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叔陽頷首。

“我其實始終不同意老曾去日化廠工作,電視機廠的效益好,工資高,還經常能得到上級嘉獎。他要是一直在那裡工作,可以體體面面地幹到退休。可是,去了他不熟悉的日化行業,做得好是應該的,一旦做不好就把他之前的成績一併抹去了……”

徐叔陽打斷道:“過去的成績擺在那裡,誰也抹不去。至於您說的讓他在電視機廠退休,就更不可能了。幹部在同一個崗位上工作一般不超過六年,以老曾的年紀,離退休還早著呢。他工作做得好,要是一直不被提拔,就是我們集團領導的問題了。”

儘管日化廠在很多人眼裡都是爛攤子,但日化廠廠長是正處級幹部。

曾浩田在電視機廠已經升無可升了,來日化廠卻升了半級。

陳淑蘭抹了抹眼角說:“我很感謝領導對老曾的信任。可是他在日化廠幹了才不到一年,很多想法還沒來得及實施,他就倒下了。我實在是不甘心讓他就這樣帶著遺憾退下來,公司能不能在給他一些時間……”

老曾雖然保住了一條命,但預後休養還需要一段時間。

這要是在別的單位,廠長泡上半年的病號都不算什麼。

可是,日化廠三天兩頭鬧事情,沒有人坐鎮肯定是不行的。

陳淑蘭擔心集團領導會把他趁機撤下來,換別人當這個廠長。

等老曾病好以後,日化廠換了一把手,電視機廠他也回不去,前路如何就不好說了。

保不齊會讓他在一個閒職上熬到退休。

“老曾這邊就讓他放心休養,廠裡的事情暫時交給幾個副廠長負責。”

徐叔陽並沒有撤換廠長的打算,要是人家剛住院,他就要換廠長,那也太不近人情了。

至於之後要如何安排,那得看老曾身體的恢復情況。

*

整個春節假期,徐叔陽都在安排日化廠的工作,日常工作交給了副廠長莊有德代理,甚至還讓集團副總吳貴榮去廠裡坐鎮了一個禮拜。

然而,剛過了正月十五,吳貴榮就急匆匆返回了公司。

“我瞧著讓莊有德主持日常工作不太把穩。”

那傢伙就是個老油條,總在廠裡和稀泥,廢話說了一大堆,也沒看見什麼顯著成績。而且日化廠內部的問題很複雜,不是一天兩天能解決的。

吳貴榮建議道:“還是得趁早給他們安排一個能幹的廠長。”

他去日化廠呆了一個禮拜,各種問題都找上了門。

日化廠在75年以後就沒分過房子,60年入職的老工人還在住一居室。

工人們以為他是去廠裡現場辦公的,都嚷嚷著讓領導想辦法給他們分房子。

還有工人拿著一沓子看病的報銷單來他辦公室簽字報銷,他沒有簽字許可權,讓對方去找副廠長去。

莊有德以為這是吳貴榮要求的,當場就簽了字。

結果這一簽字可不得了,就像捅了馬蜂窩似的,一大批工人拿著單子排隊報銷。

吳貴榮一問才知道,日化廠資金短缺,從今年起就沒給工人報銷過醫療費用,現在還欠著上百萬的賬呢!

徐叔陽也為日化廠的問題著急,但是,“老曾還在休養,這時候就倉促換帥肯定是不合適的。”

“大不了等他出院以後再給他安排個好去處,”吳貴榮已經被日化廠那些職工弄怕了,“現在可不是講人情的時候,日化廠這個月的工資還沒著落呢,小心工人又跑來上訪!咱們要是一直解決不了問題,我擔心他們會向更上一級領導反映情況。”

“老吳,你有合適的人選嗎?”徐叔陽問。

吳貴榮挺自信地報了一個名字,對方是日用百貨進出口公司的供銷經理,算是他手下的得力干將。

在銷售日用百貨方面很有經驗。

徐叔陽點點頭,在辦公室裡約談了這位同志,並且透露了想讓他去日化廠當廠長的意思。

這位能耐人當面答應得好好的,好似接到了天上掉下來的大餡餅。

可是,隔了沒兩天,不等正式任命下發呢,人家就因為肝硬化進醫院泡病號了!

吳貴榮得知以後,氣得親自跑去病房將人罵了一頓,“正處級的廠長白白掉到你頭上,你都接不住!真是王八喝不了高湯!”

肝硬化還算是病嗎?哪個整天應酬的人沒有肝硬化啊?這也值得他來泡病號!

這明顯就是當了逃兵嘛!

被罵的人面上唯唯應諾,心裡想的卻是,當那樣一個快倒閉工廠的廠長有什麼意思!

他在進出口公司每月有大把提成,出門有人搶著請客、有小汽車接送。

而日化廠廠長不但連工資都開不出來,還得想辦法出去跟人化緣!

兩邊的待遇天差地別,他腦袋壞掉了才會去日化廠接管爛攤子!

