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寒山寺,裴詞安帶來白玉糕後,沈若憐一口氣吃了三塊兒才算解了饞。

她拍了拍小手,起身將剩下的白玉糕小心包好,洗了手便興致沖沖地拉上裴詞安出了門。

今日天氣晴好,一路上鳥語花香,微風和煦,遠處有潺潺的水流聲傳來,沈若憐覺得自己這一年來,第一次心情這麼舒暢。

通往後山的路,有一段十分狹窄的小徑,另一邊還是一個不淺的懸崖。

沈若憐側頭看了看走在她外側,還小心翼翼護著她的裴詞安,腦袋一熱,鬼使神差地開了口:

“裴詞安。”

裴詞安認真看著路,只給她一個溫和英俊的側臉,“嗯?”

沈若憐也回頭看路,“我哥跟你說過咱倆的事麼?”

裴詞安腳步一頓,語氣有些猶豫,低低應了一聲,“說過。”

末了,他似乎又覺得自己這樣太過冷淡,怕沈若憐多想,又立刻堅定道,“能娶公主為妻,是裴某的幸事。”

聽裴詞安說完這些話,沈若憐看著腳下的路,踢了一顆石子,沒再說話。

裴詞安也沒有再開口問她對兩人之事是什麼看法,雖說是公主,卻也總歸是個姑娘家,定是十分害羞的。

兩人很快到了湖邊,裴詞安撿了幾顆扁平的石頭遞給沈若憐。

沈若憐小時候生活在西北的山裡,並沒怎麼見過湖水,後來在宮裡循規蹈矩,也沒這樣的機會,此刻拿著石頭,竟露出小孩子躍躍欲試的神情。

裴詞安笑說,“公主先按我上次教的打幾個,我看看。”

沈若憐點點頭,循著前幾日學下的方法,扔了幾顆,只是技術還不嫻熟,偶爾有一兩顆可以打出水漂來。

裴詞安輕笑了一下。

沈若憐回頭瞪他。

裴詞安搓了搓鼻子,上前走到沈若憐身後,猶豫了一下,道:

“公主如今已經掌握了基本方法,便是差些力道和角度,公主若是不介意——”

裴詞安遲疑了一下,定定看向她的眼睛,“我能否帶著公主扔幾顆?”

沈若憐愣了一下,見裴詞安耳朵通紅,立刻反應過來他的意思。

她略一猶豫,點了點頭,仰起頭看他,眼底乾淨澄澈。

“好。”

裴詞安神情一鬆,來到她身後,胸膛與她的後背稍稍錯開些距離,右手握住她的小手,“公主,冒犯了。”

手背覆上一陣溫熱,耳畔也有另一個獨屬於男人的灼熱氣息,然而沈若憐心底卻並沒有什麼波動,反倒一心掛念著如何打出水漂。

被裴詞安帶著打了幾個,沈若憐便徹底學會了,她自己又扔了一會兒,覺得有些累,就倒回來和裴詞安一起坐在岸邊的石頭上。

石頭上提前鋪了裴詞安帶來的薄毯,並不覺得冷,她接過他遞來的水壺,喝了幾口。

“公主不是還想騎馬麼?過幾天我和幾個朋友去京郊馬場,到時公主若是有空,可一道前去,我教公主騎馬可好?公主還能看我們打馬球。”

“好啊。”

沈若憐將水壺還給裴詞安,拍了拍手,一臉興奮,“不過你上次教我的打葉子牌,我還想打,還有、嗯……還有投壺。”

裴詞安並未喝水,而是直接將水壺收好,看著她笑道,“好,公主說想做什麼便做什麼。”

沈若憐心裡劃過一絲暖流。

那種感覺同她面對晏溫時的悸動不同,但她覺得,晏溫從前有句話說得對,他說“將來你會見到更廣闊的天地,也會見到更多優秀的男子。”

