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賈府真的有點兒如今自己府邸的感覺了。

馮紫英覺得雖然不敢說閉著眼睛都能在賈府裡邊轉悠,但是現在榮國府這邊真的是太熟悉了,他來來去去起碼也有幾十回了,便是大觀園裡走過幾遭,也是輕車熟路了。

從儀門旁的角門一進去,原本是打算從南大廳旁邊小門走穿堂過去,卻老遠就看見了一道婀娜娉婷的身影過來,驚喜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欲言又止。

張材這廝也是眼色不行,根本就沒有注意到這一點,還一臉諂笑和對方打招呼,根本沒看到馮紫英和對方目光裡的交匯碰撞。

“平兒姑娘。”

“喲,張管家,這不是馮大爺麼?”平兒站定,聲音婉轉如黃鸝,雙手合疊放在腰上一福,“奴婢見過馮大爺。”

馮紫英似笑非笑揮了揮手,“平兒這是去哪兒啊?”

“去馬廄那邊打個招呼,明兒個奶奶要出門。”平兒看著馮紫英,目光裡比往日多了幾分熱切。

一別三個月,當意識到自己和奶奶的命運已經和這個男人繫結之後,心思似乎也有了許多變化,可恨這個男人卻是不肯來一封信,也沒有了半點訊息,折磨得人心力憔悴。

“嗯,平兒還是這麼勤快啊,打發一個小丫頭去說一聲就事了,還能勞你大駕?”馮紫英打趣道。

“馮大爺大忙人,遠赴永平府任職,還能貴足難踏來我們府裡,奴婢去馬廄不過是正理兒罷了。”平兒不輕不重隱隱刺了馮紫英一句。

馮紫英一窒,他走之前可沒有去見過王熙鳳和平兒,既沒有那份心思,也沒有太多關注,一些口花花的言語,對男人來說,也許就是熱血上頭時的狂放之舉,過後就忘,就像提起褲子之後可能不認賬一樣。

馮紫英雖然不至於如此,不過自己好像不是沒怎麼王熙鳳和平兒麼?呃,在大事面前,分清楚輕重緩急,應該是優點才是。

趁著張材和平兒打招呼往前走時,馮紫英和平兒交錯而過,看著平兒目光裡期盼的神色,心裡也有些意動,很隱晦地在交錯那一瞬間和平兒附耳一句:“午間我在怡紅院用午飯,晚點兒過來。”

平兒臉上紅暈浮起,恨恨瞪了馮紫英一眼,卻一言不發離去。

張材把馮紫英、寶祥二人帶到了大觀園門口,寶祥自然就在大觀園門房上和幾個下人說著閒話,馮紫英便獨自入園。

穿過曲徑通幽處的翠嶂,迎面而來的就是沁芳亭,盛夏的大觀園裡綠意盎然,潺潺溪流從沁芳亭下緩緩而過,帶來的徐徐涼風讓夏日的炎熱多了幾許涼意。

隔著沁芳溪可以看到對面的玉石牌坊和其後的太觀樓,兩層樓的環繞式建築群落在夏日的陽光下顯得格外富麗堂皇,綴錦閣和含芳閣將太觀樓一左一右簇擁著,充滿古韻餘風的窗欞半開,垂柳依依,沿溪而立。

居然有一艘畫舫聽在玉石牌坊前的臺階邊兒,這應該就是元春省親時的那艘畫舫,估計應該是趁著天氣好拿出來整修了。

馮紫英漫步而行,看著迎面而來的綠植圍成的籬笆後一堵粉壁,那應該是曉翠堂,背後一溜煙兒的葡萄架,探丫頭的秋爽齋就藏身其後了。

向左走過翠煙橋,在橋拱上馮紫英舉目眺望。

清澈見底的沁芳溪如玉帶一般逶迤纏繞著整個大觀園,如果說太觀樓是整個大觀園的中心,那麼沁芳溪就是大觀園的血脈。

一個近似於不規則的幾字形,讓沁芳溪從東南角的怡紅院牆邊鑽了進來,將怡後園和東禪堂與櫳翠庵、達摩庵、玉皇廟這一片分隔開來,穿過新房聽、翠煙橋,瀟湘館和和曉翠堂秋爽齋隔溪相望,一道蜂腰橋卻又將緊鄰的綴錦閣和瀟湘館與秋爽齋那邊連線起來了。

