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煜回到之前的位置上,坐了下來。

“看來您也不是所有事情都瞭然於心的,這次您還真是猜錯了。我壓根沒想起來問您和他之間的交談,倒是他,說您一直對爺爺欠錢的事兒絕口不提,王顧左右而言他,他覺得我應該學會就此打住。”

程廣年晃了晃手指,說:“可你並不打算就此打住。”

程煜點點頭道:“我還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你什麼時候開始對家裡的事情這麼上心了?”

“可能僅僅是您並未察覺,這個家裡,對於家裡的事情最上心的人,一直都是我。其他人只在乎您的錢有多少,在乎您日後會不會分給他們一些,而只有我,對您這輩子所掙下的財產,毫無興趣。”

程廣年被程煜這句頗有挑釁意味言辭激怒了。

他沉沉的看著程煜,說:“程煜,你很聰明,一年時間,公司發展的不錯。可你不要忘記了,雖然你開公司我沒給過你一分錢,但你的資金,實際上還是源自於我。”

程煜點了點頭,笑道:“這個我從未否認。但您追究這件事,真的讓我覺得很可笑。如果這麼算的話,我能有生命,我能存活在這個世界上,在我開那間公司之前,都是您賦予的。可這難道能讓人覺得我的公司應該屬於您?”

程廣年沉默了下去。

“為什麼非要知道你爺爺的事情?”

“好奇吧。當然,您可以斷然拒絕我。可我既然知道了關於那處老宅的其他,您也應該知道,爺爺的事情,我遲早都能調查的出來。”

程廣年再度選擇了沉默。

好半晌之後,他端起酒杯,將杯中的殘酒一飲而盡。

“其實,故事並不複雜。”

程煜內心嘆了口氣,心說又是類似的開場白。

為什麼這些所謂的長輩,總喜歡在講述一個故事之前,使用如此乏味並且冗長的開場白?

程廣年似乎覺察了程煜的內心活動,他出其不意的選擇了直入正題。

“你爺爺並沒有欠下任何一分錢的債,我並不是說他沒有欠債,只不過他欠的不是錢。你爺爺今年八十二歲了,他三十二歲那年才生下了我。”

程煜心裡微微一動,是啊,程廣年過完這個年,就五十歲了。

所謂知天命之年。

以他的身份和地位,想必五十歲的生日,也會大事操辦吧。

“你爺爺出生在侵華戰爭正式打響的那一年,以他的年紀,三十二歲才生第一個孩子,其實很晚了。”

程煜似乎隱隱的已經察覺了些什麼,但他並未開口,而是等待著程廣年揭曉一切。

“你從咱們家能傳下那麼一套大宅子,應該也看得出來,在建國前,你爺爺的家庭,也是屬於相當富裕的階層。”

程煜皺了皺眉,心說剛還以為程廣年直入正題了,現在怎麼又兜出來了?

“你不要嫌煩,我只是想著乾脆把一切都告訴你罷了,省的你今後又有關於這方面的疑問,問東問西的徒惹人厭。”

程煜聳聳肩,攤開雙手說道:“行,您繼續說罷。”

“擁有這麼大大宅子的人,通常家裡少不得會有些古玩字畫啊,名家古籍之類的,乃至乾脆就是金銀細軟。

可是也如你所見,這些並沒有。

這套宅子,是七十年代末的時候,國家返還給咱們家的。

在建國後沒幾年,一直到七十年代末的這二十多年當中,這套宅子並不在你爺爺手裡。

當然,你也不要誤會,屋裡當時已經接近家徒四壁了。

你爺爺的爺爺,是清朝的一個官員。

而你爺爺的父親,就只是個讀書人而已了。

清朝滅亡,民國開始,你爺爺的父親就只是個依靠出租祖上一些產業為生的人了。

而你爺爺出生之後,又遇到了日本侵華戰爭的全面打響。

之後咱們吳東發生了什麼,你想必也知道。

當時你爺爺還不滿一歲,家裡除了這處老宅,其他的產業都毀在了戰火之中。

而你爺爺的父親,也因為書生意氣,被日本人殺了。

是以你爺爺那個年代的人,竟然沒有兄弟姐妹,他的母親,獨力將其撫養成人。

在抗日戰爭結束之前,那些已經毀於炮火的產業,地契都被他母親變賣一空。

甚至包括咱家老宅裡的各種你所能想象到的東西。

你爺爺其實印象並不深,畢竟直到解放他也才十二歲。

不過他依稀有些印象,說咱家老宅裡的傢俱什麼的,都是老紅木,說白了就是在說,咱家祖上也輝煌過。”

