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呼——”

鵝毛大雪鋪天蓋地,數個時辰間就將天地染得白茫茫一片,好似連山巒河川都被掩去了蹤跡。

“噼裡啪啦——”

客棧大廳中,坐滿了客人,朝著幾個升得很旺的火爐靠攏,勉強驅散著身體的寒意。

“小二!小五……小七!還愣著作甚?還不快去上好酒好菜!”

“來嘍!”

三個跑堂的夥計手腳麻利,很快將酒肉端了上來。

沒必要點菜,也不可能隨意點菜,菜色都是固定的,基本每個人都有兩塊胡餅,一小盤過冬的鹹菜,一碗熱騰騰的羊肉湯。

酒菜很尋常,但先動筷的卻都驚咦一聲,顯得有些詫異,就連狄進都眉頭一揚。

就以他喝的羊肉湯為例,鮮香濃而不烈,沒有半點腥羶,那肉似乎燉了許久,嫩得入口即化,再用胡餅捲了鹹菜,一口咬下,更是胃口大開。

廚藝往往是於平淡中見高下,路邊客棧不可能有什麼珍奇食材,能做出這般美味的菜餚,已是相當不易了。

有人就誇讚起來:“好吃!店家好手藝啊!”

王厚見了大家吃得很香,面露驕傲之色:“各位客官喜歡便好,這都是渾家手藝,她在京師正店當過廚娘哩!”

“怪不得!”一位行商讚歎道:“店家娶了個賢內助啊,來日咱們路過,再來嘗你家的好手藝!”

王厚的臉笑開了花:“那敢情好!敢情好!快去上酒!”

一壺壺剛剛燙過的熱酒,被端了上來。

相比起之前的菜餚,這酒水的滋味就差了不少。

如此也是沒辦法,京師只有朝廷指定的正店才有釀酒的資格,一般的腳店只能在正店那裡進貨買酒,至於這些官道邊上的客棧,那又更差了一層,這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所幸熱酒至少能暖身,美食更能讓人有個好心情,再加上聽得外面風雪呼嘯,想到別的行人說不定還在找住處,這幸福感便油然而生。

“噗……呸!呸!呸!你他孃的找死啊,敢用這樣的破酒糊弄俺?”

但偏偏就有擾了興致的,最靠裡面的一桌突然傳來怒喝聲,一個滿臉橫肉的兇惡官差揚起醋缽大的拳頭,將叫小七的夥計打得一個趔趄,身體前撲,險些撞到火盆。

這份動靜吸引了其他桌的目光,王厚也趕忙奔了過去:“哎呦呦!官人息怒!官人息怒!”

說著尤嫌不夠,還一巴掌拍向夥計:“你幹什麼?沒上好酒麼?”

小七的額頭已是肉眼可見地紅腫起來,垂著腦袋,似乎嘀咕著什麼,身體微微發抖。

王厚這才堆起笑,點頭哈腰地道:“官爺可還滿意?”

“別糊弄俺!”那兇惡官差卻頗有些不依不饒,指著小夥計:“你剛剛看向俺的是什麼眼神?抬起頭來!”

那小夥計緩緩抬起頭來,頓時一驚,就見這八九歲大的孩子,臉上佈滿了坑坑窪窪的麻點,關鍵是右眼竟是乾癟的,整個眼眶往裡面縮,只有左眼睜開,斜著眼看人。

“孃的!原來是個半瞎子!”兇惡官差嚇了一跳,破口大罵:“真是晦氣,這樣的你也讓他出來跑堂?”

“對不住官人!對不住官人!”

王厚只能點頭哈腰,不斷道歉。

兇惡官差還要再罵,旁邊坐著的人湊到耳邊嘀咕了一句,那人立刻反應過來,朝著後廚一指:“俺聞到味了,裡面有好酒,你卻拿這些糊弄,是何道理?”

王厚露出恍然之色,原來對方是因為這個發作,趕忙解釋:“那不是小店的酒水,是別的客人帶來的,讓小店熱一熱……”

兇惡官差哈哈一笑,拍了拍身側的包裹:“那不是巧了,俺現在渴得很,伱去把酒拿來,客人那邊去賠個不是,大不了賞些錢財,嘿嘿!”

王厚大是為難:“這……這……”

“還不快去!”

兇惡官差大怒,一巴掌又糊了過去。

但就在這時,一隻強有力的手掌攔了過來,正架在那手上,護住了王厚。

出面的正是狄青,他笑吟吟地道:“董頭兒息怒!息怒!店家去向那位客人討個面子,我們買些酒來,解解饞癮便是!”

“狄青!有你什麼事啊?”

這本是兩全其美的法子,誰料那兇惡官差猛地掙開手,指著他的鼻子罵道:“你一個囚徒,若不是有幾分賭術,還真以為哥幾個能給你好臉色?滾一邊去!再敢插手,重新上枷!”

狄青怔了怔,眼神裡露出凌厲之色,雙拳握緊起來。

喬二見狀不妙,趕忙起身拉了拉他:“坐下!快坐下!”

“聒噪什麼?”

正在這時,一道洪亮的聲音突然從上方傳來,就見客棧二樓的房間中,走出一個戴著氈帽,腰佩長刀的魁偉壯漢,目光如電,逼視下來:“誰在這裡喧譁吵鬧,擾人清靜!”

兇惡官差站起身來,傲然道:“俺是正名軍將董霸,你是何人?”

“正名軍將?”

漢子嗤之以鼻:“我不管你這無品級的小小武官,平日裡何等囂狂,我吳景護衛陳氏親眷於此,你再不閉上臭嘴,我就把你丟出去!”

兇惡官差大怒:“好狂的口氣!陳氏?哪個陳氏?”

漢子道:“閬中陳氏,我家公子的叔父陳公堯諮,權知開封府!”

堂內一靜。

就連關注著狄青這邊情況的狄進,視線都轉過去,有些驚訝。

閬中陳氏,陳氏三狀元?

陳堯叟、陳堯佐、陳堯諮三兄弟,後世稱為陳氏三狀元,實際上是兩個狀元,一位進士,這是科舉成就,而最厲害的是,這三兄弟中前兩位都成了宰相,最小的弟弟也是權知開封府,入翰林學士的高官。

如今天聖四年,陳堯叟已經病逝,陳堯佐說來也巧,正任幷州知州,不過狄進沒有見過,也沒想去見這一位。

倒不是對方膽小怕事,而是這兩年汾河水位暴漲,在水利上極有見地的陳堯佐正在治水,修築堤防,根本不在陽曲治所裡面。

所以江懷義那時派人在外蹲守,基本是守了個寂寞,同樣權職所限,陳堯佐也不會貿然參與到朱氏一案,即便告知這位,最大的可能還是轉給杜衍處理。

所以狄進一步到位,直接去找杜衍,沒想到現在,倒是聽到了他弟弟的名諱,三陳裡面最小的一位,目前以龍圖直學士,權知開封府的陳堯諮。

這個人的歷史地位不如其兄長,但後世學生都有接觸,歐陽修有一篇文章《賣油翁》,選入語文課本,裡面有兩個人物,一個是“無他,但手熟爾”的賣油翁,另一個是神射當世無雙的陳康肅公堯諮,就是陳堯諮,康肅是他死後的諡號。

對於普通人而言,或許不知權知開封府與開封知府的區別,也不清楚權知開封府和翰林學士是通往兩府的最後一級階梯,堪稱宰相的後備役,但他們很清楚,這裡是開封府地界……

而開封府衙最高長官的親眷,居然住在這小小的客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