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繒眯起眼睛,看看賈似道,再看看契約上的花押。

這章愷在最近這幾年裡,靠著往來北方港口賺了大錢,宣繒在慶元府的族人猜測,他應該是背後靠著定海軍的某種關係。

賈似道見此花押,態度又稍稍突兀了一點,似乎不光是聽說過名聲那麼簡單。

說不定這章愷和賈似道二人,還有暗中的勾搭。

不過這也無妨。

去年初史相公迫於某些壓力,示意各路市舶司阻斷與北面的糧食貿易。那一趟以後,許多官員貴胃都有損失。於是他們面上不露聲色,暗地裡都在鼓勵貿易,甚至以自家的權勢為走私保駕護航。

眼下來看,說到和中都方面的關係,各種各樣的論調此起彼伏。但說到和中度方面的貿易,好像誰也不願多提。一直跳著腳要求朝廷嚴加管控,並鼓動沿江制置司水軍參與打擊走私的,反倒是某幾位與茶馬司相關的人物。

因為隨著海上貿易越是繁榮,臨安地界的馬匹價格漸漸往兩百貫上走;而朝廷往年撥給茶馬司,用來從川、廣兩地發綱馬至臨安的耗費,卻高達每匹馬五百貫。這其中的差價,真乃無數官員胥吏衣食所繫,不能輕易放棄的。

反倒是那些喜歡唱高調計程車大夫們,因為眼看著族人或同儕從海上得益漸多,牴觸便不強烈。終究沒人非要和錢財過不去,偶爾有人逼問意見,這些文人總有舌燦蓮花的本事,正說反說、這樣那樣,都有道理可講。

所以這章愷若真能勾連北面,宣繒反倒放心。

至少,自家這些年來慢慢積攢的錢財,安全上肯定有保障了。如果上海行成立的簿冊上沒有吹牛,兩萬貫的本錢投入進去,一年至少也能賺個七八千貫呢!

只消此行沒什麼大的紕漏,未來數年都會很順利的。北面的強敵儘可以經營武力,而大宋之民豐阜富,便是大宋的憑藉。

中都方面要維持財政,少不了和大宋的海上貿易,開封府方面要供養他們十三都尉的精兵,也少不了大宋的歲幣賜予和榷場貿易。

隨著這兩家在財政上與大宋的聯絡緊密,其風氣也將逐漸受到大宋的影響。宣繒前陣子特地查問過,行在各地書坊凋版印刷的書籍,一向都大量向北出售。其中不止包括釋、老、儒家的經典,還有朱子、誠齋、放翁等先生的大作。這還是在朝廷厲行書禁的情況下,如果在這上頭加以鼓勵,用大宋的文風雅韻來浸染粗鄙之北人,說不定……

如今的東西兩金朝廷,嚴格來說都是急就章的湊合結果。但要求政權的穩定,就不能光靠著盤馬彎弓,總得拿出點政治理念。而那些執掌重兵的宿將元勳,遲早會轉化為朱門高第,在此過程中,哪裡少得了讀書?

所以,己方以貿易擴張帶動文化上的交流,如果行動夠快夠有效率,還會有點別的驚喜?

此時輕舟順水,海船直放明州。宣繒年紀雖長,體格卻不錯,而且自家就是慶元府人,自幼近海,並不暈船。這一路上,他便反覆盤算著,怎麼在中都以文會友,宣揚文教,怎麼向開封傳播程朱之學。

所謂上國伐謀,下國交兵。

定海軍那邊的意圖,是分享海上貿易的巨大收益,以巨利拉攏大宋朝堂群臣,從而保障他們的這條海上生命線。這是伐謀。

而大宋若能傳播學問,分享大宋的文治理念,進而提前在新生的周國內部埋下伏線,拉攏有志於安享太平之人,也是伐謀。

何況此舉同時還能宣揚華夏之道統,豈不美哉?

宣繒生出這個想法以後,越盤算越覺得不妨一試。此後數日,他在船艙裡草擬了好幾分寫給文友的書信,又開始演練自家話術。為了做到純熟,他還拉了賈似道一同參詳。

賈似道嘴上應和,心裡卻有些同情。

郭元帥乃至定海軍的將帥們,自然是有理念的。但他們的理念,是戰爭搏殺求勝的理念,是維持武人爭競之心的理念,與大宋奉為圭皋的那套,其實南轅北轍。不知道宣繒看見天津府裡每日裡殺氣騰騰的國子監,該有多麼絕望。

他對這老兒倒沒什麼惡意,於是沿途時不時地打岔,拿出些似真似假的傳聞,講述定海軍崛起的經歷,以此稍稍打消宣繒的妄想。船隻將至慶元府,他又說說預備北上的船隊規模之龐大,攜帶物資之豐富。

從敢浦到慶元府的鄞縣,水路不過兩百里,而且全程都在錢塘口和蘇州洋之間,航道甚深,雖有湧潮,無礙船行。海船行程甚快,只用了兩天半,越過錢塘口,再花了半天,跟隨諸多船隻順甬江魚貫上下,就抵達了鄞縣東渡門以外,赫赫有名的三江亭。

三江亭位於鄞縣的漁浦門和東渡門之間,整段河岸全都是連綿碼頭,喚作江廈港。

這座港口由東西向排列的多座碼頭組成,每一處碼頭都用長條形的巨石疊砌,長達十餘章,外圍還有碎石鋪設的防波堤和燈塔,規模極其巨大。

賈似道和宣繒在船上便見每處碼頭都停滿了船隻,最小的一條也與兩人乘坐的福船相彷,放眼眺望,桅杆如林,船帆如牆,更有不下數十艘的船頭,掛了簇新的“上”字標識。

與碼頭相連的,直接便是規模巨大的倉庫和慶元府市舶司。無數人挑著擔子或者推著車,正在碼頭的道路上往來奔走。

待到負責聯絡物資發運和手續辦理的部屬登岸,兩人踏著晃晃悠悠的木板下船。因為人潮過於密集,更只見周圍一顆顆梳著髮髻、包著布的腦袋匯成一片,猶如黑壓壓蟻群匯聚,人人揮汗如雨,忙忙碌碌。

宣繒正要讚歎幾句,忽然咦了一聲,感覺到了一絲異常。

碼頭的盡處,平時只有幾個吏員晃悠,今日卻多了許多兵卒值守,帶兵的軍官又神情嚴肅異常。莫非是有什麼大人物來了?上海行的生意將要全面鋪開了,這時候再怎麼眼紅,也得等到下一年再議合股吧?難道還有誰會跑到慶元府生事?

賈似道也微微覺得不對。

他拉著宣繒往道路旁邊一退,隨即有十餘名兵卒簇擁著一個官員,拳打腳踢逼開人群。碼頭道路狹窄,此舉頓時鬧得雞飛狗跳,有人本就靠著江畔行走,勐然被推擠一下,幾乎落水。壯丁們大聲抱怨,但這一行人恍若無聞,只顧著往兩人座船方向狂奔。

那官員顯然是從市舶司官衙方向一路直奔過來的,這會兒隨著跑動,滿頭滿臉都是汗水飛灑。賈似道前陣子見過此人,他是經常插手市舶司事務的浙東提舉章良朋!

宣繒立時揚聲問道:“章兄,莫非有事找我麼?”

章良朋勐地止步,在人群中左右探看。見到宣繒以後,他箭步上來,扯著宣繒的臂膀,把他一直拉到碼頭邊緣。直到靠著某條巨舟的船舷方位,左右接近之人也被兵卒們趕開,章良朋才附耳低語:“開封金兵大舉南下,勢如破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