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萬事且浮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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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只一夜,小城裡的江湖人似乎少去大半,或是總算學會了怎麼入鄉隨俗。
沿街走去,甚至不見幾個大模大樣的地痞,往日凶神惡煞的好漢們,如今一個個收斂了脾氣,會走路、會避人了。彷彿神醫降世,隨手一抹,將他們長在腦袋頂上的眼睛,都安回了眉毛下面。
宋回涯遠遠跟著小乞丐,看著她出門後,一路心猿意馬、徘徊不前,以為她是不會去了。耐著性子又等了會兒,發現她是繞路去了河邊。
小孩蹲在石塊上洗了把臉,對著水面照了照自己的頭髮,用手指簡單梳理了遍。又低頭聞了聞身上的衣服,猶豫著脫掉鞋踩進水裡。
冷水剛沒過腳踝,她洗漱的念頭便被澆滅了,趕忙跳回岸上,潦草甩幹水漬,繼續往前走。
見她確實在往藥鋪的方向去,宋回涯才放心離開。
孫氏藥鋪離得不遠,沒了江湖人的捧場,生意驟然間變得慘淡。
小乞丐進去時,一紅衣小童正趴在對面的櫃檯上淺睡,聽見腳步聲眯著眼睛抬了下頭,見到是她,又躺了回去。
小乞丐站在門口躑躅良久,正打不定主意是留下還是離開,一身長衫的老者恰巧掀開厚重簾幕走了出來。
老者一身灰撲撲的棉衣,手上抱著個陶罐,下巴高高揚起,只用眼底的餘光上下審視了她一番,似乎很不滿意,勉強遷就道:“就是你吧?洗個手,跟我過來。”
小乞丐心生忐忑,已想走了。老者放下陶罐,不管她如何反應,兀自走向後院。她只得硬著頭皮跟上去。
後院還站著三位少年,穿著一樣的衣服,正在忙碌。見老者進來,皆放下手中東西,迎上前問好。
老者慢條斯理地應了一聲,傲慢的模樣看起來像是要斷氣了。他指著水井旁一座小山似的柴根,說:“把外面的皮剝了,放進那邊的筐裡。後面的事不用你做。”
那不知道是什麼草藥,差不多手指粗細,還帶著泥,該是剛從土裡挖出。
小乞丐飢腸轆轆,捂著肚子,想問有沒有早飯吃。老頭兒斜她一眼,先行說道:“不做事,哪來的飯吃?沒力氣的話,現下就走吧。”
小乞丐只能閉上嘴,委屈忍了下來。
好不容易忙活完,坐著休息會兒,邊上的少年又給她扔來一把小鋤頭,讓她去給牆角下的那塊小藥田鬆鬆土。
小乞丐抄起鋤頭,滿臉怒容,是想直接朝著那少年砸過去的。突然想起宋回涯今天早上的那句話,表情變了變,又將手放下來,若無其事地回道:“知道啦!”
少年嚇了一大跳,兩手護住腦袋敏捷後跳,打算開口喊人,但見她很快冷靜下來,不知道她在發什麼癲,罵道:“你有病啊?”
