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蕭嘆道:“你說得對,這是個吃人的世道,無論再過多少年,它依然免不了吃人。”

“沒有辦法麼?”邢風面露苦澀,感慨道,“理智告訴我,應該和百姓站在一起,對抗所有的剝削。但吾皇於我有再造之恩,沒有他便沒有現在的我……我能做的,便是努力尋找一種平衡,至少不能再看到生靈塗炭,餓殍遍野。”

梁蕭注視著邢風,也不免惆悵。

這位邢公子只是生錯了時代,難免與這個時代格格不入。

惆悵過後,梁蕭又不免多了點兒欣慰。

至少,邢風給了自己一點故鄉的感覺。

梁蕭微笑道:“咱們何不暢想一下千百年後的世界。”

邢風眼前一亮,點頭道:“這倒是個角度,試請一言。”

梁蕭緩緩起身,望著天邊殘月,回憶故鄉。

“沒有真正永恆的王朝,這片土地終究會迎來一次又一次的王朝更替,剝削和壓迫百姓的人只是換了一批又一批。直到某個階段,會有無數仁人志士拋頭顱灑熱血,開天闢地般推翻王朝,清算地主,把土地分配給所有百姓,百姓再也不必擔心有皇帝和地主作威作福,掌握對他們的生殺大權。”

梁蕭的話,讓所有旁聽者為之一震。

推翻王朝,清算地主,分配土地?

這回就連李心文都為梁蕭捏了把汗。

大周女帝,可就在這房間裡呢……

江拂雪心中一慌,便要去開門,卻被段雲衣按住了。

段雲衣呢喃道:“無妨,聽聽他們的肺腑之言,也可參考,姐姐不會怪罪。”

江拂雪默默點頭,心中仍有些擔憂。

段雲衣默默注視著梁蕭,心情複雜。

他說出這種話來,說明他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偷聽呢……

邢風點頭道:“我認為,你的判斷合情合理。畢竟,幾千年前人們還在茹毛飲血,只有部落,沒有國家,那時的人們又怎會想到後來會出現人口幾千萬的國家呢?”

梁蕭這才繼續道:“人類的思想和技術也隨著時代發展,越來越成熟,遠勝前人。到那時候,甚至只需要一臺機械,就能夠完成今天需要幾十上百人甚至上千人才能完成的工作。”

“哦?”邢風頓時來了興趣。

房間裡的女孩子們也不禁被挑起了好奇心。

這是她們從未設想過的事情。

“何止如此,天上地下都會有更快更安全的機械,取代現在的馱獸和車船,萬里之遙,一夕可達,人們甚至利用機械能上天入地。相隔萬里的人,也能像面對面一樣暢聊,甚至能看到萬里之外對方的笑容。醫者可以藉助機械給病人治病,開膛破肚而不死,我們現在的不治之症,以後可能都只是小病而已,人們平均能活七八十歲,而不像今天這樣,‘人過七十古來稀’。”

“你所說的倒也不是沒有可能出現,只是,也許要等幾千年後才可能會有吧。”邢風滿臉憧憬,顯然也被梁蕭所說的後世吸引了。

梁蕭又道:“不光如此,到了那個時代,人人有飯吃,人人有書念,很難再有人餓死。人們還有更多的時間娛樂,很多現在只有帝王才能吃到的美食,他們都能放開了吃。冬天冷了,可以用機器取暖,夏天熱了,還能用機器降溫。幾百尺高的樓閣隨處可見,動輒洪澇的江河也會成為推動機器的力量來源,天塹也能變通途。”

眾人越聽越是神往。

邢風驚歎道:“我們與子孫後代不斷努力,也許真能實現這樣的未來。到了那時候,百姓就不必再擔心受人壓迫,被人剝削了吧?”

梁蕭搖了搖頭。

“怎麼可能呢?即使到了那時候,依然會有人過得苦,過得累,用血汗供養他人,還要被他們嘲笑不夠努力。就算自己做好了,萬里之外,還有無數異族虎視眈眈。世道一直是吃人的世道,怎麼可能輕易改變呢?”

邢風眼裡滿是不解:“為什麼還會這樣……”

梁蕭語重心長道:“因為人性!歷史就像一盤棋,人性就是裡面的棋譜,無論是什麼走法,終究還是那些路數。歸根結底,歷史不過就是人性週而復始的演繹罷了,有人的地方就免不了會有剝削和壓迫,不過只是換了一種方式而已。”

邢風陷入了沉默,片刻之後,望著滿天飛雪,悽然一笑:“這雪,越下越大了。”

段雲衣等人也不禁失落。

梁蕭所說的太過離奇,但不知為何,她們總覺得幾千年後真的會有這樣的世界。

畢竟,幾千年前的人們還只會刀耕火種呢,人們的工具從石器發展到青銅器,再出現鐵器。

幾千年前的人們,也會覺得現在的鐵器很離奇吧?

