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爺爺問了一個最關鍵的問題,“政府要把咱們於家村安排到哪裡?在省內,還是去其他省?”

“給了三個方案,一個是去廣東,一個是留在咱們省裡,還有一個是抽籤。如果對前兩個方案不滿意就參加抽籤,咱們村剛收到通知,還沒確定呢,不過有的村抽中了上海,還有抽中去安徽的。”

故土難離,村裡的大部分老人都想留在省裡,離故鄉近一些。

但年輕人與老人的想法相左,現在廣東是改革開放的前沿,不少年輕人都去沿海打工了,要是能借著移民的機會,去廣東重新發展,也算是改變了命運。

“家裡老人多的,都想留在省裡,年輕人多的,就想去廣東定居。”

於爺爺問:“知道去廣東的哪裡嗎?”

“沒具體說去哪裡,”堂伯搓搓手說,“叔,人家說選擇移民地就跟第二次投胎似的,要是選對了地方,以後子子孫孫都能跟著享福。”

他帶著兒子千里迢迢跑來北京,就是為了跟親叔叔討個主意。

儘管老爺子早已不在於家村居住,但他是現存的老人中輩分最高的,又是個文化人。

村裡討論了幾次,都沒拿出個章程,他們就想讓老爺子幫忙拿個主意。

白主任給老頭子使眼色,警告他別胡亂給人出主意。

選擇定居地可是關乎人家幾代人發展的大事,他出了主意以後,鄉親們生活得好還罷了,一旦在新家園有什麼不如意,這老頭子就得被人拎出來罵一通。

何苦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

於爺爺假裝沒看到老伴的眼色,老伴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無法理解他對故鄉那個小山村,以及山下那條江的感情。

他稍稍沉吟片刻就帶上老花鏡,對照著通訊簿上的電話號碼,撥出了一串數字。

與電話那邊的人聊了一刻鐘,才放下電話說:“咱們縣裡的移民安置地沒有大城市,即使去了廣東,也不會去廣州深圳東莞那些地方,接收移民的還是山區。”

“啊……”

堂伯父子對這個結果都有點驚訝。

年輕人想去廣東,就是打著去沿海打工賺大錢的主意。

要是把他們安排在山區,想打工仍要向外走,那跟留在老家有什麼區別?

“如果留在省內的話,咱們於家村屬於最早一波同意移民的,省裡能給咱們劃一塊靠近大城市的地方,方便孩子進城上學。”

按照於爺爺的想法,鄉親們還是留在省內更好。

一是照顧那些難離故土的老人,讓老人有個念想。

二是沒有生活和語言障礙,廣東說粵語,外地人去了要適應很長時間。

三就是給孩子提供一個好的學習環境。廣東只是經濟發展得好,但山區的教育水平,未必比他們本省的教育水平高。

如果家長想去沿海城市打工賺錢,無論在廣東還是在湖北,孩子都是要留守的。

與其讓孩子留在廣東山區讀書,不如留在省內的城裡讀書。

於爺爺將這些情況跟他們講明,便擺手說:“你們在北京休整兩天就趕緊回去,跟大家說清楚。遷移去哪裡不是絕對的,如果有個別人家有不同意見,政府也可以單獨安排。”

他不是拖泥帶水的人,將事情安排好,就拍板道:“其他人去哪裡我就不管了,咱家人的去處有了著落以後,給我打個電話,我親自回去給你爺奶遷墳。”

堂伯也怕老爺子受不住舟車勞頓,連忙說:“您就別回去了,只要您同意遷墳,其他的事,我們都能辦。”

於爺爺搖搖頭,“就這麼定了,我親自回去。你爺奶的墳是分開的,正好藉著這次遷墳的機會,讓他們合葬了!”

*

老爺子上一次回老家還是1980年,當時是為了回去給大哥奔喪。

時隔16年,於爺爺決定再次重返故土,無論家人如何相勸,他都不肯改變主意。

“以前總以為故鄉一直在原地,我總有一天能回去,現在可不行嘍,”於爺爺玩笑似的感慨,“大水進去以後,我就沒有故鄉啦!我得回去看看,這輩子的最後一次了。”

再說,他在老家還有一個94歲的老嫂子呢,父母和大哥都沒了,家裡就剩這麼一個耳聾眼花的老嫂子。

他得替大哥將嫂子安頓好了再回來。

九十多歲了,嫂子還要跟著兒孫一起遠離故土,那心裡得多難受啊!

家人們勸不動他,只好出動大批人馬跟著老爺子回老家。

於寶塔已經退休了,肯定要跟著親爹回去,於晏和於童也要隨行,孫輩裡只有最小的孫子於暄因為面臨研究生畢業分配,需要在醫院實習,無法一起回去。

接到老家的電話後,一行人很快就坐上了南下的火車。

老家的房簷、牌匾、挑擔的行人、窄小的巷道,以及江面上的渡船和號子,都是於童沒見過的。

她牽著兒子的小手,走在爺爺和父親的身後,試圖將這裡的景象永久地刻在記憶裡。

這裡處於海拔175米以下,很快就會淹沒在三峽庫底。

清明節這天,於家村全村162戶,四百多口人,一起跪在於家祠堂前祭拜祖先。

於爺爺的輩分最高,由兒孫攙扶著跪在最前面,與自己的父母親人,以及這個已經延續了三百年的祠堂,做最後的告別。

跪在他身後的是泣不成聲,悲傷彷徨的鄉親們。

於爺爺知道,此時的任何安慰都是徒勞的,人的適應性很強,在新家園定居以後,一切都會好起來。

他由兒孫們攙扶著,率先前往祖墳,來到父親的墳塋,按照三峽的習俗,在墳前燃放了一掛鞭炮,才將父親請進一個一米長的簡殼裡,用紅布裹好。

於家村的大多數人都決定留在本省,只有少數幾戶選擇了去廣東生活。

所以新墳址選在了海拔175米之上的風水寶地,距離老家並不遠。

將父母、大哥、妹妹都安頓好以後,於爺爺坐在板凳上休息,想起什麼又喊來侄孫問:“我記得咱們村裡還有三個抗美援朝的烈士,他們三位的墳要怎麼辦?縣裡有什麼說法嗎?”

