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四章 敢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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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古人是馬背民族,更是真正的戰爭民族。當無數草原部落統合在成吉思汗的旗幟下,他們就再也沒有內耗,而把所有的精力放在兩件事情上。
一件是戰爭,一件是準備戰爭。他們每時每刻都如飢似渴地汲取任何有利於戰爭的東西。
郭寧親眼目睹了他們在十來年的時間裡,從射出骨箭的野蠻人轉化為武裝到牙齒的戰爭機器。他還在大夢中見到蒙古人汲取無數被征服民族的戰爭技巧,於是當他們征服廣袤土地,佔據已知世界的大半時,同時也站到了戰爭藝術和文明的巔峰。
對於有關戰爭的一切,這個可怕的敵人彷彿具備特殊的敏銳。所以郭寧也知道,蒙古人一旦見識到了火藥武器的威力,就會對之提防萬分。
在良鄉縣那種佈下車陣坐等蒙古人衝來受死的局面,蒙古人絕不願意再見第二次。他們之所以力求亂戰,便有避免鐵火砲再度逞威的考慮在內。
但真的能避免麼?
郭寧設在來州東南荒山的軍械司試驗場裡,確實一直沒能製造出便於攜帶、能投擲及遠的小型鐵火砲。但二十斤重的鐵火砲,難道就完全不能用於野戰?
一名經過訓練的大力士,足能身披甲胃,再攜行一枚鐵火砲健步如飛。待到衝近敵陣之後,大力士將鐵火炮投擲出去殺敵,能投出三四丈固然好,就算兩三丈距離,也足以在瞬間造成巨大殺傷了。
郭寧既然料定蒙古人會在正面阻截,早就把自家親衛全都佈置到了前隊。而位於行軍佇列最前的,並非負責衝殺突圍的甲士,而正是負責投擲鐵火砲的大力士。
最近半年,他們為此訓練過很多回了,郭寧猶自認為不足,臨陣又安排趙決帶甲士掩護,務必要讓蒙古人再吃一次轟轟烈烈的大虧!
他們成功了!
下個瞬間,郭寧縱聲吶喊,衝鋒陷陣。
兵法雲,勢成怯者勇,勢失勇者怯。近衛們用性命投出了鐵火砲,用性命拼出了這個佔據上風的勢頭,郭寧怎會錯過?
時至今日,他是山東百萬軍民之主,是大金朝廷忌憚的可怕軍閥,是被無數部下寄予期待的野心勃勃的反賊。但在他自己眼中,昌州烏沙堡的郭六郎,首先是個勐銳武人。
郭寧不太擅長權術,也缺乏一點籠絡人心的耐心。但他非常清楚的知道,要在這世道殺出前程,必須要靠武力;要有武力,須得將士敢死;要將士敢死,就得讓他們看到將帥身上染的血!
其實定海軍中,近來已經有人暗地裡抱怨郭寧輕佻。還有人試圖當面告戒郭寧持重,莫要輕易以身犯險。郭寧認認真真聽過,便將之拋在腦後。
他是馬背上的豪傑,廝殺出的梟雄。如果說武人有冒難攻銳的爪牙之用,郭寧自己,就是自己最鋒利的爪牙,就是定海軍十萬之眾裡,最兇悍的爪牙!
郭寧勐然撞入蒙古人的騎兵群落之中。
鐵火砲爆炸產生的黑煙,混合了被馬蹄翻起的塵土,形成嗆人的黃霧。煙霧裡頭,人馬的影子晃來晃去。郭寧壓根懶得仔細觀看,他眯著眼睛,鼓足了渾身的力氣,但凡是從對面來的騎兵影子,揮動鐵骨朵噼面就打。
鐵骨朵所到之處,有“砰砰”悶響,那是蒙古人的鐵盔被砸碎,頭顱爆裂;有“卡察”脆響,那是蒙古人的兵器或者胳臂被砸斷;偶爾還有“鐺鐺”的大響,那是蒙古軍中身手傑出的拔都兒,竟然能與郭寧平分秋色。
郭寧毫不戀戰,繼續催馬向前。
他身後有時候跟著十幾名騎兵,有時候只剩下一個氣喘如牛、高舉軍旗的倪一。
沒過多久,被郭寧拋在身後的拔都兒倒是慘叫一聲,沒了聲息。
倪一笑得大咧著嘴:“大家都趕上來了!”
主將衝鋒,部下們怎敢落後?大家吃得誰的糧?得了誰給的田地?又是在跟誰打仗?這時候腳步稍停的,還配做人嗎?
“向前向前向前!”
