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裡,郭寧繼續詢問李雲。中都城裡的許多事情,雖然有杜時升三五不時從海道發信來講述,終究不如李雲當面說得清楚明白。

兩人一問一答,郭寧問得詳細,並不止針對眼前的舉措,而是有關軍、政、經濟,無所不包。李雲答得周全爽利,有實在不知道的,也直接坦承,並不敷衍。

隨著郭寧地位漸高,公務繁忙,他又是武人性子,平日裡接見部屬,從不拖泥帶水,鮮有超過一刻、兩刻還留人不去的。

今日他與李雲談話,卻足足過了小半個時辰不停。期間聽說李雲今天才進城,見了兄長就來拜見,郭寧還讓倪一取了些點心來,給李雲就這茶水,墊墊肚子。

如此一來,花大娘和呂函聊天的時間也就寬餘。

這會兒呂函坐在屋簷下頭,手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搖著紡車,其實半天沒攥出一個線頭來,她也沒注意。

小院角落裡,呂樞見姐姐和花大娘聊得入港,好幾次想過來湊熱鬧,都被呂函趕走了,只能氣咻咻地拿著自家的刀盾,繼續練武。

花大娘這等教坊司培養出的妙人,確實是有本事的。其實她和呂函熟稔的時候,也就定海軍駐紮直沽寨那一個多月,到現在隔著四個月沒見了,可看兩人這會兒的親熱樣子,倒像是十幾年交情的閨中密友。

她壓低了嗓音:“真是因為楊妙真那個蹄子?”

呂函打了花大娘一下,有些茫然地想了想:“也不像……他們才見過兩次。”

呂函一直覺得,自己是最瞭解郭寧不過的。她曾見過郭寧光著屁股下河捕魚,曾和郭寧一起在城池廢墟中躲藏,和郭寧一起收殮過雙方的父母長輩。在呂函眼裡,郭寧始終都是那個勇猛兇悍,上了戰場就全不惜命的暴烈少年;而郭寧之所以保持著這種近乎狂躁的性格,是因為他想在亂世中保護身邊之人,卻總也做不到。

但今年以來,郭寧變了很多。他變得深沉,變得擅於謀劃。他習武以外的時間,愈來愈多地投入到軍政事務裡,也愈來愈像是一個深沉剛毅的政治領袖。

這種變化,難免讓呂函覺得奇怪。

就像是現在,兩人的婚事將近,呂函心底裡甚是甜蜜,可郭寧卻總是心事重重,這幾天裡暢快的笑容都沒有。

這不正常!

看看李二郎,人家要迎娶王扣兒的女兒未娘,這幾天喜成什麼樣子?整日裡笑得,嘴都咧到耳朵後頭了!

可郭寧呢,對這婚事真不太上心,先前還說什麼集體婚禮,簡直荒唐!

呂函還注意到,這幾日軍府裡的氣氛總顯得有些詭秘……當然,這發現不能和花大娘說。可不正常總是真的!

呂函竭力讓自己不要多想,可花大娘這麼問起,她又忍不住多想。

“不會是楊妙真的關係。”她慢慢地道:“六郎的性子,我很清楚。他自幼不靠旁人,習慣了天大的事自己一人做主,最厭惡有人向他指手畫腳……如今地位高了,更是如此。若迎了那楊妙真入來,不是憑空給自己找了個影響力巨大的岳家?”

呂函停下搖動紡車的手,露出思忖的神色:“六郎的部下們,如今大體是饋軍河舊部為一股,河北匯聚之眾為一股,山東本地新投效之人為一股。可楊安兒的勢力,足能把饋軍河舊部和河北之眾全都壓過,還可以和山東人講些舊交情……光這一點,六郎和楊妙真就不可能!再者說來,楊安兒是反賊,六郎可還沒有……”

話還沒說完,花大娘已經目愣口呆,忍不住大叫:“我的天爺呀,我的呂家小娘子呀,你一直就是這樣盤算你男人的嗎?”

“倒也不全這樣,不過……”

呂函還想說什麼,花大娘已經撲了上來:“別說!別再說了!你聽好了,我教你個正經的路數……”

“什麼路數?”