這些事情,程煜知道一小部分,程青松也曾經跟他說起過,老程家祖上是文化人,是官員。

程煜也知道自己的太爺爺死於日本人之手,但更詳細的東西,程青松並沒有告訴他。

這大概也跟程青松其實對他的父親毫無印象有關,只是聽自己的母親說父親死於日本人之手,但也並不知道更詳盡的內容。

那個年代的女人,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只怕是程青松的母親都不瞭解男人的詳細死因。

“解放之後大概還有些殘留的物件吧,但應該是所剩無幾了。

關於這一點,你爺爺詳細說到過,建國後,他說家裡已經很破落了,還說他母親甚至都想過要把這套老宅子賣掉。

多虧當時解放了,之後憲法規定不得買賣土地,咱們吳東被多少雙眼睛盯著,你太奶奶才沒能把宅子賣掉。

你爺爺說你太奶奶身體一直都不好,他十五歲的時候,你太奶奶就去世了,他徹底成為了孤苦伶仃的一個人。

之後國家收走了那套老宅,不過你爺爺一直保留著當年的地契和房契。

他說他搬離那套宅子的時候,家裡就只剩下了一張大床。

那張床可能也是紅木的吧,這的確是在那二十多年的時間裡消失了的東西,但也僅有這麼一件。

你爺爺十八歲那年,他聽新聞說帝都有知識青年去了東北,也就是那時候說的北大荒。

但是他不屬於知識青年,不過那會兒也沒有明確的上山下鄉的概念,於是你爺爺覺得自己也可以到廣闊天地裡有所作為,於是,他買了張火車票,就跑去了東北。

這一呆,就是十二年。”

關於程青松在東北呆過很多年,程煜也是略知一二的。

程青松跟他說起過,主要是描述東北的雪景,吳東是不可能有那樣的大雪的。

“六七年,你爺爺回到了吳東。

其實你爺爺成分不算好,但由於你太爺爺死於日本人之手,你爺爺又算是第一批響應上山下鄉政策的青年——這一點幫了你爺爺很大的忙,後來很長時間,他都把當時主動跑去東北的這件事,當成自己高瞻遠矚的事實依據。

就因為這事兒,六八年開始大規模的上山下鄉運動的時候,你爺爺成了楷模和典範。

也就是那個時候,你爺爺認識的你奶奶。

你奶奶的家庭成分很不好,屬於城市小資產階級,雖然在家人的要求下,和家庭斷絕了關係,但在那段年月,依舊屬於被人瞧不起的階層。

你爺爺娶了你奶奶,算是改變了她的生活吧,也讓她徹徹底底跟自己那個小資產階級的家庭決裂。用當時的話來說,是投身城市貧民階層。

你奶奶的父母沒能熬過那段歲月,等到運動結束之後,雖然得到了平反,可已經於事無補了。

可以說,如果不是因為政府對你奶奶也存有補償的心理,咱家的老宅甚至也很可能不會被歸還。

總之,在改革開放口號提出的第一年,政府歸還了那套老宅給咱們家,你爺爺帶著我們住了進去,當時,你奶奶正懷著你小姑。”

程煜點了點頭,心道原來那套老宅是這麼來的。

這樣看來,程青松也算是傻人有傻福,莫名其妙去了趟東北,成分問題沒能成為那段歲月裡讓他困苦不堪的阻礙。

而在別人眼中跑去跟一個城市小資產階級的子女結婚的事,又構成了後來政府出於補償心理歸還舊宅的主因。

這真是一啄一飲,莫非天定。

程廣年又起身給自己倒了點兒酒,程煜看見,說:“爸,您少喝點兒。”

程廣年頗有些欣慰的看著程煜,微微一笑,說:“就這一點點,不喝了。”

坐下之後,他晃了晃杯子,繼續說:“改革開放之後,開始有其他城市的人來吳東討生活,你爺爺就把家裡的舊宅,分拆租出去不少房間。雖然當時的租金很少,但那些租金,足夠咱們全家人衣食無憂。”

程煜微微皺眉,說:“那就是說,爺爺根本不可能欠下龐大的債務?”

