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瑰流尚未起床,王姒之正在為小女孩梳洗。坐在妝鏡臺前,她看向鏡子的小女孩,柔聲道:“繡囊裡的銀兩足夠花幾個月,不要揮霍,吃飽穿暖些,自己一個人生活,要處處小心。”

小女孩沒說話,悄悄攥緊手中錢囊,那雙眼睛略有不悅。

忽然,王姒之像是注意到什麼,她故意轉身,一瞬間,小女孩眼疾手快抓住那支早就覬覦許久的名貴簪子,將其藏到袖子裡,然後若無其事,乖乖坐著。

王姒之輕嘆口氣,忽然疲倦感湧上心頭,輕聲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走到昨晚二人相遇的地方,小女孩甩開王姒之的手,猶豫一下,欲言又止,下一秒轉身大步跑開了。

街上行人都能看見一個女子佇立原地,久久無言。

對王姒之來說,什麼時候最傷心?

不是那件淬毒遊弩對著她,不是小女孩袖子裡藏著匕首,而就是剛才,趁她故意轉身之際,小女孩偷了一支簪子。

明明是善意相待,甚至連一句“謝謝”都換不來。

“愛出者愛返,福往者福來?”

王姒之自嘲一笑。

等她返回客棧,剛登至樓上,就看見有個鬼鬼祟祟的男人徘徊在自己房間門前。

對待小女孩,她很溫柔,但別忘了,她是大隋皇后王姒之。

誅仙一瞬間出現在她身邊,削斷男人腰間懸掛的玉佩,冰冷鋒刃架在男人脖子上,稍有逼近,瞬間出現一條血線。

“別殺我!別殺我!”

男人驚恐求饒,渾身顫抖。

王姒之微微皺眉,下意識脫口而出:“你是京官李子昕?”

男人瞪大眼睛,“你認識我?”

王姒之後知後覺,略顯慌張,“不,不認識。”

她曾偷窺過瑰流的記憶,所以對於這個明年的春闈主考官有著很深刻的印象,但是偷窺一事,絕對不能被發現。

手中誅仙劍消失不見,那雙妖冶瘮人的眼眸忽然綻放出詭譎紅光,李子昕先是滿臉驚恐,隨即四顧茫然,呆呆看向眼前女子。

王姒之溫柔一笑,“您擋住我了。”

男人後退一步,看著眼前女子即將走入房間,慌張道:“等等!”

王姒之疑惑轉頭,心裡萌生出一個有趣的想法,正要說話,忽然房門被開啟,睡眼惺忪的瑰流走了出來。

他甚至沒看見一旁的李子昕,一把抱住王姒之,撒嬌道:“你到哪裡去了,我到處都找不到你。”

李子昕瞠目結舌。

王姒之用力掙脫開瑰流的懷抱,款款後退一步,略帶歉意低下頭,“公子,您昨晚喝太多了。”

瑰流迷迷糊糊看向身旁的黑影,看清楚是李子昕後,猛地驚醒。

“殿下。”

李子昕畢恭畢敬行了個禮。

瑰流又驚又喜,他鄉遇故知,乃是人間一大幸事,上次如此,想不到如此有緣,又能在此地相遇。

“你不在京城任職,怎麼跑到這來了?”瑰流說著,走到王姒之身邊,想要牽起她的手,給李子昕介紹一下。

誰成想王姒之輕盈後退一步,歪頭一笑,柔聲道:“公子。”

從那雙妖冶紅眸,瑰流讀出了濃濃的威脅意味,只能順著她逢場作戲。

李子昕的提問時機恰到好處,小聲道:“殿下,這位是?”

