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竟然奇怪的無月無辰,京城死一般地寂靜,就連打更人的吆喝聲都消失不見。漆黑的夜如同陰暗的魔鬼,張開血盆大嘴尋找著今夜的宴品。

京畿之地。

一道女人慘烈的尖叫聲徹底打破了原本的死寂,驚醒了沉睡的人們。

先是一個年邁無眠的老人循著聲音率先趕到現場,緊接著是一批又一批的強壯莊稼漢子,再然後是一些膽子大的婦女和老嫗。

但當他們親眼看見那幕,無一不是面色驚駭。偌大的院子裡,站滿了紛紛趕來的村民,卻無一人言語。

氣氛死寂的可怕。

那是副被肢解的女人軀體,彷彿發條木偶般被拆的七零八落。慘淡月光下可見地面上逐漸蔓延的斑駁,像樹枝分叉一樣,那是一灘又一攤蔓延不止的血跡。

率先發現屍體的老人,顫顫巍巍彎下腰,蒼老幹枯的雙手在淋漓血肉裡翻攪,似是尋找著什麼。

寒風驟起,瀰漫著血腥和苦鹹,掠過漆黑無邊的曠野,瘮人淒厲。

良久,老人顫巍著直起身子。

他面向眾人,為了聲音不被呼嘯風聲所淹沒,幾乎是扯著老嗓嘶吼。

“漢子留下!女人趕緊回家!鎖死大門,熄滅蠟燭,大被蒙過頭頂,無論什麼動靜都不要去看!”

不多時,一眾火把湧入庭院,驅散了原本的黑暗。

一個頭裹白巾的纖瘦漢子大步流星走到老人身前。

漢子臉色極其難看,猶豫片刻,低聲道:“張老,石敢當鬆動了。”

“那張符籙呢?”老人眉頭緊皺。

“也......”

“也......掉了。”

漢子苦澀道,聲音小到不能再小。

院內瞬間譁聲一片。

老人深吸一口涼氣,抬頭仰望,緩緩閉上眼睛,輕聲呢喃,

“為了看守這尊鬼物,青陽山鼎極之盛時遭遇滅門,血流成河,屍殍浮流;儒家章昭書院被夷為平地,再無昔日琅琅書聲;陀鈴寺一百零八浮屠盡毀,極盡悲慘之景。”

老人緩緩睜開眼,目光不斷從一個人身上打量到另一人身上,內心慨嘆,不免有些心生悽苦。

眼前的大部分人,昔年都曾皈依青陽山,是青陽山輩分最低的一眾道士,也是青陽山最後一眾道士。

山門覆滅之日,他們僅才弱冠之年,身穿道袍,衣袂飄飄,恍若仙人。

此後數十年的歲月,他們在此娶妻生子,在此農耕勞作,再也不是仙骨長存,再也不是體猶孱弱,而是徹底成為了滿臉胡茬的莊稼漢子。

如今,中嶽石敢當鬆動,昔年青陽山掌門親封之符剝落,鬼物衝破了禁制。

老人忽然看清了某種事實,內心顫抖。

青陽山皈依清淨之人,都無法善終羽化。

只有被這尊鬼物吞噬。

白巾裹頭的漢子向前大踏一步,聲音洪亮:“張老,您是昔年掌律,下命令吧!”

老人環顧四周,蒼老的眼眸盯住每一個人,沉聲道:“諸位,時間緊迫,這話我只說一次。”

老人深吸一口氣,大聲道:“所有惦記妻子兒女的,可以離去,亦不用自責。從青陽山覆滅之日起,來到這京畿之地,你們便已還俗,便不再是道士。所以你們沒有必要,沒有責任,一定要選擇鎮壓鬼物。”

“回去吧!護好家中的妻子兒女,你們的前半生已經很不幸,沒有必要再遭此苦難。”

沉寂了片刻。

一人抱拳,沉聲道:“張掌律,保重!”

