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琮是從睡夢中被戰友小尤喚醒的。

醒來時,他只覺渾身沉重,更兼大汗淋漓,恍惚間彷彿回到當年,那時他與墨麟兵院的好漢們一道在雪原聯合訓練,卻遭遇妖風暴雪,被迫在一個小山洞裡臨時避難,報團取暖,那一整晚和一眾墨麟大漢擠成了不可名狀。

艱難抬起眼皮,馬琮卻見戰友的臉色同樣難看。

於是不由打趣:“閣下夢遺甚猛啊……”

小尤也強笑道:“你特麼好意思說我!咳咳!”

說到一半,竟突然咳嗽起來,肺聲空虛,令馬琮心中一驚。

“你受傷了?”

小尤擺擺手,還待逞強,卻聽隊長常斐然沉聲說道:“各自卸甲!原地再休整一小時,而後迴歸。”

馬琮驚訝不已。

此地雖然仍在定荒結界之內,卻已屬赤壟地區域,屬於絕對的前線,在前線卸甲,還是已然遭遇了異常的前線,這也太兇險了。

但也心知,隊長的判斷非常準確。

繼續披甲行軍,怕是整隊人裡也只有元嬰級的隊長還能走得動了。這山路越走越是沉重艱難,實在太邪門。

不久前,他們這一隊前線巡邏的將士,拿下了那個快腿小李,之後為了追查他的來歷,又沿赤壟地周邊行走一圈……本是尋常且簡單的任務,卻隨著行走的深入,變得莫名艱難。

周圍山石草木一切依舊,但空氣中的天地靈氣卻變得異常沉重。而現代的職業軍人通常都要在兵院修習正統的吐納法,這吐納之間,簡直讓人有了食物中毒的煩惡感。真元運轉常有遲滯,因此什麼騰躍之術也都不敢輕易施展,即便是四平八穩的徒步行走,一身氣力也要有七八分要拿來和周遭天地為敵,走的是疲憊又痛苦。

卻不料如今連小憩都要作噩夢了。

“隊長,這到底怎麼回事啊?”

終歸是有人按捺不住好奇,詢問起來。

常斐然也不隱瞞,嘆息道:“意外。”

馬琮直接一個忍不住:“不是吧,這也能意外!?”

常斐然解釋道:“我剛剛和後方取得聯絡,將此地的異象告知。然後關校尉給出的結論是,此地恰好在昨日的拓荒中受了衝擊,導致地脈紊亂,律法矇蔽,進而敵我混淆。咱們行走在此地,得不到大律法的絲毫庇佑,而大律法的庇佑對咱們每個人來說都似呼吸一般自然,失了呼吸,自然舉步維艱……”

馬琮更覺荒謬:“咱們替天道拓荒,不得庇佑,結果那個快腿小李反而被律法庇佑得一路暢通?!”

常斐然搖搖頭:“那是另一番道理。但此時的境況,也不算過於離奇,關校尉在布百里山壘時,已有教授提出過眼下這種可能,並留有預案,卸甲迴歸就是最穩妥的一種。所以咱們只是運氣不好,遇到了小機率事件,也不必驚慌。”

聽了這番話,馬琮才點點頭,鬆了口氣。

常斐然隊長從來都是有話直說,他既然這麼說了,就一定是這麼回事。既然此地古怪只是“意外”,那就不算太糟。

與此同時,身邊戰友小尤則在咳嗽聲中,不由笑道:“就是最近這意外,好像有點多了哈哈。”

“是啊。”不遠處又有一人附和道,“最早應該是從那次拔除錨釘的行動開始吧?本來預計能零傷亡凱旋,卻還是有新兵莫名失智,犯了好低階的錯誤,簡直不忍直視……不過那幫人還是好爽,旗開得勝,一朝飛昇了。”

一隊玄甲戰士,聞言無不默默點頭。

哪怕時隔近一個月,馬琮依然記得很清楚,那支臨時抽調精銳組成的拔荒隊歸來時,得到了何等的禮遇。

帶隊的虎嘯將軍當場就得了元帥親授的玉符,幾乎等於半隻腳跨入元嬰之列。其餘歸來的將士也有美酒鮮花,以及一個含金量十足的集體戰功。

客觀來說,區區拔除錨釘,並不值得這麼大張旗鼓的表彰慶功,但任何事情都分實際價值和象徵價值。在拓荒初期就能兵發定荒結界之外,將荒魔的謀算打破,此事的象徵意義直接引爆了仙盟的集體狂歡,而狂熱的情緒更推動茸城西行的氣勢更加充足,這卻是怎麼表彰也不為過的。

