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到這幫人臉上旳神色,馮紫英就知道這幫人還不太相信自己的判斷,但是馮紫英在瞭解到這幾日義忠親王都再無音訊的時候,就斷定義忠親王絕對已經悄然南下了。

在宣府軍攻勢失敗之後,義忠親王就應該意識到他不可能在京中還有機會了,再不南下,難道真的等到朝中眾人回過味來,或者說那一干急迫著想要立儲的侄兒們提出要把他拿下再來動手?

馮紫英甚至還不知道義忠親王已經主動上門要求監國被葉向高拒絕一事,如果知道這個,那就更是毫無疑問了。

“諸公,不如再讓龍禁尉直接登門去看看,或者仔細查探,學生相信義忠親王應該都不會在京中了。”

見馮紫英說得如此篤定,葉向高和齊永泰都有些吃不準了,李三才點點頭,便讓人去吩咐和龍禁尉交涉。

“紫英,你如此篤定義忠親王會南下,可是你應該考慮到,或者說義忠親王也應該清楚,光憑他手中能掌握的軍隊,根本無法和朝廷大軍抗衡才對。”李三才還是不太相信,“就算牛繼宗能控制宣府軍,大同軍那邊傳過來的情況,孫紹祖加上投效他的幾部,也不過就是大同軍的三四成兵力,加起來頂多也就是十一二萬人馬,難道就覺得能抵擋得住朝廷大軍?”

頓了一頓,似乎也覺得自己有點兒太過於自大了的李三才才又道:“好吧,就算是把淮揚鎮和登萊鎮加上吧,登萊鎮在湖廣,那邊有朝廷的荊襄鎮牽制,淮揚鎮不過是京營轉來,其戰鬥力不值一提,朝廷有遼東、薊鎮、大同和山西四鎮精銳,還有令尊手中的三邊四鎮精銳,六七十萬大軍,義忠親王不會看不到這一點吧?”

馮紫英內心嗤之以鼻,對這位現在明面上在內閣裡主管軍事但實際對軍務知之甚少的閣臣,他是很不以為然的。

還真的以為雙方實力的對比就是靠士卒數量不成?這裡邊的底細難道一點兒都不知道麼?

“道甫公,您可能略微有些誤解了朝廷和義忠親王掌握的軍事實力的差距,學生簡單分析一下,嗯,張大人和徐大人也在,他們二位是兵部堂官,對這些情況應該更清楚。雖說朝廷掌握著遼東、薊鎮、山西和三邊四鎮以及大同鎮的一部分,但您該知道遼東鎮能騰出來的兵力幾近於無,您不會認為義忠親王既然能給林丹巴圖爾遞信,就對忘了努爾哈赤這個對朝廷的最大威脅吧?”

馮紫英有條不紊地分析:“薊鎮這邊現在面臨的情形大家都看到了,週四溝堡和黑漢嶺堡被宣府軍放空,可見其風險,還有黃崖峪、將軍石、磨刀峪據說都有察哈爾人敵蹤,現在騰出來的三萬多兵力已經是極限了,大同鎮一樣如此,除了和孫紹祖一部對抗外,還要考慮土默特人會不會趁火打劫,可能唯一真正能騰出兵力的就是山西鎮柴大人那邊,但山西鎮在宣大三鎮中是實力最弱的一鎮,而且也一樣承擔著一段面對土默特人的邊牆,學生估計能騰出來的兵力也就四五萬人罷了。”

馮紫英對軍務這一塊的嫻熟讓張懷昌和徐大化都刮目相看,幾位閣臣更是眼中異芒爆閃。

虎父無犬子啊,不愧是邊將出身,雖然已經走了文臣之路,但是人家對邊關軍務卻一樣精熟,難怪在北地青年士子中有偌大名聲。

這也難怪,北地最大的威脅就是蒙古人和女真人,關係到大家家鄉父老鄉親乃至家族的生死存亡,至於民生、經濟、商貿這些事務都要放在其中,誰在這一塊最有發言權,那麼自然就能得到士子們的推崇。

“家父那邊的確在整編四鎮的大軍,但是由於朝廷有意裁撤固原鎮,加上去年因為水土不服在播州那邊打了敗仗,所以固原鎮士氣低落,甘肅、寧夏二鎮孤懸西陲,平叛之後元氣尚未恢復,朝廷這兩年又有些怠慢那邊,所以將士怨氣很大,家父在和學生信中就提及,須得要好生安撫,唯一尚能一用的就是榆林鎮,……”

“可對於義忠親王這邊就不一樣了,一旦宣府鎮和大同鎮一部南下,不但整個北地邊防立即就出現一個大缺口,須得要薊鎮和大同、山西彌補上,他們的軍隊南下,毫無任何負擔,此消彼長,他們能騰出手來的這一部分軍隊就是機動力量,可以選擇任何地點發起攻勢,……”

“湖廣那邊,荊襄鎮初建,根本不是登萊鎮對手,湖廣關係到整個北地的糧餉,一旦被義忠親王所控制,後果不堪設想,這還沒有算如果江南中斷漕運,我們北地能夠支撐多久?淮揚鎮那邊在這種情形下,會倒向誰?”