雖然世間再沒有比他更優秀的男子,但裴詞安卻帶她見過了更廣闊的天地。

她雙手撐在身後,仰起頭,感受著陽光在臉上輕撫,閉著眼睛深深吸了一口含著淡淡草腥味兒的空氣。

從前她囿於一隅,窺得的便只有他那一絲天光,她以為那便是她生命中全部的光。

可如今她見過了更多東西,忽然覺得,好像……也沒那麼非他不可了。

她覺得自己是時候該放下了,本就不是一條路上的人,又何必非往一起湊。

她以後只會將他當做哥哥,當做親人。

兩人又坐了一會兒,裴詞安還去林子裡獵了一隻野雞,在河邊處理好後烤來給她吃。

沈若憐在寒山寺,確實好久沒吃肉了,一個人一口氣吃下大半個,裴詞安就在旁邊笑看著她。

吃完擦了手,兩人收拾了一下,裴詞安將沈若憐送了回去。

“天色不早了,我這便回去了,公主下次想要什麼?我來帶給你?”

沈若憐認真想了下,搖了搖頭,“不用帶了,我快回宮了。”

裴詞安有些詫異,隨即面上閃過了然,“那公主好生休息,我先走了。”

沈若憐點點頭,對他甜甜一笑,“好,路上小心。”

夕陽斜斜的灑落下來,周圍的一切都被披上了一層柔和的黃色薄紗,遠處有炊煙升起,隱約傳來飯菜下鍋的“呲啦”油聲。

少女面對著夕陽,手中抱著一捧豔黃色的迎春花,笑意盈盈的眼底流淌著金色的水波,有風吹過,一小朵迎春花拂過她唇邊的小梨渦。

迎著夕陽,裴詞安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她臉上細小而可愛的絨毛,像只奶呼呼的幼獸。

他心臟猛地漏跳一拍,不敢多看,急忙行了禮轉身離開。

裴詞安走後,沈若憐抱著迎春花進了屋。

剛一進去,她便瞧見桌上放著一隻藕荷色香囊,她先是找了個花瓶將迎春花插好,隨後拿起香囊聞了聞。

是驅蚊蟲的香囊。

她心裡閃過一絲疑惑。

裴詞安知道她害怕蚊蟲,每次來都會給她帶一個新的香囊,讓她替換舊的,可這次他來時帶的香囊自己明明已經放在了那邊櫃子上,這個又是哪裡來的?

她正疑惑間,背後傳來秋容說話的聲音,“公主回來了?齋飯好了,奴婢這就給您端過來吧?”

沈若憐回頭,舉了舉手中的香囊,“這個是哪來的?”

秋容看了一眼,笑道:

“哦,這個呀,方才公主走後沒多久,靜賢師兄送來的,說是給公主驅蚊蟲用的。”

沈若憐有些詫異,她都在這住了半個月了,今日靜賢師兄怎麼突然想著送來這個。

然而轉念一想,許是天氣逐漸炎熱,蚊蟲也跟著多了起來,靜賢師兄才想著送來的。

“那其他人也都有麼?”

秋容撓了撓頭,“這我就不知道了。”

沈若憐點點頭,也沒多想,“那你去端齋飯吧,端過來後你便回去休息,今日好生養著,不用伺候了。”

說完進了屋,隨手將那香囊掛在了床邊。

許是今日起得晚,到了夜裡,沈若憐反倒有點兒睡不著了。

她腦子裡不由自主浮現今日晏溫的舉動。

她總覺得今日的太子哥哥和往常不一樣,他看她的眼神很怪,舉動也很奇怪,而且他看起來……好像也不純粹是因為生氣才這樣對她。

他的眼裡有很多她看不明白的情緒,像是撕開一道平靜溫和的口子,露出了底下潮溼陰冷的深淵。

兩人從前不是沒有親密過,但沈若憐從未出現過今天那樣的感覺,想要暈厥,又想要尖叫,渴望被他觸碰更多,又害怕他的觸碰。

他當真是在懲罰她吧,惱她勾引他,氣她去青樓,還責備她抓傷了他將他趕出去。

所以他昨夜越想越氣,決定留下來,今早嚇一嚇她再走。

沈若憐心裡也氣,小拳頭捶了一下被子,她以前怎麼不知道他這麼小氣!