她們原以為,邢風在給他們描述一幅未來美景。

結果,終究還是吃人的世道?

身為帝王的段雲衣,更是心情沉重。

她的父皇一直告誡姐妹倆,以百姓為念。

其實她也清楚百姓困苦,她能做的就是儘可能善待百姓,減少剝削而已。

這似乎是個令人絕望的世界?

獵獵悲風,萬古作響,訴不盡人世淒涼。

梁蕭看著雪花落在自己的酒杯裡,眼神堅定。

片刻之後,邢風顫聲道:“我曾以為,只要有越來越多的人以百姓為念,就算有生之年我無法實現自己所希冀的願景,我們的子孫後代也能實現。若是如你所言,那我們現在努力,還有什麼意義?”

梁蕭道:“你閱盡史書,應該知道齊國太史簡的故事。”

邢風點了點頭。

“春秋齊國大夫崔杼弒殺國君,齊國太史秉筆直書,如實記錄,被惱羞成怒的崔杼殺死。太史的兩個弟弟繼承這位兄長的職位,依然秉筆直書,也都被崔杼殺了。然而,太史的第三個弟弟還是如此秉筆直書,最後崔杼也只能認了。另一位南史公以為他也被崔杼殺了,還抱著竹簡過來,準備繼續記錄崔杼弒君之事。五人皆可為古之良史也!”

邢風說完,更是好奇,問道:“此事,有什麼關聯麼?”

梁蕭微笑點頭。

“每個時代有自己的精彩和無奈,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我們只要盡力而為,推動時代發展,不斷提高生產力,改善生活,就算後世百姓依然過得苦,至少也要過得比前人要好一點,輕鬆一點,不必總是隻能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就如後世史官,面對君王改史壓迫,便以齊國太史之事為榜樣,秉筆直書者多矣。百年之後,你我皆不過是一抔黃土,那又如何?後世子孫翻書的時候看到你我,至少還能知道:從古至今一直都有人為民請命,也有人挺身而出,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於將傾。前人的精神和事蹟會一直在鼓舞和指引他們前進,他們才能相信,自己並不孤獨。”

“所以不必難過,人之一世,無外乎生離死別,權衡取捨,一輩子很快就過去了。我們無法左右身後之事,但可以成為後人口中的往聖先賢,永垂不朽的豐碑,讓他們在迷茫或者需要指導的時候,不至於只能找到一片空白。這,便是你我存在的意義。”

邢風怔怔地望著梁蕭,原本無神的雙眼也恢復了些許神采。

房間裡的女孩子們,也不禁激動萬分。

她們似乎明白了,為什麼他能被邢風如此尊敬。

無論前路有多艱難,他一往無前,始終保持堅定!

這就是他的信念,也是他的智慧。

“酒熱好了,邢公子,咱們乾一杯吧。”

梁蕭說著,用溫酒給邢風清洗了落雪的酒杯,為他和自己滿上一杯。

邢風又不禁失落道:“為了什麼乾一杯?我看似前途無量,實則一無所有,真正能為百姓做的事情太少,根本沒有資格與你對飲。”

梁蕭鄭重道:“就為‘至少比現在更好的未來’乾一杯,如何?”

邢風慚愧道:“你在說什麼?”

梁蕭略加思索,一臉認真道:“似乎太宏大遙遠了。那就,敬你我十年之後初心不改,如何?”

邢風終於心領神會,舉起酒杯:“也好,我也敬你一杯,就敬你我再見之時無愧蒼生。”

“說得好,我喜歡!”梁蕭爽朗一笑,舉杯。

二人碰杯之後,一飲而盡。

“敬十年後初心不改,敬‘至少比現在更好的未來’……”房間裡,段雲衣等人深深地望著與邢風對飲的梁蕭,眼前突然有些模糊,一眨眼,兩滴晶瑩在地上綻放。

這是男人的浪漫,也是英雄的浪漫!

他的浪漫!

溫酒入喉,邢風的心也隨之一暖,鄭重道:“此行無憾,今後若面臨兩難抉擇,我會盡可能保護更多的百姓。”

梁蕭會意,和邢風對飲數杯之後,才呼喚江拂雪。

李心文低著頭,跟著眼圈微紅的江拂雪出來了,全程一言不發。

邢風也沒有為難她,只是向梁蕭辭行。

走到門口,李心文才忍不住回望一眼,見梁蕭還在目送,不由心中一驚,連忙回頭,快步離去。

送走邢風之後,梁蕭輕輕拍了拍江拂雪的小腦袋,輕聲道:“天冷了,快回去休息。”

江拂雪正滿臉崇拜注視著梁蕭,乖巧點頭,卻待在原地不動。

“怎麼了雪兒?”

梁蕭正疑惑間,聽到遠處房門開啟的聲音,扭頭一看,嚇了一大跳!

這三個姑娘從哪冒出來的?

“陛下,你怎麼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