小乞丐悶頭翻刨田裡的土,脖頸上青筋暴突,硬生生忍住了沒出聲。
一直到傍晚,小乞丐累得兩手都快舉不起來,少年才端了碗飯過來,放在地上,沒有說話,徑直離開。
小乞丐飛速跑過去,端起來一看,發現全是些冷了的剩菜。
有半碗是菜湯,底下泡著幾片發黃的葉子,一小團從飯桶上掃下來的米飯,還有幾根漲糊了的麵條。
老頭兒和另外幾人應該是已經吃完了,年輕學徒抱著盆髒碗筷放到井水旁,看也沒看她,收起晾曬的草藥搬去倉庫。
小乞丐抱著碗自己找了個角落坐著吃,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整理心情,只是忍不住地鼻酸。
這跟打發要飯的沒什麼分別。最大的不同只在於,她要幫著做事,宋回涯或許還為此求過不少情,甚至給了筆銀子。
小乞丐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抓起麵條,塞進嘴裡。餓得狠了,也不覺得難吃。仔細將碗裡的東西吃得乾乾淨淨。
宋回涯回來了,坐在高處的樹幹上,垂眸看著小乞丐安靜吃完飯,兩手捧著碗走到井邊。她站了會兒後,沿著迴廊過去遠遠望一眼在前院閒聊的幾人。
見沒人搭理她,又規規矩矩打了桶水,把堆在盆裡的碗筷一併洗了。
她手上該有不少細小的傷口,碰到冷水時一陣陣地刺痛,於是邊洗邊往手上吹氣,直到後面沒了知覺,動作反而快了起來。
洗完碗,她吃力地將盆搬到後廚門口,放下袖子,兩腿打晃地走過去告訴老者,事情都做完了。
老者點了點頭,從抽屜裡摸出幾枚銅錢放在她伸出的雙手上,語重心長地教訓了句:“嗯,雖然你做事馬虎,手腳也笨,但姑且還算聽話。今日晚來了一個時辰,扣你一半錢。明日記得早點來。”
小乞丐沒有說話,捏緊手中的銀錢,頭也不回地跑了。
老先生皺了皺眉,不悅道:“沒有禮貌。”
他拿出算盤,核對今日的賬目。不多時,一人裹著身寒意大步從門外走進來,提著袋東西,信手甩在桌案上。
“來了?”
老者掀起眼簾,伸手準備去拿案上的包袱,宋回涯隨意一掃,直接將東西推到了地上,裡面的草藥、果子也從未繫緊的布袋裡翻滾出來。
“你——”老者指著她鼻頭,大發雷霆道,“撿起來!否則這些東西老夫不收——”
宋回涯一把拽住他的衣領,將他摁在了櫃面上。不等他起身,左手握著把卷邊的匕首,擦著他的脖頸,深深扎進木板半寸深。
老者兩手在空中顫抖,驚懼中忘了抵抗,只尖銳喊了兩聲。
院內幾名少年聽見動靜,抄著掃帚衝進前廳,想要上前阻止,又被宋回涯身上的兇戾氣場嚇退,僵持在原地,推攘成一團。
宋回涯鬆開手,眸光冷淡,平靜地道:“我對你客氣,是給你面子。但不代表誰都能擔得起我這份面子。也不代表我是在求著你。明白了嗎?”
老者髮鬚皆顫,喉結滾了滾,用力點頭。
宋回涯唇色蒼白,氣息微弱,是以威逼的話語也說得輕聲細語,退開一步道:“撿起來。”
老者幾乎是站不穩滑下去的,將地上的東西撈進懷裡,驚嚇過度,老腰卻是直不起來了,癱軟在地難以動作。
宋回涯朝邊上遞了個催促的眼神,少年們怛然失色,終於曉得跑過來幫忙。扶起師父,再囫圇撿起東西。
老者顧不上計算這堆東西的價錢,顫慄著從抽屜裡數出十兩銀子,推了過去。
宋回涯沒收,手指煩躁敲動著桌面。
老者吞嚥了口唾沫,擦著冷汗,又拿出來五兩。
宋回涯緩緩搖了搖頭。
老者腳步虛浮,一個踉蹌,被後方兩名弟子牢牢扶住。
最後又拿出五兩。宋回涯終於大發慈悲地一揮右手,取走銀錢。
老者只一個眨眼,藥鋪門口已變得空空蕩蕩。
膽大少年率先跑出門去,左右看了一圈,要回來稟報。
“你這蠢貨,還回來做什麼?!”老者氣得跺腳,聲嘶力竭道,“去報官啊!”