老人露出欣慰笑容,微微點頭。

離開之人,頭裹白巾。

是除老人之外,全村裡最有威勢之人,也是昔年青陽山年輕一代最具天賦之人。

老人微笑道:“諸位,他都走了,你們也走吧。”

又有一男人從人群裡走出,來到老人面前,抱拳鞠躬,沉聲道:“保重。”

說罷,轉身離開。

老人猛然轉頭,死死盯住某個方向,神色凝重,語氣瞬間冰冷嚴肅,“沒時間了!走,快走!”

人群瞬間沸騰,朝四面八方湧去。

竟無一人留下。

就如老人所言,他們早已不是青陽山的道士,早已不是皈依道門的清淨之人。

前半生對於他們來說,如幻如焰,如水中月,物是人非,沒有什麼值得眷戀的,可這後半生卻不一樣。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們的汗水和血液,早與田壟相融交織在一起。回到家中,妻子接過鋤具端上飯菜,孩子一路小跑,迫不及待訴想要訴說一整天的思念,對於他們來說,這是種從未有過的溫柔歲月。

當年青陽山覆滅,來到京畿之地開闢村落,他們拿得起。

但今日之日,若說捨命追求大義,拋下妻子兒女無人養活,他們放不下。

人之常情矣。

眨眼間,偌大庭院便只剩一人。

老人欣慰而笑,這正是他最希望看到的。

捨身取義之人,當是無牽無掛之人。

風聲陡然尖厲刺耳。

極其磅礴的陰戾之氣,鋪天蓋地襲向老人。

老人雙手掐訣,低喝道:“元始安鎮,普告萬靈。嶽瀆真官,土地祗靈。左社右稷,不得妄驚。迴向正道,內外澄清。各安方位,備守壇庭。太上有命,搜捕邪精。護法神王,保衛誦經。皈依大道,元亨利貞。急急如律令!”

霎時飛沙走石,大地震顫。

黃沙聚斂,凝滯成一尊土地爺塑像,雙目圓睜,作怒目之相,巍峨如天人。

“大膽邪祟,還不速速遠去?”

洪鐘大鼎之音,迴盪響徹整方天地。

道家安土地神咒,可召遣土地山神,保衛正道,驅邪縛魅。

然而下一秒,巍峨法相轟然崩碎,只剩漫天黃沙碎石墜落而下。

皇城西南方土地神廟,那座日日受百姓官員香火朝拜的鎏金巍峨塑像砰然炸碎!

一張符籙被拋向天空,

“五星鎮彩,光照玄冥。千神萬聖,護我真靈。急急如律令!”

陰戾之氣如水擊石,頓時消散而失。

老人大聲怒喝:“大膽邪祟,還不速速顯身!”

“天地自然,穢炁分散,洞中玄虛,晃朗太元八方威神,使我自然,靈寶符命,普告九天。急急如律令!”

一道白光,如同天地一線,緩緩渡來,最後爆發出耀眼光芒。

一剎那,明亮如白晝。

那尊鬼物終於被迫顯身,直直衝墜而下。

老人手掐符籙,呵斥出一道純粹精氣,雙手作劍指。在其上,洶洶離火蔓延。

幾乎是以搏命之姿,老人衝向鬼物。

一張紅色符籙,悄無聲息出現在鬼物身後。

天地之間忽有肅殺之氣瀰漫,作鎮壓鬼物之勢。

原本鬼物身上的陰戾之氣已經稀薄如紙。

突然,老人心頭顫抖,鬼使神差下,吼道:“金光速現,覆護真人!”

轟!

老人身形向後爆退,足足退出二十丈之遠,方才踉蹌穩住。

身上籠罩的金光只剩薄薄的一層。

老人喘著粗氣,面色凝重。

方才若不是及時念出金光咒,恐怕已經身首異處。

這尊千年鬼物,已經積攢太多怨念,比數十年前更加強大暴戾。

“今日我必誅你!”

老人身形再度掠出,符籙漫天散落。

“仙道常自吉,鬼道常自兇;高上清靈美,悲歌朗太空;唯願天道成,不欲人道窮。北都泉苗府,中有萬鬼群。急急如律令!”