幾乎所有的定海軍將士都不理會側翼的威脅,他們狂呼亂喊著,或者催馬,或者奔跑向前。
定海軍從行軍佇列直接轉入向前進攻,投入戰場的將士數量一開始不多,然後一隊隊地十人,二十人,五十人不斷狂湧上來。他們全然沒有佇列,猶如沸水肆意流淌,或者說是岩漿更妥當。因為岩漿所經之處,立刻就成為死寂之處,正如定海軍蜂擁而到,用刀劍砍殺,用弓失射擊,乃至催動戰馬踐踏衝撞的結果。
每個人都在吶喊,每個人都在奔跑,每個人都在廝殺戰鬥!
戰場空曠,蒙古騎士的密集程度,畢竟不如三天前聚集車陣之外。鐵火砲爆炸後,看似數十上百到黑煙翻滾,破碎的人體在半空橫飛,其實蒙古人直接被炸死炸傷的,數量比上一次還少些。
但在整個正面,所有的蒙古人都陷入了巨大的驚慌和混亂之中。
如果鐵火砲只能用來防守,那蒙古人總還有縱騎馳騁的優勢,大不了攻城破陣的時候小心些,多驅趕幾波戰奴上去送死。可現在,定海軍竟然在進攻中使用了這種武器?
那麼多的定海軍士卒,這會兒正狂呼勐喊著,亂哄哄的衝鋒。蒙古人本來覺得,這種時候,己方憑著天生的野蠻和兇暴,必定能夠佔據上風。可誰知道半空中會會不會落下一個鐵火砲來?
按照草原上薩滿們的說法,不流血而死可以防止死者靈魂流出,是最好的死法;廝殺中創而死,就未免稍遜一籌;但如果被鐵火砲炸到了稀碎,死後的靈魂會如何?
想到這個可怕的前景,再怎麼粗狂的野蠻人也不能不害怕。再勇敢的拔都兒,只要不是瘋子,都不會喜歡死得四分五裂。
而他們同時也就發現,定海軍計程車卒竟然完全不怕死。
那群攜帶鐵火砲的定海軍甲士,自家也難免被炸得七零八落。許多人甲胃俱碎,伏倒在地吐著血起不了身。可僅有的幾個能動彈的,他們居然在哈哈大笑,居然隨著同伴們繼續向前衝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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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對蒙古人的衝擊,簡直比鐵火砲的爆炸威力還要大。
蒙古軍的將士們確實兇悍敢死,而且,愈是來自寒苦之地的蒙古人,愈是無視生死如野獸一般。他們依靠這一特質,已經在戰場上壓倒了無數敵人。可是,敢死不代表他們就會主動去死。所謂敢死,實則是為了讓敵人去死,歸根到底只是與敵搏殺的手段罷了。
至於怯薛軍的將士們,更與尋常蒙古士卒不同。
怯薛們一個個都是大汗身邊近臣,在外代表大汗的權威,備受優遇。成吉思汗親自宣佈過,在外的千戶若與大汗怯薛爭鬥,千戶有罪!隨著蒙古政權的擴張,這些怯薛們個個都有金光四射的未來!
怯薛們真的敢死麼?
怯薛們擁有遠超過尋常蒙古士卒的裝備和出色的廝殺技巧。他們也深知背後是成吉思汗的視線,在大汗面前表現的好與壞,不止關係到自身,甚至也關係到整個部落的未來。
他們是大汗身邊最可信賴的臂膀,是草原上最強的軍隊;他們曾經無數次壓倒敵人,碾碎阻擋在成吉思汗面前的一切阻礙。
但在生死選擇的那一瞬間,他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去死麼?
就算他們能做到,又怎樣?
定海軍的將士已經先一步就他們眼前做到了!看看投擲鐵火砲的將士們不惜自損,也要殺敵的模樣,看看那些敵人狂吼衝鋒的氣勢,蒙古軍在“敢死”兩字上頭,還能怎樣去壓倒他們?
越是戰鬥經驗豐富的人越能明白,定海軍的將士們,至少也和蒙古人一樣勇敢,而且他們毫不介意拖著蒙古人一起死……他們本來就想拖著蒙古人一起死!
這樣的情形,蒙古人已經許久沒有遇到過了。
原以為是摧枯拉朽,卻忽然遭逢不說更兇悍,至少旗鼓相當的強敵,這種巨大的反差讓他們一時難以調整,而隱約的恐懼感突如其來地襲上不少人的心頭,越來越難以遏制。對驕傲而自信的怯薛們來說,這種恐懼感帶來劇烈的刺激,讓他們更加狂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