程廣年嘆了口氣,說:“是的。這也是你二叔三叔堅持認為你爺爺變賣舊宅,就是為了給我籌集創業資金的原因。”

“三十八萬呢,九零年……哦,九一年,那個船員用了一年的時間,才把六十多萬港幣全部兌換成軟妹幣。爺爺得多能造,才能在那個年代悄無聲息的造光那三十八萬?”

“三十八萬是沒有的,你爺爺那個人,人家幫他換錢,他少不得也會有所表示。而且,那些錢裡,有一部分也用於改善我們家人的生活了。但三十萬是有的。”

“所以,您其實非常清楚那三十萬的去向?”

程廣年微微頷首,說:“我查到了。”

程煜不吭聲了,他等待著程廣年的最終揭秘。

稍稍停頓了片刻,程廣年說:“你爺爺從來都不是什麼真正的好人……”

程煜笑著介面道:“老頭子壞得很。”

程廣年也不禁啞然失笑,在這個家裡,怕是也只有程煜敢這麼說,並且他敢當著程青松的面這麼說,而程青松絕不會為此生氣。

“是呀,壞老頭子,年輕的時候也不是什麼好鳥。你奶奶如果不是長的漂亮,他怎麼可能娶一個有可能為自己帶來麻煩的人?這個老頭子啊,一輩子要錢沒錢,要本事沒本事,色心倒是不小。”

程煜心裡微微一個咯噔,他說:“您可別告訴我,他在東北的時候,幹過什麼壞事兒啊?”

程廣年冷笑兩聲,說:“何止是幹過壞事。當然,談不上糟蹋人家姑娘,人家也是心甘情願的,之後如果不是因為生病到吳東來看病,只怕一輩子都不會跟你爺爺聯絡。”

程煜幾乎徹底知道了,他說:“所以,您其實還有一位同父異母的大哥?”

程廣年點了點頭,又搖搖頭,說:“不是大哥,是大姐,你爺爺在東北有個女兒。”

“我去!這老壞蛋!”

程廣年擺了擺手,說:“倒也不是你爺爺不負責,他並不知道那個女人當時懷了孕。

後來,我東北的那位大姐告訴我,說是她母親說的,你爺爺在東北那十二年,可不止她一個女人。

當然,她是最後一個,而且應該也是唯一一個懷有你爺爺骨血的。”

程煜搖著頭苦笑道:“這個我倒是信,畢竟,如果不是在他離開東北之後才生下的孩子,人家大姑娘也不可能放過他。真要是之前就造了孽,怕是早就被剽悍的東北人用鋤頭逼著結婚了。要是那樣,也就沒您沒我什麼事兒了。”

程廣年哈哈笑了起來。

“我大姐的生日是你爺爺回到吳東後的七個月,這表示你爺爺應該的確不知道自己在東北有個孩子。

你爺爺剛回吳東的時候,給那邊寫過信。

不過那是大興安嶺裡一個很偏僻的小山村,你爺爺寫過去的那封信,直到差不多兩年以後,那個女人去縣裡辦事,才拿到手。

等她回信的時候,你爺爺已經跟你奶奶結婚有了我,住的地方也搬過了,那封信你爺爺應該是真沒收到。”

程煜眨了眨眼睛,說:“那後來他們是怎麼又聯絡上的?”

