香不是烈性傷身情藥,但對他來說傷害不小。

蕭宸清瘦下顎線條緊的繃著,雙頰滾燙,呼吸急促的厲害,血液在奔騰咆哮。

每個有所感知的位置都像在被烈火焚燒,額頭、鼻尖、脖頸、胸膛、背脊、均有細汗冒出。

身體好像在被萬隻火蟻啃噬,痛入骨髓,灼痛非常。

他忍不住痛的反抓住沈君曦的手,猶如握住溺死前的水中浮木,纖長的睫毛顫得厲害,望著她的眼睛,“嗯”了一聲。

沈君曦的手被蕭宸捏的生疼,一下更清醒了。

她抬起另一隻手安慰的拍了拍秦箬竹的背,朝著車伕沈御說道,

“御伯,我們回藏嬌樓。”

*...............

人生最痛苦的事不是死。

而是活著卻不能動。

因此癱瘓與幽囚才是人所最畏懼的。

蕭宸清醒的意識被囚禁在不得動彈的軀體中。

隨著劇痛一波又一波侵蝕,扭曲到極端的痛苦甚至令他產生了想死的念頭。

然,劇痛之下,沈君曦發出的聲音,讓在他求死念頭在瞬間堙滅。

他要活下去。

他不能死。

他還不甘心。

正如蕭宸在昏迷中祈求的那樣,痛苦漸漸的沒那麼難熬了。

因為沈君曦每下一針,劇痛便減緩些許。

十二條經絡以及奇經八脈之上共有穴位七百二十處,其中有108處是至關生命的穴位。

沈君曦要在一個時辰內,落銀針三百六十有餘。

硬是需要逆改經絡的血液流向、流速,刺激血管擴張,強排他體內積攢的溼邪、瘀血。

每一針都要極其準確犀利。

同時她確定了蕭宸不是從孃胎裡帶出的身體虧損。

從孃胎裡帶出來的虛損,不會在這幾天的雪參補損下依舊呈現出急性衰竭致死的情況。

迷草無毒,對腦袋的影響不談,對身體最大的影響是血流加快。

蕭宸在迷草刺激下出現危急的五臟急衰,更像是中毒或者中了罕見毒蠱。

然而,這時候去研究他中的什麼毒,去解毒、解蠱都太晚了。

虧損到這種程度,目前依舊僅有續命一條路可行。

蕭宸一直都咬緊牙關,不吭不響地忍著劇痛…

只是在顱頂天池穴被銀針深深刺入,這份足以讓人齜牙裂目的疼痛令他猛的睜眼。

這一瞬,他那幾欲滾淚的墨瞳裡染盡絕望掙扎。

沈君曦撞上了這雙向她苦苦求救的眼睛。

但她的神情對他的痛苦好似置若罔聞,清肅的不帶一絲感情。

“有小爺在,你還死不掉。”

蕭宸沒看清沈君曦的臉就再次昏了過去,連她的聲音都沒聽真切。

但見到她,他竟心安了。

依稀間想起那句,

“你活一日,我便護你一日”。

下針需要兩個時辰,拔針只需要片刻。

拔針後,如大夢一場的蕭宸終於重新獲得身體的掌控權。

他意識混沌,視線也模糊卻再次握住沈君曦的手。

折騰這麼久,沈君曦沒力氣抽出來了,趴在床沿,疲憊的不想睜眼。

所謂醫者不能自醫,她服用了改變聲音以及稍加改變骨骼、體型的藥模仿男子,導致每次快來月事都像有刀在肚子裡攪似得,此刻更是累極了。

*......

皓月已去,朝陽方來。

躺在床上沈君曦幽幽轉醒時只覺得腦仁脹痛的厲害。

眼睛還沒睜,就盤算起給自己抓哪些藥服用止痛。

這一頓酒喝得著實難受,還憋了一肚子火。

待她睜開眼對上蕭宸放大的臉,腦袋一下痛的更厲害了。

意識到自己的手正擱在他後腰上,沈君曦瑰麗冷豔長眸幽暗,質問的嗓音懶倦,

“說說,你都醒了為什麼不穿衣裳?”

昨夜為了方便下針,她脫了他衣裳。

蕭宸望著她不說話,她以略有薄繭的指腹,拂過他的腰背。

滑膩的觸感,如她平時最愛把玩的羊脂白玉般細膩潤滑,沿著腰窩再一直向上,不輕不重繼續質問道,

“可是你將小爺帶到床上?這是…打算青天白日的勾引小爺?”

連續的質問令蕭宸抿緊了薄唇。

少年凝視著她的臉,蒼白麵龐上染上了一層薄紅,喉結在輕輕滑動,頸側邊的經脈都微微用力地凸起著。

他不說話但額頭沁著細小的汗水,依舊以一種清澈緋靡的柔軟眸光與她對視。

懵懂的祈盼與情愫在少年眼底互相交織,純潔不風情的勾引,最為撩人。

“有話直說?你一直盯著小爺臉幹什麼?”

