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習生活是枯燥而艱苦的,但對於馮紫英來說,卻是一份難得體驗。

這年頭他才知曉這等書院是根本沒有什麼寒暑假一說的,尤其是在前世中讀書中大家最盼望的暑假是根本沒這個說法。

夏日炎炎,卻是你最該熬夜苦讀的時候。

冬練三九,夏練三伏,那可不僅僅是說練武或者唱戲,對於讀書人來說一樣如此。

隨著陳奇瑜的“折服”,馮紫英在書院裡的生活也變得平靜而有節奏起來。

整個宿舍裡現在進入了一個良性氛圍,大家的心思都已經統一起來,就是衝著明年的秋闈而去。

齊永泰赴吏部擔任左侍郎一職,這是一個事務繁重且關乎巨大的職務。

尚書以下,左侍郎最尊崇,相當於是常務副部長,事事都要過問,一些強勢的左侍郎甚至可以和尚書分庭抗禮。

官應震接任山長之後,基本上還是延續了齊永泰之前的大體辦學思路,甚至做得更加細緻踏實。

馮唐終於出京赴任榆林鎮了,但是暫時還沒有訊息回來。

不過馮紫英還是很放心的。

畢竟自己老爹在大同鎮上都能玩得溜轉,就算是榆林情況糟糕一些,但伴隨著最大敵人河套地區的韃靼人似乎也在進入一個衰弱期,來自外部的威脅其實並不大,更多地還是九邊內部為了爭奪更多資源的一種博弈。

當然,對於一個想要有所作為的總兵官來說,那又另當別論。

但馮唐顯然現在還不是那種熱血上頭就想要一番作為的人,所以一切都還安穩。

“見過山長。”馮紫英進門就看見官應震正在揮毫潑墨,意態閒適。

“紫英來了?嗯,稍候,一會兒簡與、君豫和夢章他們幾位都要過來。”官應震放下筆,自我審視了一番,馮紫英也很湊趣的上去看了看。

“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文正公的名句,大概是官應震又有某些感觸,所以才會寫這句話了。

給馮紫英的印象,這個大周朝廷的格局架構乃至於整個官員們的品質素質都是一種很模糊混沌的感覺。

他來到這個世界這麼久了,接觸的各類人也不算少了。

既有像齊永泰、喬應甲、沈珫、趙文昭這種勤於政事精於事務的能臣,也有像李三才、王子騰、張瑾包括自己老爹在內這種個人慾望強烈,但是卻也不乏能力的幹才,還有像顧秉謙、賈雨村這種才華能力都有,卻缺乏風骨,見風使舵的壬人,更有像賈政這等庸庸碌碌混日子拿俸祿的庸人。

當然這些人也許都只代表了大周朝廷的某一個方面,但是卻不得不說這個世界顯得如此真實而生動。

嗯,能臣未必就是廉臣,廉臣卻未必是能臣,兼具兩者的,極少數,而且多半都很難在這個朝廷中生存下來,起碼不會生存得太好。

相比之下,齊永泰、喬應甲這種能力突出、個性鮮明的能臣,加上李三才和王子騰這種在為官品質上也許要略遜,但是論能力卻絲毫不差的另一類能臣,這兩類人往往在這個朝廷中佔據著主導地位,屬於這個群體中的精英。

在馮紫英看來,這往往是一個朝廷還有希望的跡象。

像顧秉謙和賈雨村這種人也有能力才華,但是缺風骨,無底線,這種人往往也混得很不錯,甚至在某些時候紅得發紫,但是要想更上一層成為長久和卓越的成功者,卻不易,因為不會有太多人追隨這樣的人。

“山長看來是有感而發啊。”馮紫英笑了起來,替官應震把紙卷抹平拉開,這樣顯得更有觀賞性。

“唔,紫英啊,乘風兄去了吏部,據說也是舉步維艱,但是乘風兄在與我的信中卻是半句沒提難處,只說定要清除積弊,有所作為,但是我還是能感覺到他面臨的困境。”

這種語氣和姿態已經不像是一個教諭和學生之間的對話了,而且官應震還是書院山長,這就顯得更不可思議了。

但是這卻已經成了一種常態。

無論是齊永泰還是官應震,這幾個月來都已經逐漸適應了這種近乎於平等的探討對話。

在他們看來,馮紫英除了在經義上的確有些不堪外,其他方面已經完全可以稱得上是春闈中的佼佼者了。

若是馮紫英經義根底能夠有練國事、許獬等人的六七成水準,那麼下科春闈一甲二甲不敢說,三甲是綽綽有餘。

問題是他的經義底子委實太差了一些,縱然現在抓緊時間苦補,但也不是一天兩天才能補得上來的,還要看明年中的時候狀況如何。

雖然馮紫英在齊永泰、官應震面前仍然是十分恭敬的持弟子禮,但是齊永泰和官應震還是更喜歡用一種探討的語氣和角度來和他對話。

“山長,不客氣的說,太上皇最後十年秉政其間,疲怠之風盛行,得過且過已經上下常態,庸人充斥朝廷上下,齊師驟然接手就想要一滌舊塵,這難度會很大,弟子倒是不不太贊成這般驟雨疾風式的動作,上月弟子回家休沐時也曾去拜會齊師,也向齊師談到了這份意思,但是齊師卻始終不願放棄。”

