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的記憶呼嘯而來。

原來裴晏舟也有他的逞強,從以前在竹雅院時不願瞧她,到如今在痛苦裡的不敢清醒,彆扭得好似換了一個人。

宋錦茵突然就沒再甩動胳膊,只瞧著床上的人,漸漸出了神。

“多謝。”

林景修不知何時來了旁側,輕聲開口,“還有那日在客棧裡的質問,是我衝動了一些。”

裴晏舟的眉眼又皺了皺,像是想睜開眼,卻又在掙扎裡被痛苦席捲,眼睫輕顫。

偏林景修說話的時候瞧向了宋錦茵,並不知曉床上昏睡之人的反應。

“後來也沒有認真同你賠個不是,連今日去尋你過來,也沒有先問你一句願不願意,他若知曉,大抵真會怪上我。”

宋錦茵一直瞧著裴晏舟。

甚至還察覺到他握住自己的手,在聽見那句去尋她後,有片刻的鬆懈。

可當宋錦茵順勢想收回胳膊時,那鬆開的禁錮又重新圈了上來。

不想勉強她,卻也不想她真離開,不知道在和誰賭氣。

“林公子不必如此,今日本就是我與他說好的日子。”

宋錦茵的聲音一如既往的輕柔,稍稍撫平了裴晏舟眉心的不適。

那日的事她並未放在心上,更沒有同裴晏舟提起,想來適才他該是聽了進去,又以為今日她遭了林景修的勉強,才會來瞧他,這才掙扎著想要醒來。

可明明要讓她走的人,偏生又握著她的手腕不放。

宋錦茵搖了搖頭,眼眶有些酸。

她若真不願來,林景修就算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她也不會踏進此處一步。

裴晏舟該是知曉她的性子,可如今躺在床上的人,卻遲遲不願相信她還有自願。

半晌,宋錦茵才回過神,吸了吸鼻子。

“婉清姐姐呢?”

“這毒頗為棘手,她解不了,便帶人去尋解毒的法子了。”

說起此事,林景修語氣不免又添了些沉重。

可想起裴晏舟昏迷前的囑咐,他想多說幾句的話,轉而便只剩了一句。

“若是從那些刺客活口中審不出解藥的下落,李婉清那又尋不到解毒之法,興許......”

話音剛剛入耳,宋錦茵便察覺到了手腳冰涼,好不容易生出的暖意,瞬間又消散。

那句興許並未說完,但林景修的神色,卻明明白白地寫出了他的意思。

一日不過剛剛透出亮色。

旁邊的玄衛和木大夫早已滿臉急切,更別提外出尋藥之人。

中毒不似其他病症,若不能早些解毒,等過了時辰,便是大羅神仙也難以救人。

直到這一刻,宋錦茵才確定這人此刻面臨著多大的兇險。

她看著被他握住的手腕,眼中生出了一場霧。

如今難捱的時刻,他都還記得要放自己離開,想來這一次,他大抵是真下定了決心,要給她自由。

既如此,她便也不會真那般無情,急在這一時撇下他。

床邊來往皆是林景修和木大夫的身影。

宋錦茵一直安安靜靜。

直到木大夫收了針,而裴晏舟卻並未因此露出輕鬆一些的神色,她平靜的眼才又有了片刻波動。

宋錦茵用另一隻手拿著帕子,主動替他擦乾淨血跡,又緊了緊褥子。

指尖在劃過他臉頰時,突然便小聲地開了口,不知是在安慰他,還是安慰突然憂心的自己。

“睡吧,睡醒解藥就回來了。”

她確定裴晏舟有一半的清醒,聽得見外頭的聲音,感覺得到她在旁側。

可她不知道,他是強撐著不肯沉睡,還是痛苦的只能如此。

宋錦茵心中突然就有壓不住的害怕。

洛城不似京都,他身側只有一個木大夫,若木大夫束手無策,而李婉清又真尋不到解藥......