素來隨心所欲,膽大妄為的沈君曦都被他久看的不自在了。

沈君曦睡著時,蕭宸望著她的容顏,她的眉眼,有千言萬語想說。

但每當她以冷豔逼人的眸子望著他,他便好似喉嚨被堵住,說不出半句。

蕭宸壓制不住心潮湧動,忽然擁住沈君曦,將唇貼在她的散著幽香的脖頸上,自唇齒間溢位暗啞低語,

“小侯爺昨晚為了救我昏了過去,我…無以為報。”

他知道沈君曦的唇微涼綿軟到迷魄,但是面對她的眼睛,他膽怯了。

如果沒有昨晚的生死之劫,他不知道沈君曦待他心意,他可以忍下心中萬般情愫,但是現在,他偏偏就是萬般渴望抱她。

顧不得倫理綱常。

越是渴望的東西越是難以輕易得到。

他開始想爭,想奪,傾盡所有,背棄信仰也再所不惜。

這一瞬,沈君曦猶如雷劈……

她摸了下自己衣裳,沒有被脫過的痕跡。

這……

難道蕭宸和他爹一樣也有龍陽之好?

不該吧,宸妃不是教導他做君子嗎!

難不成迷情草的藥效上來了?

她昨夜腦子便是再混沌,也清晰記得對他施針了!

難道蕭宸以為她是斷袖,被感動的要以身報恩?

只有這個可能了!

沈君曦佯裝不耐煩的推開他,冷不丁的掀開的錦被,瞥了他一眼,淡淡道,

“小爺哪有本事救你,連夜找的醫師來為你施針搭救,還有其實小爺沒有異食癖,對男人沒興趣。”

蕭宸被推的突然,一時間僵硬的靠在床角,上半身徹底裸露在外。

他清瘦的厲害,骨架纖長均勻,肌膚好似天山裡潔白晶瑩的冰魂,瑩瑩白皙,漂亮異常,也難怪男人都會對他起邪念,但是她可不是男人。

這麼想,好似也不對。

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現在假裝是男人!

“是蕭宸逾越了。”

望著清靈少年窘迫難忍的低下頭,沈君曦心裡發笑,但面上不顯,輕嗯了一聲。

果然他就是誤以為自己是斷袖,想以身報恩,想想他需要建立的心理建設,打破的倫理綱常,實在是…蠢的可愛。

為了掰正蕭宸這孩子的剛扭曲的世俗觀念,沈君曦決定以後不逗他了,冷肅著臉訓斥道,

“你我都是男子,只能有兄弟手足之情明白嗎?雖然小爺平時是不正經了些,多次與你鬧著玩兒,但小爺真的只喜歡美人,沒玩兒過兔兒爺。”

蕭宸依稀記得,昨晚秦箬竹抱她,她不僅不排斥,還輕哄秦箬竹…

再聯想到筵席上的場景…

是啊,沈君曦愛風流、愛酒、愛美人的。

房門在這時候被叩響,一道嬌媚女聲由門外傳來,

“小侯爺,玄知公子昨夜聽聞您來了,夜裡就鬧著要見您,等不到您,發了一通火,早膳都打翻了。”

蕭宸驀然抬頭幽幽的望著沈君曦。

沈君曦來不及尷尬,瞳孔一緊,連皺了衣領都不整理就快步朝著門外走去,對著屋外人匆匆落下一句,

“先送九皇子回書院。”

…………

從金碧輝煌的藏嬌樓走出,跨出門檻重見朗朗天日,蕭宸轉身問向千姿百媚的老鴇玉如意,

“敢問姑娘,玄是什麼玄?”

玉如意愣了下,思慮到主子待蕭宸似乎不像是藏掩的樣子,便笑道,

“談玄說妙的玄,不過咱們小侯爺的事,小侯爺不主動說,殿下還是少打聽為妙。”

*......................

藏嬌樓後院被不下百人的護衛層層把守。

三步一崗,不敢有半刻懈怠。

屋內。

披頭散髮的男人赤足站在冰冷的地板上,僵硬著身體如同木偶。

伴隨著遙遙而來腳步聲,微微的光線也從視窗漸漸瀉落於他的腳邊。

他猛地抬起下巴,露出了臉,竟有一塊塊猩紅色隆起的疤痕從男人脖頸一路蔓延到臉上。

燒傷區的面板會皺縮、變形,讓男人宛如見不得光的惡魔,猙獰恐怖至極。

他卻朝著光奔了出去,好似瘋了。

“阿曦!你讓我看看,你快讓我看看。”

等抱到沈君曦的時候,男人急的想拽掉眼睛上的布條。

他的記憶還停留在那場大火裡,周身依舊瀰漫著肉脂被燃燒的惡臭,恐慌他心愛的妹妹留下與他一樣的瘢痕。

“我好著呢,現在不能取,早就說了你的眼睛得養一年,嗯?一年是多久知道嗎?”

