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校官接到的命令才包含“撤退”一詞,百夫長得到的命令只是拔營,士兵更是什麼都不知道。安德烈說的“撤退”是傑士卡告知。

傷員還沒收治、戰利品還沒清繳,突如其來的開拔命令讓所有人措手不及,

“中校呢?”溫特斯匆忙趕回邊黎,卻發現傑士卡中校不在。

“溫特斯,你可算回來了。”梅森緊繃的神經終於放鬆下來,他連忙解釋:“中校和安德烈去了北橋頭堡,他讓你把城裡的兵收攏起來,帶回大營。”

溫特斯心下了然,大隊還有不少士兵、傷員都在北橋頭堡,中校是去帶他們回來。

“咱們的人在哪?”溫特斯又問。

梅森指向西面八方:“到處都是。”

“這……”

沒辦法,還是隻能用笨辦法找。

邊黎城裡到處都是兵,傑士卡大隊的民兵三兩成群,混在其中。

溫特斯、巴德和梅森分頭行動,一棟房子、一條街道地找過去,翻遍邊黎也只找回半數人手。

“其他人讓他們自己回營。”梅森同溫特斯商量,他的嗓音都喊得沙啞:“我沒時間找第二遍。”

巴德思索片刻,提出一個折衷方案:“大營那邊得有人主持局面。你們倆回去,我帶幾個人留在城裡繼續找。”

溫特斯點頭:“你小心。”

好不容易找齊半數民兵,溫特斯發現更大的問題是出不去。

兩個步兵大隊正在押解赫德人出城,外面的輜重兵又趕著幾十輛大車要入城。內城有三座城門,照樣被堵得水洩不通。

溫特斯下令轉向城牆缺口,結果發現那裡更加擁堵。

許多失去建制計程車兵沒有接到拔營命令,還在拼命往城裡擠,想要搶點東西。

沒辦法,溫特斯帶人又向城門進發。

正好碰見塞克勒將軍帶著憲兵隊趕來。

塞克勒解決問題的辦法簡單粗暴,他讓憲兵在城門外反覆宣讀命令:“南門只准進!北門只准出!中門走車馬!違令者斬!”

光靠語言,作用十分有限。仍有士兵抱著僥倖心態,想要矇混過關。

很快,他們無頭的屍體就被掛上城牆。

如同河道的淤積被清理,城門立刻變得通暢,溫特斯也得以帶人出城。

回到圍城大營,大營裡也是人相奔走、馬盡嘶鳴。

偵察騎兵一隊接一隊被派出,手腳麻利計程車兵正在拆卸帳篷、裝車。

直到此時溫特斯才確信,上頭是動真格的。不僅要撤,而且立刻就要撤。

他掌握的資訊少得可憐,這令他深深不安。

據他所知,在邊黎周圍被河流分割成三塊的土地上,有十八個步兵大隊、四十六個騎兵中隊、六千餘名輔兵以及數量不詳的雜役,兩萬餘人。

分散在各地的部隊如何重新集結?光這一點就夠塞克勒和阿爾帕德頭疼。

更別說追殺赤河部的輕騎兵很可能已經跑到幾十公里外。

唯有一件事讓他稍微感到安心:帕拉圖軍隊的指揮鏈條沒有崩壞,士兵仍舊遵照命令列動。只要握成一個拳頭,帕拉圖人就還是一支不可戰勝的力量。

穿過嘈鬧雜亂的大營,溫特斯終於回到傑士卡大隊的營區。

他吃驚地發現,比起好似沸騰鐵壺的大營,傑士卡營區就如同幽谷深潭一般平靜。

不光是溫特斯,梅森以及所有民兵都因眼前的景象而瞠目結舌:

兩排馬車整整齊齊停在空地上,車上裝著傑士卡大隊的全部輜重。

每個麻袋、每個箱子都被兩道繩索穩妥地捆紮固定。

車上沒套馬匹,因為挽馬都在馬廄裡,正在安穩享用加料。

大營的其他士兵神色慌亂,恨不得一下子把所有傢什都收起來。

留守營區的傑士卡大隊傷兵卻還在幹活,有人在給挽馬清理蹄掌,有人還在和麵。

還有不少人正圍著十幾座簡陋的土爐忙活,似乎在烤制什麼東西。

如果溫特斯的記憶沒有錯亂,他隨軍移駐北橋頭堡的時候——也就是三天前——營地裡還沒有這些烤爐。

見到同伴回來,留守營區的傷兵趕緊端出乾糧和水。

從邊黎回來的民兵剛好又累又餓,紛紛接過吃喝狼吞虎嚥。

傷兵的精神面貌好到讓溫特斯奇怪,他問留守營區的傷兵:“這些烤爐誰搭的?”

“是老聖人讓我們搭的。”負責烤爐的傷兵慌忙回答:“就是您去北邊的營地那天。”

溫特斯險些吐血,什麼老聖人?分明就是老神棍嘛!三天沒見,看來這些老神棍擁躉的狂信程度又加深了。

“在烤什麼東西?”溫特斯又問。

“乾糧。老聖人讓我們先做麥餅,再把麥餅烤成乾糧,裝成一袋一袋。”

溫特斯眉毛一挑:“乾糧哪天開始做的?”

