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著麗人把自己送到廊下,手中握持的宮裝團扇輕搖,水墨畫筆淡雅,幾行字在其中,娟秀挺拔,馮紫英忍不住道:“宛君,看一看你手上的團扇麼?”

沈宜修一愣,猶豫了一下,還是遞給了對方。

這位未婚夫君好像根本不在乎當下訂婚男女之間約定俗成的規矩,特立獨行,讓沈宜修觸動之餘,也有些興奮。

畢竟每一個女孩子都喜歡自己的郎君與眾不同,而馮紫英的表現更是不斷重新整理著沈宜修的觀感。

“湖上山,一抹鏡中彎。南北峰高青日日,東西塔鎖碧環環。淡掃作雲鬢,微雨過,滿袖翠紅斑。石磴半連煙繚繞,蔓蘿深護半潺湲。遙望四天間。”

馮紫英輕聲吟誦,他能看得出來,這應該是描繪西湖才對,很有意境,而畫作也是清新可鑑,可謂濃淡相宜。

見馮紫英細細品讀自己的詞作,沈宜修臉頰越發紅暈縈繞,平素女兒家所作卻要被外人品讀,肯定不行,但對方卻又是自己的未婚夫,這種滋味難言。

“嗯,詩畫雙絕,宛君,我就留下作為紀念了。”馮紫英笑吟吟的在手中把玩,順帶還放在自己鼻尖上嗅了一嗅,更是讓沈宜修羞得只能把臉側在一邊,“馮君為何如此唐突?”

“如何說得上是唐突?”馮紫英意味深長地道:“留在身畔,勝過千言,宛若繾綣。

沈宜修大羞,這等露骨的話語如何是她一個未婚女子能聽的?太放肆了,而且沈宜修也不喜歡馮紫英這般太過隨意的舉動。

舉袖遮住臉頰,沈宜修有些慍怒地沉聲道:“馮君這一見面就要拿走妾身的東西,不是不可以,只是這團扇卻是妾身珍愛的東西,馮君如此隨意拿走,那日後是不是也會輕易捨棄呢?”

“嗯,也是,宛君這首詞我很喜歡,畫作我也很喜歡,團扇我更喜歡,所以很擔心這團扇一直被宛君拿著會不會日久破損,而留在我手裡,也許就是一樣最具紀念意義的物件,我會將他好好珍藏。”馮紫英悠悠地道:“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我希望我和宛君永如初見,不必悲扇,繾綣千言,好麼?”

一直到馮紫英身影消失在門外,沈自徵才神色複雜地出來。

未來姐夫和姐姐一說就是半天,他也不好去打岔,不過看自己姐姐送馮紫英離開時的表情似乎很是愉悅,甚至連那眉目間的神色都變得生動活潑了許多。

不過此時阿姐好像卻是滿臉震驚恍惚,似乎是被什麼所觸動和驚嚇了。

沈宜修的確被震住了。

馮紫英隨口而出的“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徹底把她給驚住了,這顯然又是一個殘句,後續還應該有句子才對,但是馮紫英卻沒等她多問,便拿著團扇徑直離去了,似乎是很有些感觸的模樣,讓她也不好攔著深問。

她哪裡知道馮紫英是純粹就只記得納蘭公子的這麼兩三句,深怕她在繼續問下去了。

後續的“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心人易變”馮紫英倒也記得,但是這兩句那簡直就是要打破這段姻緣了,明顯不合時宜,甚至就是前兩句裝逼的“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馮紫英都吃不準究竟符合不符合此刻意境。

只是此情此景,若是不裝個逼剛一剛,實在是對不起自己,所以只有硬著頭皮剛一波了。

至於日後沈宜修要問起,答案還是一個,某個古廟石碑上刻的,自己不經意看到記下了。

見到沈自徵出來看著自己面帶疑色,沈宜修這才努力讓自己心境平復下來,不等對方問起,便先發制人:“君庸,紫英和你說了許久,可是秋闈時政策論命題?”

被岔開話題的沈自徵點點頭,“雖然我從不認為青檀書院就比我們崇正書院強多少,但是不得不說紫英在這方面的確無人能及,連文弱都自嘆弗如,他觀察問題的角度也和常人不一樣,……”

“那你就多和他交流切磋啊,我和他也說了,若是可以,不妨多來,……”沈宜修說此話時臉上浮起動人的紅暈,然後定了定神鎮靜地道:“過了十二月,阿姐便要嫁過去了,你也可以多到那邊來,阿姐相信君庸秋闈絕對沒問題,但是春闈還需要認真對待。”

沈自徵自然明白意思,阿姐嫁過去就是馮府長房正妻,身份自然就不一樣了,自己去馮府那邊也不用擔心誰說什麼閒話。

秋闈沈自徵還是有些把握的,但是春闈就不一樣。

關鍵在於二甲和三甲的區別都很大,一甲沈自徵是不敢奢望的,但是二甲就有可能館選庶吉士,三甲則是毫無可能,便是二甲不能館選庶吉士,在觀政時也會被六部和都察院看好,未來前景要好得多,所以沈自徵的目標就是要進入二甲。

只是還要求助於這位比自己還小的姐夫,看見阿姐眼中的那份溫柔和期盼,沈自徵心中的那點兒膈應也就融化在其中了。

“嗯,小弟明白了,不過阿姐,你和紫英說了這麼久,說些什麼?”