“縣領導都忙得找不到人,哪還顧得上這些。”

“那他們三位的家裡還有親人嗎?”

“有兩個還有侄子侄女在,另一個是獨生子,父母去世以後,家裡就沒人了。”

於爺爺沉默望著哭泣的鄉親們,隔了好一會兒才說:“你去問問那兩位烈士的親屬,是否願意幫忙遷墳,他們要是空不出手來,咱就出面將三位烈士請出來,安置在你太爺太奶附近。這事還得跟縣裡報備一下,就說不能把烈士留在水底。”

“哎,我這就去辦。”

不待他走遠,於爺爺又招手將人喊回來,從口袋裡掏出兩沓百元大鈔。

“這是兩萬塊錢,你們既然留在了省裡,以後有時間就多回來看看。準備祭禮的時候,給他們三位也準備一份。”

“嗐,不用您給錢,這點東西花不了多少錢。”

兩萬塊錢都能在省城買樓房了,就是祭祖這點事,哪裡能用這麼多錢!

“拿著吧,你這個村長當得不錯,以後也多關注鄉親們的情況。”於爺爺擺擺手,“往返一次的路費不便宜,就當是我贊助給你的路費,拿著吧。”

*

這次與長輩們回老家的經歷,對狄謹行的影響相當深遠。

那些沉重的,悲傷的,又帶著點希望的畫面,給他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

因著姐姐沒能跟他一起來,他將很多情景都用畫筆和照相機記錄了下來,打算回北京以後跟姐姐一起分享。

所以,親身經歷過三峽百萬大移民的狄謹行,擁有很多珍貴的歷史畫面。

後來還複製了一份贈送給三峽博物館,當然,這些已經是後話了。

此時的狄謹行,自打出生以後,第一次與姐姐分開這麼久,每天晚上都要找機會給姐姐打電話,跟她介紹自己在媽媽老家的見聞。

狄嘀嘀放下電話,就噘著嘴說:“早知道老家這麼好,我就跟媽媽和弟弟一起去了!”

狄思科笑著說:“你現在可是有工作的人,你看哪個上班族總請假?”

“哎,上班一點也不好。”

狄嘀嘀當初為了搶先一步收看動畫片,爭取到了當主持人的機會。

可是,《小神龍俱樂部》是日播節目,為了當這個主持人,她每週都得去一趟電視臺錄下一週的節目。

這份工作算是將她栓在了北京,只能遺憾缺席家庭遠途旅行。

狄嘀嘀兀自生了一會兒悶氣,又重新振作起來,穿上鞋便想去衚衕裡找小夥伴一起玩耍。

郭美鳳將人攔下說:“飯還沒吃完呢,不許出去亂跑!”

“今天的菜不好吃,我想去榮爺爺家吃!”

“這不就是你點名要吃的‘群英薈萃’嘛,趕緊吃吧!”郭美鳳將一盤子蘿蔔絲往前推了推。

這丫頭看完了今年的春晚以後,就一直想嚐嚐小品裡說的那個“群英薈萃”。

這還不簡單嘛,郭美鳳的冬儲蘿蔔買多了,地窖裡還有好幾百斤的糠蘿蔔,立馬就給她做了一道原汁原味的蘿蔔開會。

“我都吃一個月了,不想吃蘿蔔了。”

郭美鳳不為所動道:“你看看你爸,多艱苦樸素,從來不挑食,連胖大都不吃的窩頭,全讓你爸吃了,多跟你爸學學!”

狄思科嚥下最後一口窩頭,聞言就咧嘴假笑了一下。

他也不想吃窩頭的。

二舅媽不知從哪打聽的,說是小狗喜歡吃窩頭,她得知了配方以後,就用倭瓜、白薯、土豆、蘿蔔之類的蔬菜,搭配雞肉、鴨肉、雞蛋、麵粉,給狗子們蒸了兩鍋窩頭。

胖大、胖二和哆哆這三隻狗子,每狗吃了一個窩頭,就再也不肯吃了。

只有做了絕育手術,又被舅舅送來寄養的3.14還算給面子,勉強吃了兩個。

不過,再想讓它吃第三個的時候,3.14就偷偷溜走了。

兩大鍋的窩頭,堆滿了冰箱的冷凍室。

窩頭的用料挺好的,扔了可惜,堆著又沒狗吃,最後還是狄思科出面解決的問題。

每頓飯給他蒸兩個,他蘸著調料,湊合著都吃了。

想想小時候飢一頓飽一頓的日子,這窩頭其實沒那麼難吃,就當是吃憶苦思甜飯吧。

狄嘀嘀瞅一眼她爹,又不情不願地坐下扒了幾口飯,然後一抹嘴說:“我吃完了,可以出去玩了吧?”

“那也不許出去,就在院子裡跟小狗玩。”

“我想出去玩。”

郭美鳳堅定搖頭,“不行,現在外面可亂了,全是古惑仔,萬一被人欺負了怎麼辦?”

剛過了年沒多久,就有一部叫《古惑仔》的電影風靡內地。

衚衕裡突然冒出來好多小年輕,穿著奇裝異服,勾肩搭背地亂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