相較而言,行動末尾時出現的輕微傷亡,的確是不值一提。

軍事行動中出現人員折損,本就尋常不過,哪怕是日常訓練都可能遇到新兵心魔走火,當場暴斃。人一多,任何小機率事件都會扎堆一般出現。何況西行拓荒對整個仙盟而言,都是千年未有的大事。這兩百人的精銳深入荒原,拔除錨釘,只陣亡三人,重傷五人,又無人化荒,已經算很不錯的結果了,可謂白璧微瑕。

當時,不但馬琮,所有人也都是這麼想。

“不過,感覺上就是從那次行動開始,咱們這邊的意外就變多了,有人說這是樂極生悲,感覺也不算錯。”

“對對對,我記得當時帶隊的那位虎嘯將軍,玉符還沒捧熱乎,就在一次日常飛行訓練時,於眾目睽睽之下不慎從飛劍上跌落,摔斷了一根骨頭,雖無大礙,卻落得灰頭土臉。”

“哈哈,此事我是現場親見,當時他作為首勝的將軍,萬眾矚目,當天原本定好有許多采訪活動,校場內來了不少的記者。結果人家花盤才剛剛展開,虎嘯將軍就啪一聲拍地上了!當時高臺上的關鐵軍元帥臉色都青了!”

“哈哈,得罪了元帥,那位首勝將軍的元嬰之路多半是難了。”

一眾戰士調笑間,卻各自心中凜然。

這事情,的確有些蹊蹺。那位虎嘯將軍能被選為首戰之將,更得元帥青睞,實力資歷必定是百萬軍中的絕頂之列,即便不如常斐然這個兵王,卻也絕對相去不多。

日常訓練中的失誤,對於絕大部分一般軍人而言,都如家常便飯,但對於兵王而言……正因為能人所不能,兵王才會被叫做兵王啊。

得是多衰的運道,才能在眾目睽睽之下高空跌落呢?

片刻後,又有人說:“其實,要嚴格來說,咱們旁邊這赤壟地,也算是意外吧?雖然此時都已成了一時名勝,但這種兩原沖積成壟的現象,根本就不在最初的預期之內啊!”

“嗯,我記得當初兵院教授給咱們作大略推演時,放過一卷推演圖,圖上茸城西向,大地延展,如文明對荒蕪的覆蓋。畫中視角如在雲上罡風中俯瞰大地,我當時看來,就感覺像一隻鯨吞的巨獸,山河入口,簡直如絲般順滑!但眼下這個赤壟地,感覺就像是巨獸須上貼了韭菜葉子……”

“哈哈,這個比喻倒是精妙。”

戰士們一邊卸甲,一邊哈哈笑著,氣氛逐漸歡快起來,不再壓抑。

常斐然素來嚴肅,此時也忍不住嘴角一勾,而後卻正起顏色解釋道:“嚴格來說,類似赤壟地這樣因意外而形成的地貌,在過去仙盟幾十次拓荒中並不鮮見,比如前次月央拓荒時候就有過類似的現象發生。那是一片【凌空海】,彷彿空中汪洋,景象壯麗遠在赤壟地之上,卻也一直沒什麼實際影響。而到了白鑰抵達預定位置,凝淵圖鎖定地脈之後,凌空海也就很快自行消散了。”

此時,一向膽大的馬琮便笑道:“隊長你又在背書了。”

常斐然瞪了他一眼:“那你怎麼背不出來?”

馬琮認慫道:“所以您是隊長,我是小卒,就跟在兵王身後喝湯就成了。”

事實上,赤壟地這種白璧微瑕,本來就不值得在意。這地壟出現時,除了算經組的老教授們鄭重將其記錄下來,又委託前線將士詳細取樣,其他人幾乎沒把它當回事——常斐然背書,多半就是在領命時順帶掃了眼資料。

直到不久前,這片沒什麼人在意的赤壟地,忽然在太虛幻境中爆火,引得無數遊手好閒的勇士前來,進而導致馬琮這一行人陷入眼下的意外。

“說來,萬惡之源都在太虛幻境啊。”

“也不知太虛司的人在想什麼,關乎拓荒,居然都不嚴加管控。這種敢來前線招惹是非的就敢明正典刑,直接一個永久放逐。”

“算了吧,這次拓荒還刻意在太虛引流,以人氣交融地脈,助推文明延展。說不定在大律法眼裡,那幫青廬主的貢獻比咱們還大些呢。”

眼看話題要走偏,常斐然立刻叫停:“慎言。”

馬琮聞言也是苦笑。

這一隊人裡,大概只有他是個太虛幻境的資深愛好者,蒙學院時就經常通宵行走,如今現役軍人對神遊太虛限制不嚴,他更是如魚得水。赤壟地剛剛爆火時,他就作為看客,津津有味的看了半天熱鬧。

最初的引爆點,來自一個常年以戶外探險為業,偶爾兼職開荒古蹟的青廬主,人氣並不算高,至少遠不如那個快腿小李。某日,他在自家青廬院前貼了一副繪卷,卷中記錄著赤壟地的奇特地貌。其中景緻對於青廬的老主顧們而言並不為奇,奇在繪卷的標題,簡直驚世駭俗。

揭秘拓荒第一線。

簡簡單單七個字,卻頓時在圈子內掀起軒然大波,又迅速破圈,引來大批圈外的樂子人。

眾所周知,拓荒前線的戒備,向來是森嚴到不可思議的,這種從民間流出的一手資料,簡直比石街古氏園裡的真貨古董一樣稀少!因為理論上民間人士根本就不可能深入禁區!