這一點沈自徵也很好奇,他自然不會去偷聽。

“問那麼多幹什麼?不過就是說些閒文趣事,……”沈宜修嘴角浮起一抹笑容,然後又倏地收斂起來。

今天前半截的聊天讓她心情很不錯,甚至對未來一段時間的生活也充滿了興趣,但最後馮紫英的表現卻讓她一時難言,對方的放肆大膽和表露出來的詩才都讓她無所適從。

但她要承認,這個男人一次見面就牢牢的把自己心徹底鎖在了他的身上,讓自己對他的一切充滿了無盡的興趣,再也難以轉開。

*****

上了車,馮紫英這才輕鬆地靠在後座上,手中把玩著這枚用湘妃竹和絲絹精心製作的宮裝團扇。

製作精緻也就罷了,但馮紫英估計這詩固然是沈宜修所作,字也應當是沈宜修親筆題上去的,畫更是沈宜修親手所作,委實是一樣值得紀念珍藏的東西。

放在鼻尖下,淡淡的幽香縈繞不去,油黃的竹製扇柄,還吊著一個溫潤晶瑩的美人玉墜兒,馮紫英忍不住捏著玉墜細細把玩,良久才放入袖中。

晴雯的事情就算是了結了,等到晴雯病好,找個合適時間就可以送她過來。

看得出來沈宜修對晴雯也很感興趣,當然這個感興趣不是對晴雯本人,而是因為自己表現出來對晴雯的看重寶愛,讓她才會這般感興趣了。

這很有趣。

這說明沈宜修的心思已經被自己徹底調動了起來,而這往往是一種非常好的趨勢。

馬車直奔這城外而去。

今日他還和周永春約好了,要去書院一行。

隨著馮紫英聲譽日隆,青檀書院都以這樣一個在短短几年時間裡就聲名遠播的學生為榮,西疆平叛,開海大略,兩樁事情確立了馮紫英能文能武的形象,這也讓更多的學子蜂擁而至,使得青檀書院在選擇學生上日趨嚴格。

估計在永隆八年春闈大比之後,下一科的學子在選擇上還會更加嚴格,即便如此青檀書院仍然不會缺生員,每年北方諸省最優秀的學子都會首選青檀書院,而同樣各省士林大儒和官員們也都以自己推薦學子能入青檀書院為榮。

即便是在南方,因為官應震的原因,湖廣學子現在也逐漸開始轉向首選青檀書院而非江南的白馬和崇文書院。

在南直江西閩浙,也已經有不少優秀學子藉著遊歷之機主動來青檀書院,這讓江南幾大書院也是大為恐慌,想方設法提升自己的名氣和影響力,以避免受影響太大。

現在的青檀書院比起三年前已經擴大了三倍,學生數量也從原來的一百人左右迅速膨脹到了三百人左右,估計到明年春闈之後會擴充到四百多人。

當馬車走到書院門樓時,馮紫英下意識的望了一眼,土牆已經變成了白牆碧瓦,柴門依然是柴門,大概是要保持原有的風格,但是規模卻變大了一倍。

楹聯倒是沒變,依然古樸盎然,”立功立德,說文九千字;問心問道,著書數萬言“,馮紫英忍不住回味地咀嚼了一遍。

五年前自己就是這樣踏入此處,開啟了自己的求學奮進之路。

五年時間,彈指一揮間,如白駒過隙,讓馮紫英都忍不住有一種恍然隔世的感覺。

”紫英!“

“虎臣,仲倫,玉鉉!”

幾道身影出現在門口,馮紫英也有些激動,他已經有大半年沒來過了,“伯牙,一衷,道映!”

來的都是當年和馮紫英一道學習的西園學子,不過現在陳奇瑜已經是東園學子了,而其他幾位都是上科秋闈都沒過的,這一次還要從頭來。

許其勳,傅宗龍,陳奇瑜,孫傳庭,宋師襄,薛文周。

其中許其勳和孫傳庭以及宋師襄三人是和馮紫英關係最密切的,而陳奇瑜和傅宗龍此之,薛文周最遠。

不過都是當年西院學子,這層關係也不比尋常,而且現在馮紫英也不比以往,此番來,連山長都十分看重,他們自然也要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