·
小乞丐橫衝直撞地出了藥鋪,跑得沒力氣,才慢慢停下。
殘霞連著夕陽,將黃昏時的亂雲繪成奔騰的紅波。街上的小販已收起攤鋪,僅剩下行人寥寥,清淨冷落。
小乞丐伸出自己的雙手,十根手指都被汁液染成了黑褐色,指腹更是火辣辣地疼。
她往衣服上蹭了蹭,在心裡打著腹稿,想回去找宋回涯商量,明日不要再讓她去藥鋪了。
聽別的人說,即便是家世清白的少年,也要先給老先生奉贈禮物,老老實實地幹上幾年雜活,任勞任怨,才能憑自己本事學到點功夫。
她連字都不認識半個,誰樂意真心實意地教她東西?屆時宋回涯走了,別人瞧她礙眼,還是要將她掃地出門。
白費那許多功夫,不如直接把錢給她。
小乞丐摸出腰間的銅錢,捂在掌心,感覺冰冷的金屬上多出了自己的體溫,痴痴地笑了出來。心頭那陣壓得她快透不過氣的陰霾,跟著消散許多。
她把手揣進懷裡,快走了兩步,忽然整個人被撞飛出去。
“快!”
兩個一襲破衫的叫花子衝過來,一個死死按住她的頭,另一個抓著她的手腕,想將錢從她手裡摳出來。
小乞丐慘叫著不肯,不顧死活地掙扎,咬住一人的手臂。
男人吃痛,用力揪住她的頭髮想將她拽開,對著她的臉狠狠抽了兩巴掌。
小乞丐還是不鬆手,竭力扭動著身體,想蜷縮成一團。男人失了耐性,一腳踢了過去,正正踹在她胸口。
小乞丐翻滾兩圈,被踢得七暈八素,眼前發黑,聽見一道不算陌生的聲音大罵道:“這個小雜種瘋了嗎!為了幾個破錢連命都不要了!”
“以前見著老子還大哥好、大哥好,是誰教得你這麼沒了規矩?!你是不是骨頭又賤了,存心找打!”
小乞丐半張臉上都是血,不知是磕到了哪一塊石頭,還是被按在地面的時候蹭傷了,她意志迷離了一陣,睜不開眼睛,卻被他一句話陡然敲醒。
是啊。她在跟著宋回涯做什麼黃粱大夢?
這筆錢跟她有什麼關係?她居然想要留著。
她想在這個世道里活下去,就沒有東西能是屬於她的。
鬥志忽然就熄了,小乞丐睜著一隻眼,宛如死狗地躺在地上。手指鬆開,任由男人拿走那幾枚銅錢。
男人尤不解氣,摸著手上的牙印,又踢了她一腳:“小雜種!下次再見到我打死你!”
小乞丐疼得抽氣,半晌後轉了個身,正對著天幕。
天上夜色搖搖欲墜。
晚歸的行人從她身邊走過,以為她是死了,嫌惡地說了聲“晦氣”,遠遠繞開。
小乞丐笑了出來。
等終於蓄起些力氣,小乞丐艱難支撐著坐起身。重重嘆了口氣,拍拍褲子站起來,一瘸一拐地朝城郊走去。
破宅裡亮著盞燈火。宋回涯已經回來了。
小乞丐拐過街角,看見鄰居家的小孩兒正站在門口玩耍。屋舍裡有婦人惱怒的呼喊,叫他趕緊回家吃飯。
小乞丐嫉恨地看著,心頭惡念叢生,彎腰撿起一塊石頭,在手上掂了掂,朝那孩子砸了過去。
小孩捂住頭,被欺負得嚎啕大哭,回身看清她的臉,哭聲一窒,緊跟著是更慘烈的嚎叫,飛也似地逃回家去。
小乞丐拍著大腿放聲大笑,過去將他丟在地上的一個小木人撿起來,準備進屋,一枚石子從屋內^射出,打在她肩膀上。
小乞丐吃痛,一下子跌倒在地。
屋內傳來兩聲壓抑著的咳嗽,緊跟著一人走出來,夾著恨其不爭的怒火,呵斥道:“我說過,你若是再欺凌弱小,我就十倍更甚地打回來。你以為我是說笑?”
她看清小雀兒臉上的血汙,也是愣了一下。
小乞丐面目猙獰地笑,又流了滿臉的淚,自覺沒出息地抹了一把,怒吼道:“是,從沒有人教過我做人的道理!我也不屑得!我就是個小雜種,天生地養,跟路邊的狗崽子沒什麼兩樣!你為什麼要管我!”
她把手裡的木人扔到宋回涯的身上,轉身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