沁芳溪在“幾”字的左上角分出來一溜,把綴錦閣所在的紫菱洲包圍成為一個孤島,只留有一條道向著瀟湘館那邊延伸出去。

馮紫英還是第一次如此自由自在地在大觀園裡漫步感受,以往進來不是走馬觀花,就是有事兒直奔目的地,但今日卻難得有這樣的閒暇,獨自一人享受這份視覺盛宴。

馮紫英一直走過瀟湘館,瀟湘館的門半掩著,他沒有直接進去,而是一路向前走到了蜂腰橋上,站在比翠煙橋更高出一大截的蜂腰橋上極目眺望。

北面就是一連串的建築群落了,從曉翠堂到邱爽在,然後就是掩映在水中的藕香榭了。

蘆雪廣隔著石板路和藕香榭遙遙相對,一道曲折竹橋將藕香榭與大路連通,使得藕香榭不用走曉翠堂後的葡萄架那道曲廊才能出來,正好是一道閉環。

蘆雪廣掩映在荇葉渚旁的蘆葦蕩中,微風一過,葦杆葦葉搖曳,綠影千重,婆娑永珍,讓人心曠神怡。

再遠就有些看不清楚了,但是馮紫英知道那隱約可見豎起的圓頂就是蓼風軒,稻香村和暖香塢都在那邊兒,寶釵的蘅蕪苑卻是更遠,根本看不見了。

難怪這大觀園能夠被歷史銘記,馮紫英甚至都覺得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四五十萬兩銀子真的是花得值得。

如此利用現有的地勢地貌重新全面建設出來的這樣一座園子堪稱這個時代的園林典範,融合了江南園林的婉約細膩,卻又不乏北地園林中豪邁氣象,連一直對賈家建大觀園的持否定態度的馮紫英都忍不住為之意動。

只可惜這樣一座精緻華美的庭園卻不知道最終的結局是什麼,馮紫英搖了搖頭,不無遺憾的下了橋,這才向瀟湘館走去。

看見紫鵑驚喜得捂住嘴幾乎要跳起來的模樣,馮紫英趕緊按住對方,“林妹妹呢?”

“姑娘在那邊看書呢。”紫鵑紅著臉小聲道。

大爺的手按在了她的肩頭上,帶著幾分親暱,雖然知道自己在姑娘嫁過去之後肯定會是通房丫頭,但是自己畢竟是姑娘家,還是第一次有男人觸及自己的身體。

馮紫英倒是沒太在意,遲早都是自己的人,他也就沒那麼多講究。

要說按照規矩,這未婚夫妻訂親之後是不能隨意見面的,起碼也需要有長輩在場,但這一點對於譽滿京都的小馮修撰就根本不是問題了。

別說訂了親的黛玉寶釵,就算是隻是通家之好的探春、迎春甚至湘雲,他不也是經常見面?

文人才子,某種意義上來說,就是有這樣的特權,甚至不會被人視為逾禮。

“哦?”馮紫英搖了搖頭,舉步向前,繞過後邊的廂房,進門,卻見一道身影坐在窗前,正聚精會神地看著書呢。

馮紫英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身後紫鵑微笑著不語。

只見黛玉看得出神,馮紫英也有些好奇,難道這丫頭還真的如《紅樓夢》書中所寫那樣,偷看《西廂記》?

可那是寶玉帶進來的禁書,馮紫英以一個現代人靈魂過來,《西廂記》委實算不得什麼,打破什麼封建囚籠那些不算,追求愛情好像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只不過無論是哪個朝代,感情似乎都要建立在經濟基礎之上,否則貧賤夫妻百事哀也會讓再忠貞的感情為之失色。

馮紫英定睛一看,卻見那書頁上端題目,“史大郎夜走華陰縣,魯提轄拳打鎮關西”,《水滸傳》?!

林黛玉居然看《水滸傳》,這太顛覆馮紫英的認知了,難道這丫頭真的存著一個倒拔垂楊柳的夢想?

呃,林黛玉倒拔垂楊柳,想一想那副情形,馮紫英都覺得忍俊不禁。

似乎覺察著了一點兒什麼,黛玉猛然回頭,卻見一臉笑意的馮郎站在自己身後,驚喜之下,猛然起身,“馮大哥?您什麼時候回來的?”

“剛到,看妹妹看書看得出神,妹妹真是用心啊。”馮紫英眨巴眨巴眼睛,揶揄味兒連身後不遠處的紫鵑都能感受到。

黛玉臉唰地一下紅了起來,趕緊將書藏在身後,“沒有,馮大哥,小妹……,”

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解釋才好,深怕馮大哥誤會自己,素來嘴巧的黛玉此時一急之下,眼圈兒都紅了起來。

見黛玉這般,馮紫英倒是有些心疼,以手撫摸對方面頰,以示安慰,“怎麼了?一本《水滸傳》而已,馮大哥都看過好幾遍了,看得精彩處,馮大哥也熱血沸騰,拍案叫絕,……”

“啊?!”黛玉吃了一驚,不敢置信,“馮大哥,您也看這本書,不對,這不是你說的什麼《水滸傳》,這本書叫《江湖豪客傳》,是……”

林黛玉欲言又止,顯然是既不想在馮紫英面前隱瞞,但是又不願出賣別人。

馮紫英搖搖頭,《江湖豪客傳》?應該是《水滸傳》的別名吧?

他也懶得知曉黛玉是從哪裡得來的,不過以寶玉現在寫《十三棍僧救唐王》的傳奇話本,帶回來一兩本這種書也很正常,但是黛玉應該不會去從寶玉那裡拿到書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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