沈君曦見他沒穿鞋,並不是很費力的將沈君霆抱起來。

正如他曾今不費勁揹著她跑過漫山遍野那樣。

沈君霆急切的撫摸過她完好如初的眉骨,摸過她的臉頰,唇角緩緩蠕動,猶豫道出,

“三百六十五天,現在…一百天二十天了,還有二百四十五天。”

“沒錯,哥哥得在這裡乖乖聽話養好身體,等京中事了,我們就回隱谷,我會幫哥哥恢復如初,家裡一切都會好的。”

沈君曦將哥哥帶到桌邊,耐心的喂他喝粥,神態語氣是從未有過的溫柔。

沈君霆是個陷入魔障中的瘋子,他依舊在摸沈君曦的臉,檢查她的手臂,她的骨頭,喃喃落了一句,

“阿曦,又長高了?”

“不對……你不是……你不是…阿曦!你們骨構不一樣……!”

說著就要發瘋了。

沈君曦絲毫不慣著他,重重拍了下他的手,語氣蠻橫地問,

“我不是誰是?唐門劇毒的驚羽箭是誰陪你偷來破研解密?千毒教的噬心大蜈蚣又是誰陪你斬了泡酒?”

沈君霆縮回手,漸漸冷靜下來,陷入回憶中,緩緩說道,

“阿曦還有天雪,偷箭研毒那次闖了大禍,我們被長老責罰在暗室跪了三天吃不上飯,天雪還餓哭了……”

沈君曦聽他還記得清晰,試探著低聲問道,

“那哥哥想見天雪嗎?”

這一句嚇得沈君霆猛地站起身,神情彷徨失措,找著地方要躲起來。

沈君曦放下瓷碗,蹙眉抱住他,拍著他的背,輕哄道,

“好好好,我們才不見她那個愛哭鬼,她就是大麻煩。”

“有我陪著哥哥,哥哥什麼都不用擔心,不用怕,這裡很安全。”

她哄他的聲音溫軟到了極致,玉軟花柔的綿細感令人心神平靜。

沈君霆遭到重創之後,意識時而清醒,時而糊塗。

他的內心只願意將這幅狼狽不堪的脆弱面展現給沈君曦,對旁人寧死不見,青梅竹馬的蘇天雪都不行。

江湖上鼎鼎大名的玄機公子淪落到這個境地,是任誰都想不到的。

躺回床上,沈君霆抓著沈君曦的手,忐忑的問她,

“阿曦沒事,孃親也沒事,對嗎?”

這樣的對話,沈君曦早就回答過無數遍,不會再落淚。

她甚至笑著親了下哥哥滿是創口卻依舊溫暖厚實的手掌,

“我和孃親都沒事,因為哥哥最勇敢了。”

沈君霆卻捏緊了沈君曦的手,一字一句咬牙說道,

“等京中事情辦完,我們就回家!哥哥要報仇,害我家人,該讓惡人百倍奉還!”

沈君曦贊同的“嗯”了一聲。

有很多事沈君曦是想問哥哥的,但現在哥哥情況她不敢問,免得刺激到他。

孃親死了,哥哥瘋了,爺爺深陷邊疆惡戰。

這天地間,沈君曦能倚靠的唯有她自己。

她決計不能倒下。

需要義無反顧的將這條路走到底。

*.......................

中午。

沈君曦帶著大量藥材剛回到萬松書院梅苑,就被周扒子的書童趕來通知,老師還在講堂等著她。

正在抓藥的沈君曦望了眼窗外日懸中天的時辰,只嘆上學不易,被老師盯上更是艱難。

往日周扒子也不管她在不在講堂啊。

何況這個時辰不該放課了嗎??

當下一琢磨,想起一件更麻煩的事兒。

周扒子似乎在前天佈置了《述而》的作業。

因為李淼的事,當時嚴厲宣告要檢查每個人的學業,該不會連她都不放過吧??

等到沈君曦與小書童走到洗硯池邊,遠遠就瞧見了張楓林、李淼、馮玉、蕭易,還有幾個面熟但叫不出名字的人拿著羅紋紙被罰站在外。

數量尤其之多。

難不成昨晚宴會大家喝的歡了,都把周扒子佈置的作業忘得一乾二淨?

張楓林見沈君曦來了,遞給她一個“大事不妙”的眼神,意思是:周扒子發飆了。

不論昨晚他們這些貴公子在宴會上多瀟灑風流,進了學堂便是學生,得服管。

他們的學業表現會被書院記錄在冊,以後要是能冊封官員,可是要在金鑾殿上念給聖上以及滿朝文武聽的。

平常老師念他們家世不俗都會顧念情面,但今天,周學府竟把學冊都捧來了。

被罰在外的學子表面上對沈君曦的到來不動聲色,實際上有不少人在幸災樂禍了。

周學府鐵面無情,大佬怕是也得栽跟頭咯!

尤其是之前被揍慘了的馮玉以及李淼,他們聽到周學府派人去叫沈君曦的時候,嘴角都笑歪了,就等著沈君曦陪他們一起出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