金光乍現,一道屹立於天地之間的巍峨掌印,如五嶽緩緩渡來。

老人懸止於空,袖袍裡金光翻湧,衣袂飄飄,如道家仙人。

那尊鬼物明顯暴戾起來。

鎮壓之勢的漫天符籙開始搖搖欲墜。

“殺我師兄,毀我山門,禍害蒼生。你若不死,天理何容?!”

此刻的老人,意氣風發,不再有半點頹廢悲痛之意。

“道人修長生,世人羨清淨。可青陽山五百餘年,可曾得過半分清淨之福?!”

那道巍峨如山嶽的金色掌印,終於緩緩渡來。

天地間,籠罩著一股極其強大的威壓。

老人閉上眼睛,這一生已經積鬱太久。

昔年的崢嶸歲月,如走馬觀花般,一一浮現。

心有積鬱,道不得出。

那不妨,在今日之日,一吐為快!

老人猛然出掌。

那道虛幻掌印頓時爆發出極其耀眼的金光,照亮整方天地。

恐怖威壓的掌印,裹挾著磅礴驚人的三清之氣,作出鎮壓鬼物之勢。

“孽障,因果輪迴,這便是你的報應!”

鬼物淒厲嘶吼,體內的陰戾之氣瘋狂湧出,但隨即就被三清之氣鎮壓。

陰戾之氣已經稀薄如紙,鬼物逐漸浮現出一道人形。

正是先前淒厲慘死的那名女子。

老人大為震怒,“孽障,我便讓你身死道消!”

一道顫鳴聲陡然響徹。

悄無聲息,寒意瀰漫。

村落義莊,那柄懸於房梁之上的青色古劍,像是得到某種召喚般,破梁而出。

長虹貫日,朝老人飛去。

自青陽山覆滅,這柄劍便再無人問津,只被當做尋常法器,用以鎮壓義莊陰氣。

但數十年前,有人正是執掌此劍,將鬼物鎮壓。

幾百年前,有人更是身攜此劍,隻身前往鬼城酆都,鎮壓無數兇戾陰物。

這柄劍,是青陽山掌門信物,名為“鎮妖”。

而這也正是青陽山所有道士的宿命。

一道青色流光直直朝鬼物斬去。

鬼物身形後退數十丈之遠。

大地被撕裂出一道觸目驚心的溝壑。

又一道斑駁流光從金色天幕直直墜下。

鬼物身形再度倒退,竟是直接遠遁數百丈。

老人緩緩輕吐一口純粹道氣,用以溫養一張品秩極高的紫金符籙。

道門符籙分品秩,黃色符籙最為尋常,品秩最為低下。

其後是紅色符籙,極其難得,只有修道有成的隱逸之人才能畫出。

昔年青城山鼎盛,能畫出紅色符籙的,也僅寥寥數人。

在往上,是紫金符籙,蘊含三清之氣,殺力巨大,可輕而易舉誅殺陰鬼之物。

一般道門,只有掌門方可畫出。

最後,也是品秩最高的,是一種近乎絕於世的黑色符籙。

這種自千年前便開始傳承的黑色符籙,天下道門,已無人能畫出。

一張黑色符籙,便是一座道門最後的底牌。

“孽障,禍害人間千年,你也該歸去了!”

紫金符籙流淌出極為精粹的三清之氣,緩緩盤繞劍身。

整方天地,青色流光璀璨。

三清之氣,如江河大瀆,一瀉千里。

這一劍尚未出,鬼物便已瘋狂遠遁。

京畿之地也好,小村落也罷,一切都很不起眼。

可老人卻非籍籍無名。

天下誰人不知,這天下巔峰十人之中,有一位符籙高手。若單論符籙境界,可與五百年前那位御劍斬酆都的仙人媲美。

昔年青陽山覆滅後,便再無蹤跡。

天下符籙第一人,王樺清。

(祝大家新年快樂,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珍惜眼前人,心中人,思念人,祝大家新的一年能夠心想事成,扶搖而上,也祝我的小說蒸蒸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