花大娘湊近呂函的耳邊,咕咕噥噥地說個不停。

呂函沒聽多久就臉色通紅,過了會兒,額角連熱氣都冒了出來。

呂樞鄙視地看看兩個娘們兒,覺得她們斷然沒說什麼正經話題。當下便提著刀盾,自顧往院子外頭去,找阿多玩耍。

到了前頭他才曉得,李雲已經走了,而郭寧還在自家屋裡深思。

近幾日裡,郭寧常常如此。

政務司的司吏吳褚前來交待公務,在院門就被倪一阻住,和幾名同伴一起在門房等著,還額外被示意噤聲。

呂樞被阿多領著,到前院的練武場去玩耍。院落裡的扈從們鴉雀無聲,沒有一人敢亂動亂說話。

大半年前,郭寧只是河北塘濼間一個掙扎求存計程車卒,當時他盤算事情,只要算到身邊數人,只要考慮一州一縣裡的敵我動態。

但在那場大夢以後,郭寧覺得自己變了。

變化的關鍵不在於他從夢裡知道了什麼……那些記憶,郭寧自家做了本簿冊偷偷記錄下一些,但還有很多,隨著時間推移,漸漸模糊……關鍵在於,他在夢裡獲得了獲得了站在歷史長河之上,俯瞰一切的經歷。

有了這個經歷,他就有開闊的眼界,就有通盤推算全域性的本能。

況且,這數月來,郭寧本身又在不斷成長。

自他在饋軍河集眾,到現在才短短七個月。但這七個月裡,郭寧每一個決定所涉及的人命,乃至他所承擔的壓力,所肩負的責任,都超過此前二十年。

面對著巨大的壓力,面對著那麼多將士和部下們的期待,郭寧在不斷的成長。

便如此刻,雖然定海軍的大政,已經確定為廣積糧、高築牆,以自厚實力,靜觀時局的發展。

但靜觀並非完全的袖手旁觀,一心經營,更不是把眼光完全限制在登、萊、寧海三州。

自古以來天下板蕩、大國爭鋒的時候,各方勢力也不只埋頭耕戰,更有縱橫捭闔,以種種奇峰突起,推動全域性的變化。所謂不謀全域性者,不足謀一域,是也。

郭寧之所以把自家重要的部下杜時升和李雲等人留在中都大興府,就是因為留著這條線,給他提供謀全域性的可能。而謀全域性的結果,很有可能對一隅之地的未來產生影響。

在那場大夢中,郭寧曾經看到過歷史,他看到過歷史的開端,看到它的過程,也看到了最後的結局。

但不久前郭寧做了個決定。這個決定,依託王處一的擔保,依託重玄子在中都的牽線搭橋,依託杜時升在各方勢力間的周旋打探,更依託於定海軍在山東擊退蒙古軍以後,對整個大局產生的微妙影響。

這個決定一旦付諸實施,將會把微妙的局勢一口氣推向明朗,說是翻天覆地也不為過。

郭寧的性格果決異常,他在戰場上面臨生死,也從沒有半點猶豫,眼都不帶眨一下的。但這個決定與戰場無關,允許郭寧反覆盤算的時間太多了,反而讓郭寧有些不習慣了。

他和移剌楚材兩人,為此關起門來密議過好多回。其實此刻相關的命令已經頒下,相應的人手,也已登舟出發,可郭寧卻依然患得患失。

他反覆盤算了好幾遍,又忽然想到,自己在山東橫衝直撞的時間裡,中都城裡那些人物頂著成吉思汗的軍威,內部還有那麼多彼此的衝突。想到年邁的丞相徒單鎰以一己之力,維持著這麼一個四分五裂的局面,還要竭力將之導向正確的方向。

且不談各自的政治立場,對這位老人,他其實是有幾分欽佩的。

就在郭寧反覆推算的同時。

中都大興府。

徒單鎰斜倚在榻上,軟榻比往日裡更厚,也更軟,但他顯然不太舒服,時不時稍稍挪動下位置。

新帝即位以後,大金的國勢並未如徒單鎰想象那樣扭轉。這數月,是蒙古軍圍攻中都的數月,也是朝局依舊亂象頻出的數月,而主持政局的徒單鎰愈發衰老了。

他的臉龐,幾乎被深深地皺紋和老人斑佔滿,已經完全看不出表情,他的鬚髮也已經徹底雪白。但即使如此,他垂墜的眼瞼下,偶爾目光一閃,還是帶著幾分銳利。

“定海軍那邊,確定沒有問題?”

站在他身前的杜時升恭敬地道:“我家節帥既然答應了,就不會有任何問題。”

徒單鎰咧了咧嘴,發出嘶啞的笑聲:“這件事情,對郭寧也是有利的,他是聰明人!”

“是。”

徒單鎰垂下頭,好像打了個瞌睡。

杜時升默默地等著。

過了一陣,徒單鎰忽然驚醒。他看了看周圍,用顫抖的手從懷裡掏出一份名單,遞給身後的僕役:“照著名單,把他們都請來,要他們現在就來!我在這裡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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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剛知道有大推薦啊……儘量加更一章以示慶祝。這一卷要結束了,局勢開始偏離歷史,有點小激動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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