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日,星期二。

憑霖高階中學一年四季都只有一套作息時間表,晚自習19:00開始,22:10結束,高三再加一節到23:00,23:20教室熄燈。19:00~19:40,無任課老師,學生們自主學習。

數學老師兼班主任董闖到教室巡視,他在黑板上寫下一串網址。昨天開會,校長著重強調一定要讓所有學生都報名,報名率涉及學校的評審和排名,上面對此事尤為看重。

“國內的漸近線官網你們都看過吧?帶手機的同學拿出手機,沒帶手機的同學,和同桌一起看。都沒帶就聽我講。”

直至今年六月份,憑霖高階中學對學生帶手機一事依然是嚴防死守。但隨著大批學生成為漸近者,學校便取消了手機的禁令。取消禁令的原因很複雜,但就目前來看,只要不影響到別人、不在考試時使用手機,校方都不予干涉。

人人都有漸近線,校園生活很危險。出事了學校不想負責任,所以必須得聯絡學生家長。憑霖縣雖是個大縣城,但老師和家長的聯絡相對薄弱,沒什麼線上交流的機會,在這種情況下,由學生自己給家人打電話是最快捷的。

慕正光和盧浩都帶手機了,他們拿出手機,邊看邊聽。

網頁開啟,慕正光一眼就看到了官網首頁上的三張圖片:土星星環,隕石,小行星帶。圖片佔據螢幕的左半部分,右半部分是詳細說明,一階星環級、二階星隕級、三階星帶級。

董闖發現大部分學生都帶了手機,感到哭笑不得。他發揮專業精神,很快平復心緒,繼而滔滔不絕。

“10月10日~12日是漸近線建模大賽、‘漸近線+’創新創業大賽的初賽,想參加的可以報名。建模大賽偏向武力戰鬥,創新創業大賽偏向腦力競爭,建模大賽、創業大賽都有高考加分和現金獎勵,最好是每個人都報名。帶手機的同學可以看看比賽規則,拿不定主意的和其他同學討論討論。誰不想參加,明天早自習前找我說明原因。”

頓時交頭接耳聲此起彼伏,合成一股大潮,在隔壁班都能聽到。

老師在上面說,學生們在下面說,學生的聲音幾乎蓋過了老師,但老師也不生氣,任由學生說話、談論,畢竟今時不同往日,學習不再是唯一的任務。而且,學生們天天帶手機到學校,考試成績越來越下滑,要想考上好大學,就只能指望大賽加分了。

盧浩看向慕正光:“你怎麼辦?”

他和慕正光初中一年級時就認識了,上了高中還能做同桌,實屬不易。作為資歷深厚的摯友,他早就得知同桌處境不妙,至今沒有漸近線。

“我先不報名。大賽肯定不止一屆,我等下次。”

慕正光話音剛落就聽到一個充滿怒氣的字:靠。聲音從教室中心傳來,他扭頭看去,想知道是哪位“好學生”如此大膽,在課堂上放聲高喊。

張素天,班級前二,全校前50。賀梳楊,班級前五,全校前100……他對這些人的瞭解僅限於名次。韓晨露,班級女生第一,全校前100。李默蹊,班級女生前三,全校前150……他對這些人的瞭解也僅限於名次。坐在最中間的和坐在兩側的,一目瞭然,彷彿涇渭分明。

慕正光和這些人不熟,看了好幾眼也沒分辨出聲音的來源。忽然,他聽見盧浩驚呼“不好”。

“怎麼了?”

盧浩痛心疾首道:“不公平啊!蒼天無眼……”

慕正光立刻打斷他:“慎言。重講。怎麼了?”

對待與“蒼天”有關的事,慕正光向來謹慎,不管是誰,只要在他面前說出與“蒼天無眼”類似的話,他都會制止。

盧浩平時只在心裡這麼想,當著慕正光的面很少說這話,但今日事發突然,他來不及組織語言,心中的想法脫口而出。

“我竟然是現代漸近者。不公平啊!”盧浩一邊說話一邊把手機拿給他看,“看,漸近者的劃分規則,太不公平了!”