一連串的質疑和問題丟擲來,讓在座眾人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原來他們都一致認為義忠親王恐怕不敢這麼決絕,但馮紫英這麼一分析,似乎局面陡然倒轉了,湖廣被王子騰控制,漕運中斷,京畿必定動盪不安,能堅持多久?

這些問題要說眾人沒想過,當然不可能,但是他們都下意識地覺得不至於那麼糟糕,換一句話說,如果皇上依然健康在位,的確很多問題都不是問題。

陳繼先肯定不敢動,宣府軍和大同鎮的反叛也會出現很多問題,起碼牛繼宗對整個宣府軍的控制力就要大打折扣,大同鎮那邊也一樣,江南那邊士紳也未必就會選全數倒向義忠親王,湖廣這邊就算是王子騰的登萊軍佔優,但地方官員和士紳民眾卻不可能佔到他這邊,朝廷要拉攏這些地區的民心也要容易許多。

甚至還有一點,那就是義忠親王無論怎麼做,在大義上都無法和皇上相抗衡,可以說根本就沒有人會認可這一點。

可現在皇上昏迷不醒,義忠親王如果打起監國的旗幟,大義上似乎也能勉強說得過去了,有些時候一個大義看起來無足掛齒,但是有些時候就能成為一個風向標,變得十分管用,尤其是對民眾的心理影響很重要。

但現在皇上昏迷不醒,甚至可能永不醒來,那情況和風向就變得不可預測。

義忠親王作為太上皇的嫡長子,而且還做過二十年太子的身份就陡然凸顯,而皇上幾個兒子連在座諸公都不太看得上,可以想象這種情況對比下,對朝野內外的衝擊會有多大。

馮紫英還不滿足,最後還悠悠地再補了一刀:“今年北地大旱已成定局,山陝旱情極其嚴重,便是北直山東的旱情亦不容樂觀,今冬明春只怕北方諸省災民亟待朝廷賑濟,否則民變遍地的局面便會上演,可戶部現在做好了這般準備麼?學生估計便是漕運正常都會相當麻煩,而一旦漕運斷絕,這些災民可不會管你這些,他們若是沒有吃的,必定會鬧騰起來,若是義忠親王也在其中上躥下跳,只怕就是遍地烽煙了,萬一這諸如白蓮教一般的妖人趁機在其中興風作浪,……”

這毛骨悚然的預言,更是直擊在座諸公最懼怕的一點。

蒙古人和女真人入侵,他們並不擔心;江南士紳鼓譟,他們也不懼;可唯獨如果大規模的民變才是最危險的,民變再和白蓮教這些會社糾合在一起,那就是不可制了。

那就不僅僅是奪嫡爭位那麼簡單,而是要改朝換代了。

北地的旱情他們當然清楚,但如果賑濟不力,義忠親王完全可以在南京那邊站著說話不嫌腰疼,吆五喝六地批判一番,而江南湖廣那邊卻沒有這些麻煩,甚至還能因為擺脫北地的包袱而更輕鬆,這種情況下朝廷正朔反而會成為壓在肩頭上的擔子,逼得朝中袞袞諸公拿出對策來。

要麼就是迅速武力征服,拿下江南,恢復漕運,讓南方糧食迅速北運,維繫北地正常民生經濟,要麼就可能是一場大亂,徹底毀滅整個北地的根基元氣,淪為暴民亂民的天下。

整個文淵閣大殿中一片寂靜,所有人都在認真評估著馮紫英的這份預言。

不得不說,馮紫英的這番預言似乎是對今後局面的一種最糟糕的預判,但是所有人都又下意識的往深處想,這種預言發生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大?

很大,非常大。

因為到現在大家都還沒有真正意識到,沒有做出任何應對準備,單憑這一點,一旦發生,就只會朝著越來越糟糕的局面發展蔓延。

葉向高看了一眼方從哲、齊永泰以及李三才,三人臉色都很難看。

張懷昌和徐大化同樣臉色嚴峻,他們則更多的是要從軍事角度來考慮,一旦出現這種情形,朝廷軍事上怎麼來應對,邊軍夠不夠用,衛軍能不能用?

天時地利人和,似乎哪一條都不利於朝廷這邊,如果再失去了江南湖廣的支援,那今冬乃至明年不僅僅是難過那麼簡單了,而是能不能熬過去的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