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不及待地想從對方口中聽到“算了”這兩個字。

然而,狄思科狀似為難地沉思了許久,卻說:“這樣吧,今年的三份報銷單,儘管金額巨大,總共有七千多塊,但是還沒有報銷,廠裡就暫時不追究了。”

老工人們贊同地頷首。

對啊,即使有罪,人家錢還沒拿到手呢,頂多是犯罪未遂。

狄思科繼續道:“去年之前的費用,咱們也不追溯了,只看看去年一年的八千多塊錢吧。只要公安同志確定他的報銷金額完全沒問題,陳金水就還可以回廠裡上班。萬一被判定他侵佔了集體財產,那麼……”

陳家人都緊張地盯著他的口型。

生怕他說出讓陳金水坐牢的話來。

狄思科沒說會怎麼樣,好像拿不定主意似的,看向另三位廠長。

今天一直沒怎麼說話的莊有德,決定當一回好人,放下茶杯說:“要是真的犯了罪,看在老陳師傅的面子上,咱們就只將他辭退吧,不追究他的法律責任了。”

尹甘露補充說:“需要將騙取的醫藥費還回來,才能不追究法律責任。”

*

陳金水最終還是被公安帶走了。

即使陳家老太太抱著陳師傅的遺像哭哭啼啼,也沒能將兒子留住。

大家都知道,陳金水這一走,就不再是廠裡的職工了。

他那八千多塊的醫藥費不可能全無水分,只要被公安查出蛛絲馬跡,他就是被辭退的下場。

最近幾天,日化廠的職工在私下裡,幾乎人人自危。

大家的醫藥費多少都有點問題,許多人習慣成自然,經常去醫務室幫親戚拿藥。

他們與陳金水的區別,只在金額的多少。

特別是那些跟陳金水一樣提交了大額報銷單的人,這幾天可謂是坐立難安。

陳金水有個當勞模的爹,讓他免於刑罰,但是他們可沒有勞模爹啊!

萬一也被狄廠長交到公安手裡,他們這輩子就完蛋了!

大家的心理承受能力不同,有兩個人實在受不住這份心理折磨,主動找去狄廠長辦公室,將報銷單要了回來。

狄思科挺好說話的,讓他們將單子拿回去檢查,自覺沒問題以後,還可以重新提交。

醫藥費不是小事,身體不舒服要儘快治療,不能因噎廢食。

兩人訕訕地答應著。

他們的單子都是幫親戚朋友報銷的。

廠子整天半死不活的,說不定哪天就倒閉了。

他們想趁著廠裡有錢,多給自己要點福利。

本廠職工可以全額報銷,親戚用他們的名字寫病歷開發。票,錢到賬以後,兩人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

誰知這新來的小廠長這麼死心眼,單子壓了一個多月都不給批。

他們心裡本就有鬼,再有陳金水的例子在前,最近簡直度日如年。

兩人哪還敢回來報銷,生怕引起領導的注意,拿著單子就跑了。

狄思科與另三位廠長商量後,讓宣傳科將陳金水事件的整個經過都寫了下來。

然後,每天午休時間在廣播站廣播,一連廣播了三天。

確保每個人都瞭解經過後,廣播員和各科室科長、車間主任,又開始在各自部門科普宣傳什麼叫“職工供養的直系親屬”,其中都包括哪些人。

像是岳父岳母,七大姑八大姨都不算職工供養的直系親屬。

因對定義理解有誤,而提交報銷單的職工,可以在通知下發兩天內,去廠辦將報銷單取回。

認為自己的報銷程式完全沒問題的,則需要耐心等待,只要稽核無誤,馬上就會簽字批款。

廠長連藉口都給大家找好了——對直系親屬的定義理解有誤。

那還等什麼啊?趕緊將報銷單取回來,按照要求自查自糾吧!

兩天的時間,四位廠長那裡八成的報銷單都被取走了。

狄思科不是故意將戰線拉得這麼長,他也想速戰速決來著。

但是他最近正委託雷霹靂,幫廠裡尋找進口日化品的客商。

雷霹靂給他找了幾家外商,都是之前沒合作過的企業。

這年頭的土耳其大騙子太多了,他得調查一下背景再說。

其他廠長也是各有各的工作,誰會整天盯著報銷這點事啊?

所以三拖兩拖,就拖了將近半個月才把報銷單發給大家。

在此期間,一直提心吊膽的工人們給小狄廠長貼上了“年紀雖輕,但老謀深算”的標籤。

陳金水被公安帶走的事,明面上是幾個廠長共同作出的決定,可是要不是狄廠長先將公安喊來,陳金水還真未必會被辭退。

所以,當狄思科再去食堂吃飯的時候,突然發現,原本能跟他嘻嘻哈哈的工人們,竟然對他恭敬了許多。

以前有幾個關係還不錯的工人,會跟他分享車間裡的小秘密,人家現在也不跟他講了。

狄思科一頭霧水地問秘書:“最近廠裡出什麼事了麼?大家怎麼戰戰兢兢的?”