劃分規則是公平的,慕正光看了之後沒察覺有什麼問題:從一階到二階所耗費的時間即為“一階漸近率”,以“月”為單位,一階漸近率有七重分佈,4~6、6~8……14~16、16~18,對應七個級別,上古、中古、近古、過渡、近代、現代、當代。你位居倒數第二級,難怪你喊冤叫苦。不過,當代漸近者在人群中的佔比是93.09684%,你比這些人領先,還算可以啦。只是,這個佔比是怎麼來的?是星主算出來的?星主能看出別人的漸近率?星主把漸近線稱為“遠古漸近線”,但是“遠古”不在七重分佈裡。遠古比上古更久遠,難道遠古是指更小的漸近率?

慕正光問他:“你的漸近率是怎麼算的?”

“簡單。等你有了漸近線就明白了。”

“啊……好吧。”慕正光回想起剛才聽到的驚叫,再結合盧浩的表現,大致猜出了那人驚叫的原因:坐在教室中間的,排名約是省內前4%。盧浩是現代漸近者都覺得冤,假如那位同學是當代漸近者,豈不更“冤枉”?

22:10,晚自習結束,徐縈則拎著黑色帆布包走進高二(19)班。

“你也串班了?”這話剛一出口慕正光就感到不對勁:你的班主任肯定也說了報名的事,所以你才來找我,我這麼問純屬多餘。就算你不來找我,我也會去找你。只是,你來找我,會不會不太方便?你串班時面臨的阻力遠大於我。

徐縈則站到慕正光旁邊:“對,我串班了。這裡人多,我們換個地方說話。”

慕正光答道:“好,我收拾一下作業。”

“嗯。”

兩人出了教室,邊走邊聊天。

徐縈則說:“十月份才到初賽,還有一個多月,可以報名。”

慕正光很不放心:“不會出意外吧?”

徐縈則思路清晰,娓娓道來:“報名後不一定要參賽,但不報名一定不能參賽。即便到時候我們都沒有漸近線,只要棄賽就行了。我報了建模大賽。”

慕正光更不放心了:“偏向武力戰鬥的?會不會太冒險?”

“不會。如果我不到近古,我就不參賽了,等下一屆比賽。”

“有道理。我也參賽。謝啦。”

“不謝。主動權在你自己。報名持續十天,時間還長。但有一點先說好,這可不是讓你看到一線‘希望’。”

徐縈則的等待是相對積極的等待,慕正光的等待是相對消極的等待,態度不同,但都是“等待”,而不是“急躁”。

因此,慕正光很容易就弄明白了徐縈則的意思:“嗯。你那邊如何?”

“不如何,和以前一樣,還是沒有漸近線。”

“以後應該會有吧?”

會和不會,尚未可知。不過,此時此刻,何須為以後的事顧慮?何須為我們無能為力的事顧慮?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人的顧慮於事無補。但是,有一件事是我們能做到的。眼看即將到操場門口,徐縈則拂過鐵柵欄:“走吧,去裡面轉兩圈。”

“好。”

秋夜,操場上散步的人很多,他們用手機自帶的手電筒照明,燈光傳出很遠,朦朦朧朧,像飛爍的螢火蟲。

在搖曳的燈光中,兩人同行,兩圈走過,不言不語,無憂無慮。

慕正光和徐縈則互相珍視,且都有相對平和的人生態度,所以這種簡單的陪伴才能發揮出消除憂慮的作用。朋友之間的相處不一定要做到出謀劃策、解決困難,有時候只需用心便可,另一方感受到了這種心意,便能從中受益。

慕正光回家後仔細閱讀建模大賽的賽規。他的意圖不言而喻:既然我打算報名,那就要做好參賽準備。

他報名了,順其自然。

事態在等待中向前,命運的思緒繞回起點。

10月5日。四天小長假在昨天就已宣告結束,因為昨天要回校上晚自習。這日醒來,慕正光看見擺在桌上的紙條。他心中閃過一絲悸動,開啟紙條,再次檢視,另有體會:DNA複製出錯是件很確切的事,當日忘記問你對這句話的看法了。

“我看到了我們……”

慕正光一念入一階,無視了復甦階段。

“正如同在‘暗’之中。”

這時慕正光才頓悟為何盧浩能明悉現代漸近者的身份,他有種奇妙、強烈的直覺:漸近率、域半徑對別人來說都是秘密,但對自己來說,稍稍用點心就能感受出來。

他召出實體,細細觀看。金沙在無色透明玻璃殼中流淌,用玻璃製成的三根支柱和圓形上下底座接納從各個方向傳來的光,把細碎的金沙鋪墊成眾星。

慕正光算了下時間,連早飯都沒吃,全速奔向同學家,剛好在路上截住徐縈則。

他迫切想與之分享他的喜悅,卻見同學做了個“噓”的手勢。他心思轉動,知其指意,便說了個不太需要保密的話題:“非常感謝你勸我報考。”

徐縈則拿出風車實體,瀟灑言道:“舉手之勞罷了,不值一提。我的賽場在南村公園,你呢?”

