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寧策馬走出鹹平城,抬頭看看天色。

原本晴朗的天空彷彿被殺機衝激,雲層舒捲變幻,而遠處的黃龍崗起伏綿延。有暖風迎面吹來,帶來十數里戰場上空蒸騰的血腥氣,混雜著盈耳殺聲,讓人漸漸亢奮。

紇石烈桓端所部遭到蒙古軍襲擊的時間,比郭寧預料的稍早些。

兩軍相逢的戰場,在黃龍崗靠南的邊緣地帶。

此時戰鼓如雷,綿綿不絕。兩軍拼死搏殺之聲,隱約入耳。郭寧平視前方,可見無數士卒糾纏衝撞的腳步激起滾滾煙塵,從幾處溝壑間升騰而起,乍一看,讓人以為有兩頭身高百丈的巨獸在丘陵間翻滾撕咬。

郭寧所部尚未進入丘陵地帶,蒙古軍已然分出了一支,奔來阻截。

蒙古騎兵從北面來,但是稍稍繞了點遠路,先穿插到了郭寧所部左翼,也就是西北方的高坡之後。當他們的身影出現平坦綿延的坡頂時,眾人舉目觀瞧,只覺陽光刺目而人馬黑壓壓一片。

偏偏自北向南的風,又將戰場中的煙塵滾滾吹卷,彷彿與騎兵佇列合為一體,覆壓而來。

靠近那個方向的幾名哨騎拼命地拍馬往回賓士,將標識敵襲的青色旗幟揮舞得如同風車。

他們連聲大喊:“黑韃!黑韃來了!”

將士們微微騷動。

趙決忽然催馬向前。他單人獨騎直衝,一口氣迫到蒙古軍箭矢可及之處,才單手一按鞍橋,立上馬鞍眺望。而當蒙古騎兵奔來追趕,他又迅速折返。

片刻之後,他在許多人的叫好聲中撥馬入陣,言簡意賅:“七百餘騎,一個千人隊。”

這不是個小數目了。當年郭寧所部在河北溏濼間奔走,許多次被數十蒙古騎兵趕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到後來,在保州五官澱和萊州海倉鎮,郭寧所部又兩次與蒙古軍拖雷所部廝殺,拖雷所部一次性投入戰場的,也不過一個兩個千人隊。而郭寧所部承受了何等重壓、付出了多少代價、冒著怎樣的風險才最終獲勝?

所以,將士們的緊張,是很正常的。

再考慮得多些,派來截擊的偏師就有一個千人隊,那麼,圍攻紇石烈桓端所部的會有多少人馬?兩千?三千?五千?