錢運旺瞅瞅還在狀況外的領導,表情有點一言難盡。

出什麼事?

當然是擔心自己被公安抓走或是被辭退啊!

聽了秘書的隱晦解釋,狄思科心說,這可不行啊!

長此以往容易脫離群眾呀!

他可是一貫與群眾打成一片的!

因此,當工會的同志號召各車間和科室的職工,積極報名參加全市職工運動會的時候,狄思科第一個報了名,參加籃球比賽和羽毛球比賽。

每天下班都留下來,與新組建的廠籃球隊一起訓練。

並且要求食堂給各專案的運動員,在準備比賽期間,增加一頓宵夜。

費用從廠長備用金裡出。

他每天下班後與大家一起訓練,又給運動員們爭取了額外福利。

終於又成功融入群眾,跟大家打成一片了。

“狄廠長,因為醫藥費的事,大家之前都有點怕你了,你咋那麼厲害呢!”完成當晚的訓練後,葛三順搭著狄思科的肩膀說。

他向來沒什麼心眼,因為說話直,得罪了不少同事,常年得不到升遷。

“我被上級調過來,是搞生產的,讓大家按月領足工資,才是我的任務。你以為我想管醫藥費的事啊?”狄思科天天跟他們訓練已經瞭解了大家的性格,笑著說,“誰讓陳金水的事正好被我撞見呢。”

“哈哈,那也是陳金水倒黴了。”

“可不是!”狄思科笑道,“正好讓大家對醫療報銷引起重視,按照規章制度行事以後,可以為廠裡省下不少資金。”

葛三順搖頭說:“敢讓其他人冒用自己名字看醫生的人,還是少數的。大多數人不到逼不得已的時候,一般不會去醫院看病。像我這樣的,去醫務室開點藥就差不多了。咱們醫務室的藥品還挺全的。”

“嗯,”狄思科頷首說,“藥品確實挺全的,還有十全大補酒和虎骨酒呢!”

“哈哈,我也想買虎骨酒嚐嚐來著,不過,我骨頭沒問題,那玩意太貴了,被我喝了浪費!”葛三順感慨道,“咱醫務室的藥品真是越來越貴了,以前花一塊錢就能治好感冒的感冒靈,醫務員根本不給開!現在要想治個感冒,得買那種七八塊錢的感冒藥,我感覺效果跟感冒靈沒啥區別,就是包裝好看了一點!”

其他人扯扯他的袖子說:“行了老葛,吃飯還堵不住你的嘴!”

狄思科笑笑沒吱聲。

然而,過了不到十天,大家正在討論這個月是否能夠全額髮工資時,卻突然聽說,因為收取醫藥公司的回扣,廠醫務室的負責人被狄廠長拿下了……

第116章

廠醫務室吃回扣的問題,並不是狄思科發現的,而是搪瓷廠的徐廠長。

國營廠的日子都不好過,多數廠長都要尋找開源節流的辦法。

搪瓷製品整體走下坡路,徐廠長暫時找不出開源的辦法,就只能節流了。

有了日化廠的前車之鑑,他特意關注了醫療報銷的問題。

這一關注不要緊,直接把吃醫藥公司回扣的醫務室揪了出來。

“你們是不知道現在的醫藥單位有多厲害!”

在稅務培訓班上課的時候,徐廠長跟大家感慨。

其他廠長笑道:“人家醫藥公司也是要吃飯的嘛,藥品賣得貴自然有貴的道理!”

“有個屁的道理啊!”徐廠長直接爆粗口,“碳酸氫鈉片改名叫小蘇打片,維生素B2改名叫核黃素,然後包裝變得精美點,就成新產品了。原來幾毛錢的東西,他們敢賣三四塊。”

管歧珍也被醫藥費支出鬧得苦不堪言。

“我們公司早就想管管醫務室,但是阻力太大。在職工看來,人家醫務室幹得挺好,藥品齊全,連刺五加和高麗參都有。職工隔三差五就去開一次藥,比去藥店還方便。”

“人家不管藥品價格貴賤,領導要是把醫務室整頓了,職工第一個不樂意。還得罵這些當領導的,該管的不管,不該管的瞎管。”

徐廠長譏誚道:“現在醫務室的醫務員比領導的人緣好,人家拿那些好藥貴藥搞外交,把職工們哄得可高興了。有的工人家裡養的雞鴨病了,都能從廠醫務室開藥,享受免費醫療。”

眾人:“……”

這可真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了。

狄思科指了指自己桌面上的保溫杯問:“我這個保溫杯就是昨天剛從醫務室開出來的,你們能從我這保溫杯裡看出門道不?”

有人拿起來仔細端量,與普通的保溫杯差不多,大概三四百毫升。

外殼是藍色塑膠的,印著山水畫,內裡是那種鍍銀的玻璃保溫瓶膽。

但是杯蓋上卻印著某某中藥廠的字樣。

“現在藥廠還出保溫杯呢?”

狄思科哭笑不得道:“出什麼保溫杯啊,這是他們的藥品包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