這麼多年下來,無論哪次拓荒,後方民眾想見識前線的景色,從來都只有等官方披露。官方不說,那前線就算打得驚天動地,日月無光,後方也是懵然無知,歌舞昇平。

只是此次茸城拓荒,情況略有不同,作為先鋒的靈山,居然放開了東北兩個角落,引民間人氣流量入內。北區的靈山主題鬥場擴建了兩期,名額仍是供不應求——擴建之後,功能更為豐富,價格還下調了不少,且還畫了三期擴建後可挑戰古荒魔的餅,直接被無數人稱頌運營良心。

東區的後勤區域,更是商務繁忙,本意是保障前線戰士們的武備後勤,但因仙盟各大商團紛紛入駐,卻是讓緊靠著後勤區的地方當場就拉起了美食娛樂一條龍,以壓榨商團代表們的豐厚錢包。

這般近乎託大的舉動,給本應無比森嚴肅穆的軍管區域帶來了不小的衝擊。單單是北區每日迎來的數十萬客流,就一度讓當地新蓋的青萍司高塔下的監牢人滿為患。

就如同軍事行動裡總會有死因荒唐的倒黴蛋,遊客裡也總有不聽話想要突破區域結界的勇者。

只是,誰也不曾想到,居然真有勇者能順利突破結界限制,真的跑到禁區之中,甚至留下了畫面記錄!

馬琮當時看到畫卷時,只感覺自己像是故事裡的猹,恨不得興奮到滿地打滾,因為很明顯,這畫卷曝光後,必然要有暴風驟雨襲來!

結果暴風驟雨如預期般到來時,馬琮才想起自己也在烏雲下面。

畫卷走紅後,定荒軍立刻做出響應,聯手青萍司和太虛司將當事人捉拿歸案,嚴加審訊,然後又派出前線精銳,沿著他供述的路徑前往實地。

馬琮就是那個前線精銳。

當時,他跟著那個悔不當初的青廬主從北區走入一片荒山,行不多久,就見一片亂石之中,居然真有一條土路,似破袋的尖錐一般開啟了軍管結界的破綻,綿延向西去了,而青廬主當時就是從那裡直達了赤壟地。

馬琮迄今都忘不了,他親赴實地,看到那條平平無奇的土路時,心中的錯愕。

就這?

既沒有人為破壞的痕跡,也不是山洪地震之類的天災所致——實際上,靈山周邊有四條地脈齊齊注入,就算是地龍翻身,也要被拿捏地穩穩當當。

那個破口,看起來就那麼漫不經心,卻又理直氣壯,彷彿破口才是原住民,軍陣結界則是後來者。

結界的破口本身並不嚴重,馬琮和幾名戰友當場就用木符和玉石修補好了,因為動作太快,還把一道前來的青萍司青衣們給直接彈出了界外,摔得七葷八素,最後不得不賠了一頓好酒。

整件事情就彷彿兒戲一般,但偏偏又不可能是兒戲。結界是後方算經組的泰斗們親手設計的,更是堪為仙盟精銳的移山營將士們親自施工的。更在拓荒工程正式啟動前,便安排了各營將士沿著周密規劃過的線路反覆巡邏……

現在想來,大概也只能歸結為“意外”了吧?

一番苦笑之後,眾人又聊了些日常修行訓練的話題,常斐然耐心極好地為眾人一番答疑解惑,時間不知不覺流逝。

一小時後,眾人已休整得七七八八,常斐然見狀便率先起身,只是還沒等下令出發,就聽腰間靈符叮咚作響。

將靈符展開後,符上便浮現出一張其貌不揚,看來頗為疲憊的臉,一眾戰士見了,各自嚴肅。

因為那是目前西區營地的副指揮,即將晉升將軍的元帥之子,關定南。

拓荒月餘,關定南卻彷彿老了十歲,辛勞疲憊溢於言表,但即便憔悴,那雙眼睛卻凜然生光,令人不由敬畏。

而關定南身後,還有位紅衣青年,氣質仙逸出塵,雖神態溫和,又位於畫面後端,卻仍霎時就遮蓋了關定南的鋒芒。

馬琮見了他,心中便是一驚,而後悄悄伸手探向一旁,去拍那個背身服藥,以緩和咳嗽的戰友。

“喂,小尤,你最愛的王山主來了……小尤?小尤!?”

(今天二章合一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