瑰流悄悄瞥了眼笑容甜美的王姒之,硬著頭皮回答道:“我從宮中帶出來的侍女,負責照顧我日常起居。”

李子昕恍然大悟,愣頭愣腦在瑰流耳邊嘀咕道:“長得這麼好看,估計不比美人評前十差多少,殿下您給她納入後宮,隨便給個名分,不就可以隨便採擷了。”

李子昕不忘補充道:“殿下,千萬別被這種長相好看的女人給騙了,以後的皇后位置,可得細細斟酌,不能隨便給出去。”

瑰流聽的眼皮子直跳,悄悄瞥了眼王姒之,後者臉色如常,柔聲道:“我先為殿下梳洗。”

於是李子昕等在門外。

“姒之,沒生氣吧?”瑰流小心翼翼問道。

“那有什麼的。”王姒之淡聲道:“繼續演下去。”

“小丫頭走了?”

“嗯,我給了些銀兩。”

瑰流向後倒去,靠在王姒之身上,說道:“本來想著今天離開這裡的,既然李子昕來了,那咱們就明天走,去一趟稷土書院,然後就回家,行嗎?”

王姒之嗯了一聲,說道:“這種事情你自己定,問我做什麼,你想去哪裡,我跟著便是。”

瑰流柔聲道:“那咱們早點回家,你也早點見到你爹。”

王姒之愣了一下,抬起頭遠望窗外,嘴角翹起,笑的很開心。

當兩個身份地位懸殊的男人並肩走在大街上,路人紛紛看向神仙容顏的瑰流,自然忽視相貌平平的李子昕。

關於李子昕為何來到霜花城,他的回答很灑脫,也很簡單。

世味年來薄似紗。

但是瑰流心知肚明,這次李子昕十有八九是“奉命離京”,也就是自己親爹的授意。現如今春闈準備在即,朝廷某些人蠢蠢欲動,想要禍水東流,此種情況下讓李子昕離開京城,無疑是一種庇護。

“讓一個禮部小官擔任春闈大考的主考官,怕是我爹也難以力排眾議,所以李子昕,你緊不緊張?你應該也清楚,這一步走好了是平步青雲,走不好可就是萬劫不復。”

李子昕笑道:“被殿下這麼一說,我更緊張了。”

瑰流說道:“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

彷彿遠遠瞥見什麼,李子昕忽然來了興致,“殿下,聽說霜花城的名樓數不勝數,這幾日可否逛過?”

“許久不逛了,上一次還是......”

瑰流神色恍惚,想起了那名慵懶的狐媚女人,堪稱世間男人的溫柔鄉。

“好不容易行路至此,不去一睹風采太可惜了,不如殿下咱們走一個?”

李子昕仰頭做了個喝酒的動作,笑眯起眼,不忘補充道:“不過我沒太多銀子,這頓花酒錢還得殿下請客。”

瑰流挑挑眉,“沒錢?沒錢就別去了。”

他自然不可能是吝嗇錢財,只是有所忌憚。還是那句話,現在的王姒之已經不再是柔柔怯怯的性子,既是五百年前冷豔如毒的大隋皇后,更是誅仙劍真正的劍主,這要是逛青樓不小心被發現,結果是什麼?就連瑰流自己都無法想象。

李子昕也沒想到瑰流會是這麼個回答,愣了片刻,然後狠狠咬牙,說道:“我請客!”

瑰流瞥了他一眼,“李子昕,別打腫臉充胖子,你一個小官吏,每個月俸祿養你自己都勉強,還請我喝花酒?省省吧,要是這麼個花法,估計沒多久你就得上街乞討了。”

李子昕面色沮喪。

瑰流悄悄回望客棧方向,想了想,說道:“也罷,這頓酒錢我請了。但是事先說好,此事不得聲張,不能和任何人說,尤其看見我家...嗯...我身邊侍女的時候,你就乾脆當個啞巴,一個字也不許往外吐。”

李子昕一臉狐疑,“殿下,那個侍女難不成是皇后娘娘身邊的人,專門負責看管你?”