她不敢想明日的事,甚至還有些無法相信,昨夜還在同她憶起曾經的男人,此刻竟這般安靜地躺著床上。

屋裡落針可聞。

裴晏舟像是察覺到了她在害怕。

他的傷口很痛。

可是比傷口更痛的,是他此刻被巨石壓住的心。

從宋錦茵出現的那一刻起,他便從混沌中逐漸清醒。

只是依舊睜不開眼,只能強行在清醒中掙扎,感受著傷口一陣又一陣的灼燒和疼痛。

宋錦茵已經許久沒在意過他是否生病,他便也不想再次沉睡,浪費掉她最後的關切。

直到林景修開口,那些話才讓他陡然清醒。

是他去找的她,所以宋錦茵才會來,才會願意暫時留下。

興許還跟這兩日兩人的短暫和解有關。

宋錦茵雖性子倔強,但從來都是善良的姑娘。

裴晏舟握著她的手緊了緊,指尖控制不住的輕顫,怕她發現,又稍稍避開了她的手腕。

可饒是聽見了宋錦茵適才的呢喃之語,他也仍舊不想放,不願睡。

他怕這一睡,再一醒來,宋錦茵便沒了身影,也再不是他的小姑娘。

朦朧中,宋錦茵的低語輕輕傳來,帶著他許久都未曾聽到過的安撫,一如曾經在竹雅院,他醉酒後的每一次。

男人心口一緊。

想起適才她的害怕,想起如今此處的危險,想起她盼著的離開,終於對自己狠下了心。

在最後強撐著還有一絲清醒時,裴晏舟一點點地放開了握住她的手,也放開了他最後的念想。

就放她走吧。

今日本該是個好日子,合該做一些讓她高興的事。

......

卯時的易家。

易家宅院裡無處不透露著奢靡二字,連掛在廊簷下被風吹得晃動的燈,都是同外頭商隊買來的金貴物件。

可在旁人眼裡能算得上寶貝的東西,放在易家,連屋都進不去。

只是原本該是熱鬧的日子,易家裡頭卻有些沉重,來往奴僕皆不知發生了何事,只低著頭輕手輕腳,生怕惹了老爺不喜。

而書房裡,略有些壯碩的易家老爺正重重地放下手中茶盞,透著精光的眼此時滿是怒意。

在他前頭候著的是易家少爺易旭東。

這位易家少爺前兩日一直在尋馮琦玉的麻煩,同她對著幹,可始終都沒能瞧見她找上門來,幾次三番下來,心中只覺怪異。

“父親您的意思,是上百個刺客,都沒能要了那兩人的命?”

易家少爺滿眼不可置信,驚呼開口:“京都城的公子哥,果然同這小城裡頭的官家少爺不同。”

“他們何嘗是普通少爺,如今那裴家世子因著刺客一事在徹查,不惜拉全城官員下水,這是鐵了心要找我們兩家的事,若是不能將事情全推到姓馮的身上,我們易家如今有的一切,定會一朝毀之,再難有翻身之日!”

易旭東一直都知父親同馮太守之間生了嫌隙。

馮家因著官職,借他們易家的手行了許多為官之人不可行之事,更是因此斂了不少財,可原本都是獲利之事,偏馮家野心越來越大,不滿易家得的好處。

這次京都城來了兩位厲害人物,尤其那裴家世子一雙眼凌厲非常,不知為何就盯上了他們兩家。

若是查些小事還好,水至清則無魚,沒有誰能幹淨到哪去。

可偏偏還有一件兩年前賑災款的事,若此事也被查出來,他易家必定逃不了干係。

“父親,適才來人不是說,雖事情已經鬧大,但那位世子也中了毒不是嗎?”

“中毒而已,只要他一日不離開洛城,或一日不斷氣,我們就永遠得提著心,且如今這事被鬧大,若不將這些事往馮太守身上引,讓他們狗咬狗,興許就會被其他人拿我們易家來自保!”

“父親說的是。”

易旭東狹長眸子透出一抹狠色,突然壓低了聲音。

“父親,既是已經沒了回頭路,不如趁著馮太守不在,直接做到底,若是成了,我們易家便高枕無憂,只有馮家一處要提防,若是敗了,咱們就將這些連著刺客,全推到馮太守身上。”

“你待如何?”

“兒子覺得,那裴家世子既是已經中毒停在錢來客棧,那不如連同客棧一起下手,買刺客而已,咱們易家,不缺錢。”

書房又一次陷入了寂靜。

易家老爺像是在考慮自家兒子的提議。

不到萬不得已,他其實不想冒這個頭,只是最近馮家逼得緊,竟然要他手中產業的七成,且還用當初勾結之事來威逼,試圖把責任全壓到他身上。

他再有錢,也鬥不過一城太守,倒不如將這水攪得再渾濁一些。

“先去查查眼下錢來客棧的情況。”

半晌,易老爺半眯著算計的眸子,冷冷開口:“聽聞那毒世間無幾人能解,若是裴家世子因此嚥了氣,倒也不必再多此一舉。”

“那若是......”

“最遲再等兩日,若是不行,便按你說的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