“大前天,您出征那天。”

“馬車?也是瑞德修士要你們裝的?”

“是。”傷兵點頭如小雞啄米:“老聖人讓我們收拾東西裝車,昨天。”

“帶我去見瑞德修士。”

在馬車旁邊,溫特斯找到了老神棍。

老頭這一路上吃得好、睡得好,還能天天擼貓。

比起第一次見面時那個清癯的託缽修士形象,現在的老神棍竟顯得有些富態。

兩人碰面時,老神棍左手提著一小桶紅漆、右手拿著一支毛刷,正在馬車擋板上勾勾畫畫。

看見溫特斯過來,瑞德修士高興地招手:“小子,你回來啦?”

“您這幹什麼呢?”溫特斯走到老修士身旁。

走到近處,溫特斯才看清老神棍在寫什麼:

[第五軍團傑士卡大隊所有

[偷竊絞刑軍法必究

瑞德修士得意洋洋地說:“我給馬車都寫上標示。這樣行軍時就不會鬧官司,鬧出糾紛也有憑據。”

“偷竊絞刑?軍法必究?”

“不錯吧?”老頭愈發滿面紅光:“簡潔有力,對仗工整。別看這句標語短,我可是琢磨了好幾天。一言足以震懾宵小之輩。”

“有什麼用?”溫特斯嗤笑一聲:“大頭兵又不識字。”

瑞德修飾從滿面紅光變成老臉一紅,他又在[偷竊絞刑軍法必究]的後邊畫了一個聖徽。

老頭氣哼哼地說:“這樣總行了吧?教會財產,我看誰敢偷!”

說完,瑞德走到下一輛馬車旁邊,繼續刷標語。

“我想向您請教一個問題。”溫特斯也不再廢話:“請先生教我。”

“假正經。”瑞德修士瞥了溫特斯一眼:“說。”

溫特斯舔了舔嘴唇,問:“您在為撤軍做準備,而且三天前就開始了,對吧?”

“差不多。”瑞德頭也不回,專心在圍欄上畫聖徽。

“您憑什麼認定我們——不,是帕拉圖。”溫特斯窮追不捨:“您憑什麼認定帕拉圖要敗?”

老頭嘆了口氣,把毛刷扔在地上。

他轉過身來,看著溫特斯的眼睛:“小子,你說錯了。雖然我對軍事一竅不通,但對於你們打仗的本事,我從未有過懷疑。對於帕拉圖的勝利,我也同樣從未懷疑。”

“那您為什麼要提前準備乾糧、馬車?”

“因為白獅亞辛已經贏了。帕拉圖會打贏這場戰爭中的每一次戰鬥,直至輸掉這場戰爭。”

“我……不明白……”

瑞德修士又嘆了口氣,走向附近的石凳,並示意溫特斯跟上。

兩人坐在石凳上,老修士咳嗽了一聲,解釋道:“戰役的勝利,難以彌補戰略的失敗。當帕拉圖人頓兵堅城下那一刻,白獅亞辛就已經贏了。我問你,你難道以為赫德人心甘情願讓帕拉圖人一刀一刀把他們割死嗎?”

溫特斯本想反駁:步步蠶食的戰略在歷史上有很多先例。

但是他又意識到:這並不能說明被蠶食的一方沒有反抗的慾望。更何況帕拉圖已經不能算蠶食,而是在大口從赫德諸部身上撕肉。

“兔死狐悲,物傷其類。輔車相依,唇亡齒寒。”瑞德修士又問溫特斯:“赫德人看到鄰近的部落一個接一個遭遇滅頂之災,他們會不害怕?他們會不怨恨?他們會不擔憂自己的命運?”

瑞德指著大荒原,說:“年輕力壯的雄獅,草原上的一切都是它的獵物。可是它一旦露出頹相,不僅會被雌獅驅逐,就連草原上的鬣狗也敢招惹它。原因無他,勢也。”

“勢?什麼意思……”溫特斯懵懵懂懂。

“你小子,把我這點興致全給攪了。”老頭重重嘆了口氣:“用你能聽懂的話說。過去,赫德諸部走上坡路,帕拉圖走下坡路,赫德人把帕拉圖人打得鼻青臉腫。三十年之前,內德·史密斯一戰改變走勢,帕拉圖開始走上坡路,赫德諸部開始走下坡路,帕拉圖人又打得赫德諸部抱頭鼠竄。”

老頭又咳嗽兩聲:“走上坡路的時候,一切矛盾、一切失誤、一切問題都能被勝利掩蓋,一旦走下坡路,它們會統統爆發。這也是為何赫德人只敗一仗,就被接連捶打三十年的原因。不是帕拉圖的國力陡增,而是赫德諸部積累的裂隙被一次戰敗引爆。”

“可是……是我們把赤河部打的大敗呀?”

“我再問一個問題。”瑞德修士目光灼灼:“如果神會流血,神還是神嗎?”

