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龍崗的北面,能供較大規模兵馬行動的道路不多,道路之間,被頂部平坦而坡度陡峭的丘陵分割。故而上京兵馬與契丹軍的爭奪,也主要集中在幾個隘口。

此時阿魯真帶著本部騎兵緩緩經過,只見地面上屍身枕藉,塞谷蔽野。前幾日廝殺時流淌的血液,已經滲入砂土,在地面凝結成黑烏烏的塊狀,而今日新死之人,猶自往黑色的地面填上鮮豔的紅。

此前契丹軍的防禦忽然崩潰,上京兵馬雖然不明所以,也立即加以配合。兩方挾擊之下,終於突破了此處關鍵地域。

如今前鋒兵馬在勐將劉子元的帶領下,繼續分兵追剿,而阿魯真身邊的不少詳穩、麼忽、都監騎著馬跑來跑去,不住聲地呼喝催促行軍,又沿途分派人手,翻檢屍體,蒐羅武器、戰馬和死者的隨身財物。

表現特別積極的幾個乣官,便是此前與蒲鮮萬奴勾連,意圖劫奪上京兵權的幾個。

在韓州時,他們一度以為勝券在手,故而少了掩飾,其形跡完全落在阿魯真眼裡。而蒲鮮萬奴一旦收兵,這些人則立即就把行省都事完顏太平推出來送死,。

到這會兒,他們又無一刻不在阿魯真面前呼呼喝喝,唯恐旁人不曉得他們作戰勇勐兇悍,立下了大功。

這些乣官素來粗魯,故而只會用這樣的拙劣手段掩飾,但誰也不好指摘他們。這些糺官前幾日廝殺搏戰,麾下也死了人,流了血,如今他們表忠心,難道上京元帥府還能不給面子?

上京留守元帥府所控制的二部五乣,這幾年歷經反覆抽調,戶口已經從極盛時的五千五百戶降到了三千餘,口數更從十三萬七千降到了七萬多。經歷如此慘烈的折損,他們沒直接衝著朝廷公然翻臉,就已經很不錯了。

響應蒲鮮萬奴算什麼?蒲鮮萬奴不就是朝廷任命的遼東宣撫使嗎?

歸根到底,上京留守的兵力折損,比二部五乣更加慘烈,對乣軍的約束力正在不斷下滑。此時完顏承充交給阿魯真帶領南下的,統共不過千騎。

這已經是上京勐安謀克軍的老底子,其中還有阿魯真的丈夫、胡裡改勐安夾谷胡山留下的數百人。

而夾谷胡山本人,貞右元年跟隨元帥左監軍烏古孫兀屯,領兵入衛中都,業已戰死沙場了。

在這樣的局面下,阿魯真代表老邁的父親維持上京穩定,著實不易。她今年才三十六歲,風韻尚在,但額上已有了細密的皺紋。而策馬行軍時,兩眼中剛毅果斷的神色,絲毫不下於鬚眉。

“紇石烈防禦使,你覺得,在南面相助我等的,是哪一路兵馬?”她問道。

被阿魯真稱為“紇石烈防禦使”的,便是肇州金軍主將紇石烈德。他身材矮小,但肩膀和胸膛都很粗壯,一開口,宛如悶雷。

“我軍鏖戰三日,契丹人已經疲憊了!沒有南面這支兵幫忙,我們也能贏!”

他轉頭看看遠處,見追亡逐北的步騎顯然驍勇異常,又不禁輕哼一聲:“完顏鐵哥統軍使已經死了。完顏承裕手底下,沒有這樣的精銳……這老兒也沒這樣的膽子!我看,這些人必定是紇石烈桓端的手下!”

“復州的紇石烈都統麼?”

阿魯真有心找個人來問,因為戰事仍未結束,將士們奔忙往來,竟找不著閒人。她環視四周,一眼望去,便知契丹軍的主力絕不止黃龍崗北面與己方交手的這些。在南面,西面,至少還有上萬人馬。

但這支兵馬,被紇石烈桓端一下就打崩了。她視野所及,親眼見得南面的援軍殺傷無數,殺得契丹軍屍橫遍野……前後只用了半天工夫!阿魯真甚至還見到了幾個被斬殺的蒙古軍將,腦袋被掛在杆子上。看起來地位還不低,有一個千戶那顏,其他幾人至少也是百戶!

蒙古人也插手了!而且動用了上千的兵力……

結果一樣被打崩了!

這數年來,阿魯真頗經戰事,算得上一個老手,故而自然知道,能取得如此乾脆勝利的復州軍,強悍到什麼程度!

這樣的軍隊,如果不是對付契丹人,而轉與上京兵馬廝殺,結果會如何?

阿魯真和紇石烈德兩人,都覺得口乾舌燥,簡直說不出話來。

兩人領著數百騎,沿著上長嶺和神樹山之間的隘口入來,慢慢地一直走到黃龍崗的中心地帶。

眼前出現了一杆高大紅旗,紅旗下坐著個年輕人,正把一柄血淋淋鐵骨朵攏在懷裡,慢慢擦拭,時不時懶洋洋地打個哈欠。

年輕人身周,散落站了數十名侍衛,人人頂盔摜甲,手執槍戈弓失。看身形,高矮不一,但俱都面目肅然,威風凜凜。

“這年輕人,乳臭未乾,氣派倒是不小。大概是紇石烈桓端的親信,我去問問!”