蒙古軍能在東北內地投入的力量或許有限,但僅僅是眼前這支兵馬,數量已經足夠龐大,代表著相當的威脅。

而在這支蒙古軍的後方,還有與之併力的契丹軍耶律留哥所部,還有是敵非友的蒲鮮萬奴所部,甚至就連上京元帥完顏承充所部的立場,也還在模糊之中。

不過,既然己方出兵,那些人便無須考慮。

不懂軍事的人揣測戰場,往往會將之想象成一塊巨大的平原,而平原上數里數十里範圍內一覽無餘,調動百千萬人馬如臂使指,便如巨人俯瞰一塊棋盤,可以將一切都隨意撥弄。

其實並非如此。這世上或許有平坦如鏡而又能容納數萬人廝殺的平原,但郭寧從沒見過。在他的記憶裡,就算開闊的草原,其實也是起伏如波濤,遍佈高坡窪地的。

故而主將的視野,在戰場上一定有限。再考慮到情報上傳和號令下達的速度,再怎麼傑出的將領真正能調動如意的,就只有眼前直屬的數千人罷了。

超過這個範圍之外,就是波譎雲詭的戰場迷霧了。在這迷霧之中,主將以為發生的,和實際發生的往往不同,而主將所頒下的命令落到實處,又往往會化作種種古怪模樣。

郭寧一向都不高估自己的才能,也深知自己的用兵之法源於在北疆界壕的耳濡目染。在整片錯綜複雜的戰場上從容佈局之類,他一來實力不到,二來眼光有限,暫且顧不上。

而他最擅長的,始終就只是臨機指揮,抓住敵人的軟肋猛打猛衝。

便如此刻,前方的丘陵地帶,正有多方勢力,合計不下四五萬人拼死廝殺。而在戰場之外,被戰鬥牽動視線,正在做出反應,企圖乘勢取利的,還有其它方面。

但郭寧並不考慮戰場迷霧。他既然出兵,便也不關心戰場上的紛亂各方。在他看來,應對越是混亂的局面,就需要越是乾脆利落的手段。

蒙古人既然出現,郭寧要盯著廝殺的,就只有這一家!

殺敗他們!打碎他們!

郭寧環顧身周將校,微笑道:“十日之前,蒙古軍就是在此地殲滅了完顏鐵哥所部。聽說,從兩軍相遇到分出勝負,不到半個時辰。我倒真有些好奇,不知道這支兵馬,比當日四王子拖雷所部如何,他們能抵得住我軍雷霆一擊麼?”

李霆應聲道:“蒙古人的情形,我管不了,也懶得猜,鬼知道他們什麼來路……可咱們定海軍的兵馬,可要比當日更強!強得多!”

此言一出,眾將俱都振奮。

是啊,這大半年的練兵備戰,苦到了什麼程度,誰都歷歷在目。

難道那些工夫是白下的?汗是白流的?難道整肅軍紀時的鞭子是白挨的?

難道自家手裡更銳利的刀槍,更堅固的甲冑是假的?難道屁股底下更肥壯的戰馬也是假的?

至於蒙古軍,誰還沒拿刀子捅過幾個?他們總也是血肉之軀!

此時不試試自家練兵的成果,試試蒙古軍的成色,難道要等蒙古軍再度南下,抵在自家山東本據廝殺麼?想來郭節度也是這個意思……早該打一場試試了!

而郭寧神色自若,沉聲喝道:“李霆!”

“在!”

“看到西面那處緩坡土崗了麼?上有兩株老樹的?”

“看到了!”

“既然你信心十足,那便立即前出到這處土崗,負責阻截左翼敵軍。此地恰好扼住蒙古軍展開的路線,你將他們阻截住了,算個頭功,阻截不住,提頭來見!”

“這頭功必然是我的!”李霆奮臂高呼,催馬出去聚兵聚將。

“張阡!”

“在!”

“你領步卒刀盾手、槍矛手、弓箭手並及車營本隊,列陣徐徐前進,為我後方。若有滋擾,一概打回去,本隊有失,你提頭來見!”

張阡咬牙行禮:“遵命!”

“韓煊!”

“在!”

“你帶著本部重騎,與步卒齊頭並進。未得軍令,不得妄動;若得軍令,便要全力出擊!便有刀山火海,你要踏平!”

“遵命!節帥放心!”

“至於趙決……”

郭寧抬了抬手,指了指趙決和他身後近千騎兵。

“諸位!咱們都是打過硬仗狠仗,趟過屍山血海的,眼前這一戰,只是個小場面罷了!可就算這樣的小場面裡,蒙古人竟敢只派了七百人來,想要阻截我軍!才七百人!這群蠢貨……他孃的是看不起我昌州郭六郎,看不起我們定海軍!諸位,我們現在出發,去抽他們的臉!去讓這群蠢貨知道,什麼是疆場好漢!”

眾軍哈哈大笑,許多人拔刀在手連連揮舞。

“隨我來!”

一千鐵騎,追隨在郭寧身後,殺聲震天,鐵騎如鐵流,筆直貫入黃龍崗深處。

騎兵們縱騎飛馳,如龍翱翔,而郭寧策馬高呼的英姿,更令所有計程車卒盡皆心馳神往。

郭寧本部的扈從裡頭,有一部分被留在本陣協助張阡。帶領這一部的,乃是董進。

董進雙眼盯著郭寧,忍不住嘆道:“咱們的節帥,不像個朝廷的大官。”

“那像什麼?”張阡撇了撇嘴問道。

“像是話本里頭演的猛人!”

“廢話,你看的那些話本,不就是照著咱們節帥的事蹟編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