她今早看見他,還以為他是來接她走的呢,她連拒絕的話都想好了!

越想越氣,她又捶了一下被子,誰料床帳一晃,她下午掛在床邊的香囊被晃了下來,恰好掉在她的手邊。

沈若憐視線看過去,盯了片刻,慢慢蹙起了眉,將那藕粉色香囊拿了起來。

這香囊的料子是上好的蜀錦,而且這種成色的只有皇家才有,況且這上面的繡功和紋樣,她只在東宮見到過……

她忽然反應過來,這哪是什麼靜賢師兄送來的,這分明就是皇兄藉著靜賢師兄的手給她的。

沈若憐捏著香囊,撅了噘嘴,小聲哼了一聲,然後下床,頗為嫌棄地將手中的香囊扔進櫃子裡,把裴詞安下午送來的香囊重新掛在了床頭的位置。

誰要用他送的東西。

一面兇她還一面繞著彎子關心她,她才不吃他那一套呢。

再說了,誰知道他這香囊給多少個女人送過,孫婧初和那胡姬肯定也有!她才不要和她們的一樣!

-

沈若憐又在寺廟裡待了幾天,這期間裴詞安沒來過。

不過她也沒覺得無聊,打算著收拾收拾回宮了。

這日做完早課,沈若憐回到房間拿出一個寶藍色荷包和針線,坐到窗邊的小榻上,想著明日就要回宮了,今日將那荷包收收尾。

寶藍色的荷包一角,用銀色絲線繡著一叢開得正好的紅素馨,正是那日裴詞安在御花園中畫的那副。

沈若憐沒想那麼多,只覺得自己若當真要嫁給他,那給他繡個荷包也是應當的,民間待嫁的新娘不都是這樣的麼,更何況這花本也是他畫的。

而且在寒山寺這麼久,他對她多有照顧,還三不五時帶她散心,這荷包就當是對他的感謝也行。

用了一早上將荷包縫製好,等到沈若憐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快到用午飯的時間了。

她伸了個懶腰,轉了轉僵硬的脖子,又來回翻著仔細看了看荷包,確定沒問題後,從榻上起身,將荷包和針線簍子收進櫃子裡。

花瓶裡的迎春花已經枯了,沈若憐走過去,將那些枯枝拿出來,出了門。

秋容說要趕在走之前做些糕點送給寺裡的師父和師兄,她便沒讓她去端飯,打算自己去食堂吃。

然而才走出沒多遠,身後忽然想起一道溫柔的女聲,叫住了她,“公主。”

沈若憐眉心猛地一跳,下意識回頭,就見孫婧初正站在她身後不遠處的一棵柳樹下,笑意盈盈地望著她。

她一襲白色長裙,頭上只簪了一支銀鑲玉的素色牡丹髮簪,略施粉黛的面容瞧著分外端莊恬靜。

見她看過來,她走到她跟前,大大方方行了一禮,“參見公主殿下。”

她屈膝低頭的瞬間,沈若憐注意到她頭上那支素雅卻做工精巧的髮簪。

雖是素色,上面的雕花卻是牡丹紋樣,若非他送的,憑著孫婧初自己是肯定不敢戴的。

沈若憐眸子黯了一瞬,心底還是微不可察地有些發酸。

察覺到她在看自己的髮簪,孫婧初抬手摸了摸,略有些嬌羞,更多的是傷懷:

“當日我外祖父仙逝,太子殿□□恤我喪親之痛,命人送我的,公主覺得……好看麼?”

沈若憐勉強維持的笑意也垮了下來,不知是不是她多心,她分明在孫婧初這句話中聽出了得意和炫耀。

甚至可能還有小小的……示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