馮紫英的眉宇中已經多了幾分憂慮。

齊永泰是一個個性鮮明而且強硬的性子,既然招他入吏部,擔任了左侍郎,他便有意要改變當下這種人浮於事推諉扯皮的狀態。

只不過在上有尚書和閣老們,下有右侍郎和各司主事都還存著各種心思的情況下,這等動作難免就會遭遇很大阻力。

更為關鍵的是連皇上現在都還在隱忍不發,對這等情形都還只有容忍的情形下,你一個左侍郎就能改天換地?

但齊永泰不是一個輕言放棄的人,按照他的想法,那就是在其位謀其政,哪怕能夠改變一些,那也是值得的。

和齊永泰的剛銳堅韌頑強不太一樣,官應震則更為柔韌靈活,更善於從多個角度來考慮和處理事務。

馮紫英都覺得齊永泰和官應震配合相當默契,只可惜梁園雖好,卻非久戀之家。

青檀書院畢竟只是一個教書育人培養人才的地方,對於齊永泰、官應震來說,他們終究還是希望自己能踏上朝堂,施展自己治國平天下的抱負。

官應震搖搖頭,齊永泰若是如此輕易被說服的人,他也不會幾落復幾起了。

他也不看好當下齊永泰的一系列想要改變吏部內部風紀的舉措。

很簡單,你齊永泰已經離開朝廷多年了,現在朝中充斥的大部分都是當年太上皇留下來的臣僚,可以說你根本沒有一幫能夠支援你做事的人。

而皇上雖然有意革新,但是在太上皇仍在的情形下,皇上是絕不會去冒天下之大不韙去做這件事情的。

當然你齊永泰可以去做,甚至皇上也會在一定程度上予以你支援,但絕不可能公開挑明的支援你。

這種情形下,外無強援,內無強應,你怎麼能推得開你想做的這些革新?

在官應震看來,齊永泰需要做的是穩住陣腳,摸清情況,靜待時機成熟。

何謂時機成熟,那就是當皇上要下決心動這一塊的時候,那麼就算是具備一定條件了,你還得要提拔培養一大批認同你觀點的臣僚,這樣你才能真正把想做的事情做起來,做下去。

”罷了,乘風兄也有他的考慮和堅持,且由他去吧。”官應震也知道此事自己也干預不了。

他能做得就是把齊永泰留下來這一個攤子做好,讓青檀書院能夠持續不斷的為朝廷輸送人才。

終究有一日,當這批人才慢慢成長起來,成為朝廷的中堅力量時,那麼便可達到振臂一呼,望風景從。

那個時候你要想做一些事情,就可以說是風行水上,水到渠成了。

“山長,其實今日咱們要討論的也就是可以為齊師提供一份助力,雖然弟子不認為這能起到改變的作用,但起碼我們可以為日後來做一些事情醞釀一些基礎,埋下一些伏筆。”

馮紫英的話讓官應震笑了起來,這個傢伙總是能比其他人看得更遠,也更能捕捉到一些變化。

“看來你也意識到了,嗯,我的確有此意。”官應震沉吟著道:“之前乘風兄和我都不太支援過早的採取這種方式來,一來乘風兄連情況都尚未熟悉,二來朝中當時也有一輪大的變動,不利於朝局穩定,但現在是時候了。”

二人正說間,韓敬、練國事以及範景文、賀逢聖他們都已經陸續到來了。

官應震招呼他們幾人坐下,便開始直接步入話題。

“先前按照齊山長的意思,我們在年後便已經選定了三個方面作為突破口,只要涉及到是戶部、禮部和大理寺,具體來說,主要是開中法的改革,國子監的整肅和大理寺與刑部審案中存在弊病的改良。”

練國事是主要負責這項事務的主打者。

原本應該是韓敬的,但韓敬以自身學業未成,精力不夠,婉拒了,只願意協助練國事來操辦此事,所以就讓練國事來牽頭了。

既然決定要把青檀書院的影響力拓展到朝堂中去,正好可以藉助齊永泰已經到吏部擔任左侍郎,把這項事務推到朝堂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