風車?有點眼熟。如果換個顏色,就更眼熟了。賽場資訊前幾天就發來了,但你一直沒問,我也沒說。現在時機已到,可以說了。

“森林公園。”

“雖然不完全順路,但進城的路是一樣的,你坐火車還是汽車?”

慕正光思索了幾秒:“我打算坐火車,但票還沒買。”

“你有我的資訊,幫我買張票,出發前通知我。車票錢我就不付了,當做我勸你參賽的謝禮。”

建模大賽的獎品極為豐厚,若是錯過,難免留下遺憾。從縣裡到市裡的車票只要十幾塊錢,比起勸人參賽的事,幫人買票才是真正的舉手之勞。你的心思,我怎會不知?你是不想讓我覺得欠人情。慕正光歡欣笑道:“樂意之至。”

當天夜裡,慕正光到徐縈則家,避開一切監視和竊聽,密談。

這是兩人首次密談。

“七個月,212天。你的漸近率應該和我一樣吧?”徐縈則能理直氣壯地說出這一“無緣無故”的猜測,既有自身原因,也有對方原因。

“一樣。”慕正光拿出沙漏,玻璃殼內的金沙保持靜止。

徐縈則召出靜止的風車,用手一撥,紫色四葉風車隨著手指撥動的方向順時針旋轉。

慕正光坐在同學對面,在他看來,風車的轉動是逆時針的。他心念一動,金沙墜落。金沙的墜落不受重力影響,即便把它反過來,金沙原有的流動方向也不會改變。

徐縈則問他:“你的倒計時是多久?”

“60分鐘。”

“什麼效果?”

“很抽象的效果。金沙流動,對方削弱,我方強化。削弱和強化的都是自身能想象得到的屬性,上限都是50%。而且沙漏的作用目標似乎有些……空洞。”

倒計時有諸多侷限,除了慕正光所說的“作用目標”之外,“作用範圍”也約束著沙漏的效果。沙漏只在一定區域內生效,這是沙漏的影響範圍。“影響範圍”與漸近域等大,在範圍內,強化和削弱有效,一旦目標離開範圍,效果消失,沙漏重置到初始狀態。

“哦,和我差不多嘛。但我的倒計時比你快一點點。不過我這個應該不算倒計時,風車減速,但不會停。我們還有許多絕招,但今天就先說到這裡吧。不對,有件事忘了說,我的漸近線名為:執行力。”

慕正光拿出同等程度的誠意,如實應道:“存在力。剛才有一點沒說,金沙形式的存在力是暫時存在力,存在力能對任何人事物生效,但倒計時只對有漸近線的生命體有效。”

盧浩曾對慕正光說他的漸近線是“染色力”,這個說法是經過修飾、摻了水分的。而徐縈則和慕正光所說的都是真相,不含有一點雜質。

徐縈則嬉笑道:“官網上說,最好不要把與漸近線有關的一切資訊告訴別人,這裡說的別人估計不包含親朋好友。官網上也說了,漸近率是絕對不能告訴別人的,這裡說的別人肯定包含了親朋好友。”

慕正光想到:我剛來你就跟我說了你的漸近率,然後又問我。但我們之間的關係不屬於任何一種“別人”,告訴了也無妨。

“放心,即便是親爹親媽,我也不會跟他們說得太詳細。”

徐縈則早已為他想好了一個絕妙的“幌子”:“倘若有人問起,你就說你的漸近線是與沙有關的力。從官網上公佈的那些漸近線名稱來看,大多數都是與某某有關的力,通常,如果某某是實物,就不加引號,是虛物就得加引號。你這麼說也不算撒謊。”

“昂,我知道了,謝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