瑰流一本正經點點頭,“是這樣的。所以說,這件事千萬不能讓她知道。”

“明白。”李子昕點頭如小雞啄米。

霜花城某處客棧,一名紅眸女子雙手托腮,憑欄遠望,看見了那兩個男人站在青樓門口,看見了那個長髮如雪的男人變成鶯鶯燕燕們瘋搶的物件,她始終一言不發。

作為霜花城數一數二的名樓,樓中的雕樑粉飾自然氣派華麗,到處都瀰漫著脂粉香氣。瑰流出手很闊綽,再加上有人傳言這位白髮公子有著和太子殿下一樣的金色丹鳳眼,相貌更是相似十之七八,所以就連那位一向不輕易拋頭露面的花魁都下樓相迎,並親自將瑰流帶進房間。

至於李子昕,厚著臉皮跟瑰流要錢買了幾壺價值連城的好酒,隨便找個地方兒聽曲去了。

“公子請進。”

瑰流嗯一聲,邁步進去。

女子將門關緊,跪坐桌旁,輕聲道:“公子一擲千金,又何必拘束?隨意即可。”

瑰流與她相對坐下,伸手拿起茶案上的嬌黃大佛手,說道:“喝些茶吃些糕點,時間一到我就離開,你剛才是在縫香囊吧,繼續你的就行。”

女子愣住了,抬頭看向眼前男人,一擲千金只為了閒坐一會?怎麼可能有這種人?

杯茶入口,中規中矩,瑰流的評價是不如金梔的手藝。看見女子手裡那半袋縫好的香囊,瑰流隨口問道:“精細小巧,花費不少心神吧?給自己做的,還是打算送人?”

女子毫不避諱,答道:“沒什麼想送的人,就是在這樓內待久了,閒著無事找點事做,這香囊還未縫完,公子若是喜歡,拿去便可。”

瑰流拿起一塊精緻糕點,放入嘴裡,右手向前伸出,含糊不清道:“給我吧。”

女子愣住了,猶豫不決。

“你看。”瑰流喝了口茶,“是不是違心話,我一看便知。這香囊繡的這麼精巧,說只是打發時間,你覺得誰會信。我既然花了重金,你就不能說些真心話?”

“真心話麼...”

女子沒來由黯然神傷。

她從妝奩裡取出一個小盒子,開啟後瑰流才發現又是小小香囊。

“我縫這對香囊,想送給兩個孩子。”

瑰流輕聲道:“你孩子嗎?”

女子嗯了一聲,輕聲呢喃:“可惜送不到了。”

瑰流默不作聲,他知道眼前女人肯定擁有一段悲慘的經歷,否則也不至於委身這種風月道場,只是她的孩子到底怎麼了?是早年夭折,還是流離失散?

女子將小心翼翼將香囊收好,抬頭盯住瑰流,問道:“公子來到這霜花城最貴的地方,只是為了喝茶聊天?”

瑰流反問道:“你覺得我有其他目的?”

女子搖搖頭,“不清楚。”

沉默一會,女子說道:“公子可是霜花城本地人?”

“不是,只是在此停留。”瑰流答道。

“這樣啊。”女子不再說話。

瑰流感到一絲蹊蹺,說道:“想問什麼就說。”

見女子低頭不做聲,瑰流放下茶杯,“我說我是太子,你信不信?”

女子猛然抬起頭,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狠狠拽住瑰流袖子,“你真是太子?”

“嬸嬸,請你自重。”

瑰流猛地起身。開玩笑呢,這要是被王姒之聞到自己身上有胭脂味,逛青樓的事不就暴露了。

女子後知後覺,歉意道:“對不起,剛才我失態了。”她忽然起身,緩步來到瑰流面前,然後撲通一聲,跪在瑰流腳下。

瑰流面不改色,這種情況,他已經見過太多。青樓女子一旦遇到有權勢的男子,很難不對自由心動,哪怕離開樓中的生活可能會更苦,但她們不在乎,至少被困在樓中一隅之地的她們,是不會在乎的。

所以瑰流下意識問道:“你想讓我贖你?”

女子拼命搖頭,已是抽泣聲可聞,“殿下聽說過茶商白家嗎?”

瑰流點頭道:“知道,前段時間打過交道。”

突然,幾乎同一時刻,二人皆瞪大眼睛,四目相對。

那一刻,瑰流恍然大悟。

“原來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