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山奴默然半晌,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苦笑道:“郭宣使,你好大的胃口。”

數月前郭寧起於草莽時,還對朝廷體制茫然無知,但此後他執掌重權,親眼目睹了中都城裡重重動盪,成長很快。於是在兇猛之外,他便愈來愈多地擁有了深沉狡詐的特質。

這會兒他繞了幾個圈子而向朝廷索要的東西,便切切實實地打在了朝廷的軟肋上,又切切實實展現了他的強橫和自信。

郭寧的意思很明白,他在山東東路想做什麼,或者不想做什麼,完全不仰賴於朝廷的准許。

朝廷任命的其它宣撫使,都必然靠著朝廷威嚴來壓制地方,朝廷所給予的權力,是他們在地方行駛權力的基礎。

但郭寧不同,他所倚靠的,自始至終都是自身糾合的武力。而他對這支武力的掌控,則源於朝廷北疆防線崩潰後,他本人拼死斷後掩護,而贏得的巨大威望。

楊安兒的叛軍如何,或者遂王在開封府聚集起的力量如何,中都朝廷只能大致估算。可皇帝本人靠政變上臺,對定海軍的強悍武力實在是記憶猶新。所以,當他想讓叛賊和逆子兩敗俱傷,首先要保證的,便是定海軍不牽扯其間,以免這頭惡虎把消耗戰打成了速決戰。

不過,徒單鎰一死,皇帝在中都朝堂的皇權大張,底氣也跟著漲了不少。所以他想得有趣,竟比照著當日徒單鎰給郭寧的酬勞,拿出了一個從一品的官位,以此作為誘餌或補償。

或許皇帝覺得這就足夠了吧。

而郭寧將山東東路宣撫使的官位視若無睹,便是在對皇帝發出嘲笑:本來就是我的東西,或者,我唾手可得的東西,你再賜予我一遍,有什麼意義?居然還要我感恩戴德,然後張嘴吐出必得的利益?

皇帝陛下,你多大的臉?你莫非當我是傻的?

既然皇帝自家遣使登門,那麼郭寧要的,一定比皇帝願給的更多!郭寧要的,是皇帝為定海軍在遼東的活動大開方便之門,授郭寧以全權!

向遼東伸一伸手,倒不是郭寧突發奇想,而是他和幕僚們盤算許久的計劃。

定海軍抵達山東,已經大半年了,但因為過程中與蒙古軍惡戰了一場,完整控制登、萊、寧海三州的時日尚短。

郭寧麾下數以萬計的軍戶和民戶,才剛剛開始春耕,超過百萬的田畝還沒有見到產出,各處的糧囤只出不進,其實開始有些緊張了。

登萊各地的礦產,還沒有變成源源不絕的武器、農具和錢財。但礦工和匠戶們的血汗錢不僅不能剋扣,還要優厚給予,所以移剌楚材都開始盤算,是不是應該找個理由,打一打登州和寧海州地方鄉豪大戶的秋風。

再如軍府的各個部門,諸多管理的想法,少量沿襲了舊制,但還有很多是因地制宜的創新,這些想法有沒有用?合適不合適?這些在位的官吏是不是合格?都需要時間來檢驗。

軍隊也是一樣,將士們固然勇猛頑強,可他們在英勇奮戰之後,也需要得到回報。

將士們想成親,想看到新得的田地豐收,想看到手頭有些閒錢,想看到老婆的肚子大起來,想看到自己的新家裡,慢慢地多一頭牲畜,多一件傢俱,多一件衣服,多幾個鍋碗瓢盆,多一件能留給後代的、結實的鎧甲,甚至多幾個圍著桌子吃飯的人。

郭寧是出身於行伍的統帥,一向瞭解將士們的心思。他知道在特殊時刻,將士們是有巨大潛力可以壓榨的,但身為統帥,卻不能把這種壓榨當作常態。身為統帥,要把將士當人看,將士們才會願意為你出生入死。

所以,這些都要慢慢來,都需要時間。

在所有這些事見到成果之前,定海軍並不會有大規模的動作。正如郭寧此前通令部下的,高築牆,廣積糧,一步步有條不紊,把基礎夯實再圖萬丈高樓,才是做大事的王道。

郭寧在慶山奴面前嚷著要與密州國咬兒大戰,那純系胡言亂語,嚇唬不知底細之人。

但想要做大事,又不能僅僅把眼光侷限在跟前的一畝三分地。

有古語云,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又有云,寧輸數子,勿失一先。這兩句古語,正如亂世將至而人皆有意逐鹿的狀態。

自家的地盤固然要好好經營,厚蓄實力,而向棋盤外圍落幾手閒棋,卻也必不可少。

定海軍已經落了好幾手閒棋在外,眼前看來,閒棋並不會帶來地盤和兵馬,長遠來看,卻對實力的提升有著巨大的作用。

往遼東方向伸手,自然也有其影響。且不談長遠,只看最眼前的一樁:

宋金兩國之間官方或走私的貿易綿延百載,真正數量巨大而能帶來鉅額利潤的,無非五項:宋國的糧食、茶葉、藥材,金國的鹽和馬。

以此時金國北方的局面,對糧食、藥材兩項的需求,已經龐大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就算宋國海商賺錢的心比天大,也都坦然道,生意做到這種規模,恐怕繞不開沿江、沿海、淮東的制置使。至少要到這個層級,才能保障巨量的運輸不受阻礙。

問題是,金國遭蒙古軍連番侵襲,能拿出來交易的東西,卻比以前要少。金銀銅錢之類,用於少量奢侈品交易倒還罷了;能夠抵得上糧食、藥材鉅額輸入的,非得有同樣規格的鉅額輸出。

然而沒得輸出。

河北各地的鹽場,早就被蒙古人毀壞殆盡,鹽丁十不存一。登萊三州的鹽場倒是恢復很快,但要把產量提高到足以販往宋國,那需要長時間的努力。

馬匹上頭,更不要談了。郭寧自家擴軍數倍,哪怕從蒙古軍手裡勒索戰馬數千匹,也依然覺得不夠用,他哪裡拿的出馬匹?

移剌楚材和海商們的談判遷延至今,這便是重要的原因。

要解決這個問題,根本沒有捷徑可走。除此以外的貨物,都是小打小鬧,堵不上大窟窿。宋人要鹽和馬,定海軍就得給出鹽和馬。

鹽產的提升,在登萊三州內部,就能想辦法。但馬匹卻沒法在內部解決,就算郭寧把提舉軍馬的馬老六和王扣兒兩個逼到跳腳,馬駒子也沒法從地裡種出來。

所以,郭寧早就在盤算一海之隔的遼東了。

很簡單的思路,既然自家的生意缺馬,就把生意做到有馬的地方去。大金東北內地,一向都是戰馬的重要來源,而在這上頭,中都朝廷實在是能發揮點作用的。畢竟有了朝廷的支援,定海軍才能說自己做得是正經生意啊。

此時慶山奴自家送上門來,倒讓郭寧覺得,莫非天助我也?

對著慶山奴的感慨,郭寧微笑道:“我往遼東去,主要是為了馬,另外也可以做些別的生意。天使勿要多疑,歸根到底,這一切都是為了大金。”

他這一句忠心耿耿的言語出來,慶山奴卻沒什麼感動神色,繼續嘆氣不止。

換了別的宣撫使,這樣的要求並不過分。其餘諸位宣撫使離開中都之前,或多或少都向皇帝提出了一些要求,準或不準,端看皇帝的心意。

但郭寧是誰?他是曾經劫持皇帝、大鬧中都之人,是被皇帝深深忌憚之人!此人往他處伸一伸手腳,皇帝都要警惕半天,睡不著覺的。現在,他要皇帝授他權力,渡海往遼東行事?

他是為了大金?誰信?

誰能保證這廝不在遼東鬧出事來?誰能保證他不乘機在遼東攫取些什麼?遼東那邊已經有個耶律留哥稱王稱帝了,蒲鮮萬奴也不是個省心的……還嫌不夠亂嗎?

過了好一會兒,慶山奴才沉聲道:“宣使,陛下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他已經給出了能給的,你非要更多,只怕橫生事端。”

郭寧輕鬆地回了一句:“哦?怎麼個怕法?就如皇帝怕我在山東橫生事端一般麼?”

這話簡直沒法聊下去了!

這郭寧全不曉事,果然如皇帝說的那樣肆無忌憚!

慶山奴臉上的笑容實在維持不住,待要放開了大嚷幾句,卻聽後頭山道上,又有沉重的腳步傳來。

這是要做甚?

慶山奴有點緊張地回身去看,卻見郭寧的護衛們兩人一組,抬著四五個箱籠上來。

這些箱籠很大,不是先前放人頭的,也不是慶山奴帶來的那些安置儀仗的箱籠。

“這些是?”

“開啟!”郭寧乾脆利落地道。

箱籠全都開啟。陽光下,絢麗異常的金珠珍寶之光溢流而出,比海面上閃爍的粼粼波光要燦爛百倍,簡直要把慶山奴的兩眼都晃瞎。這些珍貴之物,慶山奴平生只在皇宮的寶藏庫裡見過更多的,可那些都是皇帝的,這些卻是……

慶山奴猛地轉頭,兩眼放光地盯著郭寧。

“我不是不懂規矩的人!你在中都,行事總有忌憚,不似我在山東可以隨意聚斂……這些都是你的了!遼東之事若成,我原樣再加一倍!”

這郭寧,真是個可人兒!

慶山奴忍不住笑了起來:“好!好!郭宣使,咱們說定了!”

7017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