紇石烈德與紇石烈桓端同出於女真三十部族之一的紇石烈氏,而且都是系遼女真一脈,故而往日曾打過交道。他催馬向前,俯身喝問:“小子,你家紇石烈都統呢?”

這話一出,年輕人身邊的侍衛全都大怒,有人直接就持槍指著紇石烈德,彷彿主將一聲令下,就把他刺個透心涼。

紇石烈德臉上滿不在乎,心臟卻勐跳幾下。這種冷到骨子裡的森然殺氣,是經歷大戰,手上帶了好幾條人命才有的!這些侍衛們不是樣子貨,那都是剛殺過人、打過硬仗的罕見好手!

年輕人倒似沒什麼脾氣。

他揮退侍衛們,仰頭看看紇石烈德:“你說的紇石烈都統,便是紇石烈桓端麼?”

紇石烈德愣了愣,問道:“沒錯,他在哪裡?”

“看見那個帳篷沒有?”年輕人伸手指示:“剛才蒲鮮萬奴下山投降了,這會兒,紇石烈都統正在和他聊天談心哪!”

“抓住蒲鮮萬奴了?”

紇石烈德大喜。

此番遼東大亂,全都是蒲鮮萬奴這廝鬧出來的!前前後後,死了多少忠勇將士!就算蒲鮮萬奴是朝廷委任的遼東宣撫使,既然被抓住了,我也先打他個滿臉桃花開!

他立即撥馬過去,沒走幾步,便見那帳幕被掀開了。

紇石烈桓端站在帳門處,看了看天色,感受了下山谷間吹來的風。天色漸漸暗了,風裡有了點涼意,吹進帳篷裡,很快就把濃烈的血腥氣帶走。帳篷裡本來有哀嚎隱約傳出,這會兒變得很安靜,沒有任何聲息。

他伸出手,在戎服的下襬擦了擦血跡,向站在帳門處的蒲速烈勐頷首示意:“我復州軍的將士,有許多都死在這廝的詭計之下,我這口氣憋不住,下手狠了點。”

蒲速烈勐臉色木然,只當沒聽見。

在稍遠處,被郭寧麾下傔從們監視著的,幾個蒲鮮萬奴的部下將校也都臉色木然。

紇石烈桓端大步折返回郭寧身前,沉聲道:“蒲鮮萬奴適才急病死了。”

郭寧點了點頭。

兩人視線相對,這事便不必再多說。

紇石烈桓端和郭寧,各有各的立場,各有各的心思,但有一點,在摒除蒙古人勢力這個目的上,兩人是完全一致的。為了實現這個目的,紇石烈桓端無論如何都少不了郭寧的武力和物力支援,而郭寧也需要遼東的戰馬和物資源源不斷。

郭寧既然出兵遼東,便展現了他的決心。而此時此刻,蒲鮮萬奴的死,就是紇石烈桓端的投名狀。

紇石烈桓端頓了頓,繼續道:“遼東地方,不能沒有重臣看顧!我會安排人手,推舉我自己繼任遼東宣撫使!今後鹹平路、東京路都是我的,我另外再推舉溫迪罕青狗當遼東轉運使!”

郭寧點了點頭:“可以。”

“群牧所的生意,郭節度只管來做,做多大都沒問題。復州和蓋州全都給你,你來兼任著遼海軍節度使!”

“哈哈,好!”

紇石烈桓端明顯鬆了口氣。他想了想,又道:“至於紇石烈德,可以繼任東北統軍使。上京完顏承充元帥那邊,一切不變。郭節度,你覺得怎麼樣?”

年輕人笑著擺手:“其它事情,便莫要問我,我只是來做生意的。”

阿魯真和紇石烈德兩人,一時都怔住了。

紇石烈德心念急閃:

這年輕人並非紇石烈桓端的部下,而是某個自身具備強悍實力的將軍。而且,紇石烈桓端隱約是把他當上司看的!

難道……這會兒擊潰契丹人、打退蒙古人的,不是復州軍,而是這人的部下?這人是誰?遼東地界上,何時出了如此厲害的人物?

紇石烈德心中戒備,轉而去看阿魯真,卻見阿魯真望著紇石烈桓端的目光,佩服之餘還有敬畏,敬畏之餘,又多出幾分仰慕來。

嘿,這娘們兒在想什麼呢?難道紇石烈桓端的鬍鬚,比我威武些?

眼下的關鍵,不是搞清楚那年輕人是誰嗎!

紇石烈德重重咳了一聲。

阿魯真卻不理會他,轉而下了馬,站到了紇石烈桓端和那個年輕人之間。

“上京路完顏阿魯真,見過定海軍郭節度,見過紇石烈宣使。”阿魯真笑吟吟地道:“兩位可別忘了我兒夾古蒲帶,他早該繼任胡裡改路都統啦!”

紇石烈桓端下意識地看看郭寧。

郭寧連連擺手,輕鬆地道:“遼東的一切,紇石烈宣使說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