如果神會流血,神還是神嗎?

溫特斯咀嚼著這句話。

不等溫特斯回答,老修士繼續說道:“帕拉圖就是獅子,赫德諸部就是鬣狗。獅王打不過一百條鬣狗,卻能追著一百條鬣狗撕咬,就是因為獅王有[勢]。

三十年來,赫德諸部就在等一個時機,等一個帕拉圖人顯露頹勢的時機。

如果帕拉圖能摧枯拉朽般滅掉赤河部,那赤河部的[盟友]就會作鳥獸散,誰也不會來救。

可帕拉圖前線頓兵堅城下,後方被攻入本土。白獅亞辛已經把帕拉圖從戰無不勝的神,變成了會流血的人。

鬣狗們已經聞到血腥味,白獅亞辛的[盟友]會爭先恐後參加這場盛宴。它們已經不再自認為是獵物,而是把你們當成獵物。

你們能擊敗一個部落、兩個部落,但當所有赫德部落都趕來分享獅肉的時候,你們就會粉身碎骨。如果你們的將軍不傻,打贏這仗就該立刻撤兵。”

溫特斯縷清思緒,反問:“您的意思是說,白獅亞辛處心積慮就是要證明帕拉圖並非不可戰勝。雖然我們擊敗赤河部,卻要被所有赫德部落圍攻。”

“從結果上來說,是這個意思。”

“可赫德諸部不是一盤散沙嗎?”溫特斯不能接受:“怎麼會有部落幫白獅呢?”

“那我就不知道啦!”瑞德修士拍了拍溫特斯的肩膀:“小子,要是想知道赤河部是如何與其他部落勾兌,那你得去親自去問亞辛本人。”

溫特斯有些說不出的滋味:“那您是覺得帕拉圖人必敗無疑?”

“不!恰恰相反!”瑞德重重地說:“我認為帕拉圖必將取得最終的勝利。”

“為什麼?”溫特斯不解。

瑞德感慨地說:“依我觀之,帕拉圖還是在上升期。其民勇敢剛健,其君也不是昏庸無能之輩。又有其他四國做後盾,一次失敗不會傷筋動骨。

帕拉圖的氣力要遠強於赫德諸部,失敗反而能讓帕拉圖人吸取教訓,下一次出拳時,會更狠、更準、更有力。

這十幾年來我走遍諸共和國,不是帕拉圖一國在上升期,而是整個聯盟都在蒸蒸日上。內德·史密斯給你們留下三十年的太平,這個聯盟的未來不可限量。”

“小子,你的年紀正好。”瑞德看著溫特斯,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說不定你會完整地經歷一個盛世。”

這次輪到溫特斯唉聲嘆氣:“盛世?先不打內戰再說吧。”

老頭反問:“內戰又如何?內戰也是統一資源的一種方式。”

聯省和維內塔的恩怨千絲萬縷,溫特斯和老神棍說不清楚。

他突然想到什麼,挑起眉毛問老神棍:“你既然覺得這一戰必敗,為什麼不提醒我,或是提醒傑士卡中校、提醒塞克勒將軍?”

瑞德斜了溫特斯一眼,問:“我說[雞胸脯],你能懂嗎?”

“什麼意思?”溫特斯一片茫然。

“那有一位名叫[豐饒土地]的智者,你聽說過嗎?”

溫特斯連連搖頭,他絞盡腦汁也沒想起哪位智者名叫[豐饒土地]。

“[三個國家的羅曼傳奇]這本書,你聽說過嗎?”

這個更離譜,溫特斯聽都沒聽說過。

“那我無論如何都沒法和你解釋。”瑞德哈哈大笑,笑得直咳嗽:“你就當我是一個招搖撞騙的老神棍,跟你講一堆瘋話。這些話拿到將軍面前,將軍也不會信我。就這麼簡單。”

……

於此同時,軍團總部,阿爾帕德沉著臉,糟糕的訊息一個接一個送到他的桌前。

追擊赤河部殘兵的十二個驃騎兵中隊在西北方向遭遇近萬敵人。

敵人謹小慎微,沒有主動攻擊帕拉圖驃騎兵,只是不斷收攏赤河部殘兵,人數愈發壯大。

十二個驃騎兵中隊只有一千五百餘騎兵,見沒有可乘之機,便留下少許哨探後回營。

帶回的情報稱,帶著今晚敵人的蠻酋臉膛赤紅,身材高大。根據外貌特徵判斷,可能是特爾敦部大酋長,烤火者。

烤火者的到來還不算最讓阿爾帕德糟心的事情,畢竟特爾敦部之前已經參戰,只是他們的注意力放在傑士卡部橋頭堡上。

最讓阿爾帕德少將糟心的情報,莫過於帕拉圖在赫德諸部的線人和耳目連夜送來的情報。

海東部、蘇茲部正在集結兵力,要求依附於他們的小部落[盡出長子]。

因為路上耽擱時間,帕爾帕德判斷當他接到線報時,海東部和蘇茲部很可能已經出兵。

赫德三大部,要到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