牛不喝水不能強按頭,人家就是不想去日化廠,領導也不能拿他怎麼樣。

幾天後,徐叔陽召開了一次班子會議,會議只有一個議題,就是給日化廠安排一個新的當家人。

組織部門提供了五個人選。

其中三人有過在大型工廠的工作經驗,兩人是集團業務部門的負責人。

這裡面就有綜合開發三部的狄思科,綜合開發四部的喻紅葉。

在領導們看來,這兩個人應該是被拿來湊數的。

科級幹部不可能一下子就被提拔為正處級的廠長。

不過,人事部門提出這兩個人選必然不會無的放矢。

“按規定,廠長離職時應由常務副廠長,也就是第一副廠長履行廠長職責。日化廠並沒有設立常務副廠長,如果人選合適的話,可以在曾廠長養病期間,任命一名常務副廠長。”

所以這五個人都是可以考慮的。

讓副廠長履行廠長職責,又不用不近人情地將曾浩田換掉,幾位副總都將目光放在了狄思科和喻紅葉身上。

這二人在近段時間爭先恐後地上馬大專案,出盡了風頭。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人家是衝著集團即將成立的那個新部門去的。

徐叔陽率先反對道:“狄思科還不到25歲,又沒有在工廠的工作經驗,讓他去當第一副廠長很難服眾。”

日化廠的情況錯綜複雜,連曾浩田那樣的老江湖都擺弄不開,狄思科這種面嫩的年輕人就更懸了。

出於對年輕同志的保護,徐叔陽堅決不同意將狄思科放到日化廠去。

馬海霞卻有不同意見,“衛生巾工廠的喬治經理,也才二十多歲,人家不是把工廠管理得很好嗎?我覺得日化廠目前的主要問題就是產品銷路的問題。東西積壓在倉庫裡賣不出去,當然沒錢給職工發工資了!只要找對了銷路,未必不能盤活日化廠。”

“狄思科和喻紅葉在這方面都是很有經驗的幹部,我覺得咱們可以好好考慮一下這兩位同志。”

李副總附和道:“小狄這個同志還是不錯的,雖然年輕,但腦子很靈活。那個模擬熊貓都快被他玩出花來了,只靠著這一項收入,就讓綜合三部吃了一年。再說,小狄同志不是在寶萊公司工作過一段時間嘛,寶萊就是搞日化的,他有這方面的經驗,讓他去日化廠當副廠長最合適。”

喻紅葉是他親妹妹的妯娌,即使當不成新部門的經理,也不能讓她去日化廠。

日化廠前途未卜,萬一改革失敗,不但要砸上千人的飯碗,她自己的飯碗也未必保得住。

徐叔陽提醒:“日化廠產品積壓,不只是銷路的問題,主要還是因為產品過時,不受市場歡迎。產品自身水平提不上去,換了誰來賣貨都一樣。”

“那可未必啊,大家別忘了狄思科還有個歌星的身份,興許在帶動產品銷量方面也能起到作用!現在的小姑娘追星可瘋狂了,小虎隊你們聽說過吧?”

各位中年男領導們:“……”

沒聽過。

“我侄女最近就在追捧這個小虎隊,買了好多海報貼牆上。一塊普通橡皮要是印了小虎隊的相片,都能比別的橡皮多要兩毛錢!”

馬海霞支援讓狄思科當副廠長,完全是出於公心。

她覺得狄思科年輕有幹勁兒,還有一定知名度,讓他當這個廠長的話,也許可以給日化廠帶來新氣象。

*

狄思科接到徐叔陽電話傳召的時候,綜合三部的所有人都笑嘻嘻地向他說恭喜。

大家都知道,最近幾天集團內部在做人事調整。

新部門的經理也會在這次調整中定下來。

昨天才在簽約儀式上,跟港商正式簽訂了合資開辦連鎖超市的合同,今天就被大老闆傳喚去辦公室,那肯定是好事將近呀!

狄思科口中謙虛,心裡也猜測著這種可能。

然而,徐叔陽的話卻讓他徹底懵了。

“徐總,我沒在工廠工作過,怎麼當副廠長啊?”

“我之前也沒在企業工作過,還不是照樣當集團總經理!”

“……”狄思科喃喃道,“這也太突然了,我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

“我提前跟你談話,就是徵求你個人意見的。”徐叔陽向他大致介紹了日化廠的情況,以及廠長曾浩田的病情,而後說,“日化廠的工作確實不好開展,吳副總推薦的人選已經去醫院泡病號了,你要是不想去,可以直接拒絕。”

狄思科:“……”

把他泡病號的退路都堵死了。

不過,他去年才正式成為一名黨員,那肯定得服從組織安排啊!

副廠長和新部門的經理,都是副處級幹部。

但是對他來說,接管一個將近兩千人的日化大廠,絕對要比當部門經理更有吸引力。

儘管這個日化廠的情況不容樂觀,搞不好就會倒閉。

“徐總,我之前可沒在工廠幹過,萬一沒幹出成績來,不會被工人罵吧?”狄思科眼巴巴地問,“我以後還能回來不?”

“被工人罵是一定的,我這個集團經理也總被罵呢,吳副總還被工人扔過臭雞蛋呢!”

狄思科:“……”

這麼危險?

“不過,天塌了有高個子頂著,你只是副廠長,前面還有廠長呢,放心幹吧!”

聞言,狄思科眼神堅定得像要入黨,“那我聽您的,就去當這個副廠長!保準不會中途泡病號給您丟臉!”

徐叔陽笑了,滿意頷首道:“任命馬上會發下去,給你一週時間交接工作,下週一我親自送你去上任!”

*

北方日化廠的禮堂內,舞臺上方已經換上了全體職工大會的橫幅。

舞臺下方是黑壓壓一片的腦袋,以及嗡嗡的議論聲。

“聽說老曾下去了,換了一個二十來歲的廠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