“大姐跟我說,那年她母親生病,她帶著老人家去了哈爾濱,哈爾濱的那位醫生建議她到咱們吳東的軍區總院找一位專家,說那位專家是這種病的權威。

大姐就帶著她母親來了吳東。

也就是那個時候,她母親才告訴了她關於你爺爺的事情,還拿出了當年你爺爺寫過的那封信。

其實你大姐家那會兒條件算是不錯,否則換成普通的農村婦女,一聽說要去大城市看病,光是錢這方面就會讓她沒了膽氣。

到了吳東,找到了那位專家,她母親被安排進行手術之後,大姐就想著,甭管怎麼著,有機會還是想看看自己的親生父親到底是個什麼樣子。

於是,她就憑著當年那封信的地址,找到了那個地方的居委會。

雖然相隔了二十多年,可居委會里居然還真有一位認識你爺爺的幹部。

那位幹部是個女的,當年你爺爺回到吳東的時候,估計也對人家動過心思,但是因為你爺爺初始成分不好,對方沒有接受。

等到後來政府歸還了家裡的宅子,還有人說當初她是沒睜開眼,否則就憑這套宅子,你爺爺也絕對是值得一嫁的。

當然,這是玩笑話了。

也就是因為宅子的資訊,大姐找到了你爺爺。

見面之後的事情,大姐沒跟我細說,只說你爺爺當時信誓旦旦,會對她有所補償。

之後隔了兩三年吧,你爺爺突然扛著一麻袋的現金去了她那兒,可沒想到,大姐的母親已經去世了。

你爺爺當時倒是提過想讓大姐到吳東來,可大姐不願意。

而且當時大姐已經結婚了,怎麼可能丟下自己的男人來吳東?”

程煜有些默然。

“大姐說她當時不肯要那三十萬,但你爺爺堅持給她。

之後她想過要把錢還給你爺爺,還給我們。

但你爺爺騙她說宅子已經買了,現在把錢拿回去也買不回來了,而且全家都已經搬走了。

大姐覺得宅子賣了,你爺爺又沒給她留新的地址,電話什麼的更不用說,於是才死了把錢還給我們的心思。

在大姐的心裡,當時覺得我們一家對她而言是屬於失聯狀態的吧。”

程煜點了點頭,心說在那樣的年代,一個只是因為母親生病離開過一次大山的農村婦女,再沒有任何線索的情況下,的確是不太可能跑來大城市尋找一個人。

而且,程煜也相信,那位大姑或許的確是有過想把錢還給程青松的想法,但要說面對三十萬的鉅款一點兒都不動心,也不太現實。

那會兒別說是一個東北農村的婦女,就算是帝都魔都這些地方的人,三十萬對他們來說可能也是想都不敢想的數字。

“那三十萬,大姐跟她老公開了個小型的食品加工廠,做的也還算不錯。我找到她的時候,她也算是十里八鄉頗有些名氣的鄉鎮企業家了。”

程煜問道:“您找到她是哪一年?”

“八年前啊。”

程煜一拍腦門,心說我似不似灑?

“她當時不知道我們家的情況,還跟我說,想把那個食品加工廠的股份,給我們家一些,也算是回報你爺爺當年給她的那三十萬的啟動資金。”

“也算是難能可貴的淳樸了。”程煜感慨道。

程廣年點了點頭,說:“是,而且她的丈夫,以及她的子女,竟然都不反對。是以,我乾脆又給他們投了點兒錢,讓他們在山裡開了個規模不錯的農家樂。”

“鄉村愛情那樣的?”也不知道為什麼,程煜的腦子裡不由自主的就浮現出那部已經拍攝了十一季,在東北卻依舊盛行不衰的電視劇。

程廣年說:“大概算是吧。”

“我大姑一家過的還不錯?”

“個把億的身家吧,兒女也都比較爭氣,算是不錯了。”

程煜琢磨了一番,笑著說:“老頭子別的不咋地,命還挺好啊。長女長子都這麼有出息,只可惜得了那麼個破病。不過,大姑一家知道您的情況麼?”

程廣年點點頭說:“知道。從第一次見面之後,他們全家應該就一直在關注我吧。逢年過節什麼的,我們會有些聯絡。”

“那您現在都這樣兒了,他們就沒動過其他念頭?”

“大姐跟我說,如果我們兄弟幾個只是普普通通的人,她很願意跟我們保持個親戚的往來。但正因為我的情況,她反而不想跟我們保持往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