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一儆百,這是眼下僅有的法子。

果然奏效。

三條活生生的人命轟然倒下,方還聚眾的人群霎時一鬨而散,面色恐慌,嘴裡不無叫喊著,“衙門殺人了!”

驚慌聲此起彼伏,透徹世間。

江齊言來看沈清棠。

她將外頭的動靜都聽在耳裡,輕聲問江齊言,“大人不後悔嗎?”

這樣的號令一下,往後朝廷追責,怪罪下來,他就是草菅人命,屠戮百姓的奸官。

是要被寫進史冊裡,遭世人後代厭惡唾罵的。

房裡燃了炭火,江齊言坐過去,將手懸在上頭取暖。

他面容從未有過的沉寂,許久才出聲,默默回沈清棠的話,“江某但求自己問心無愧。”

“當真問心無愧嗎?”

沈清棠一眼看穿他,“若是當真問心無愧,大人的手為何隱隱發抖呢?”

他沒解釋,將臉徑直埋於雙手當中,聲音裡是掩飾不住的艱澀難言。

他問她,“姑娘當年有沒有過心有愧疚的時候?”

怎麼會沒有呢?

看著一個個與自己休慼相關的生命消散在眼前,她分明能救,理智卻告訴她,不能救。

她要活下去,不顧一切的活下去。

是沈父臨終前交代她的話,“清棠,我們沈家就剩了你一個,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知道嗎?”

她看著沈父那雙殷殷期盼,不甘心閉上的眼,輕輕點頭,“清棠知道。”

她知道,並且一直付諸努力的在這世上好好活下來。

“沒有。”

沈清棠面色冷冷,聲音也冷冷,“旁人的性命與我有何干系?若是我個個都要顧上,那怕不止是仙子,得是菩薩。”

菩薩普渡眾生,高高在上。可她不過是一個弱女子,能活下來都用盡了全部力氣。

殷勤,討好,耍弄心機。

她也想做個天真爛漫,不問世事的好姑娘,如果可以的話。

“是嗎?”

江齊言知道她這話違心,也沒辯駁。

只是語氣飄散如塵煙,輕輕嘆,“若我也如姑娘一般就好了。”

衙門口三條人命到底太重,壓得他心口沉甸甸的,喘不過氣來。

他也想做個名垂青史,世人稱頌的好官。

可有些事,他不得已必須為之。

江齊言放采薇和落月回來陪她。

采薇一見到沈清棠憔悴不掩虛弱的臉就什麼都明白了,眼圈立時泛紅。

再將她長長遮擋的衣袖撈起來,看見上面數不清的深淺刀痕,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掉。

“我回去找大公子。”她聲音哽咽,“他一定有法子來救姑娘的。”

“傻采薇。”

沈清棠看她,“我們都被困在這座南江城裡,出不去了啊!”

南江已經封城。

她微微笑,語氣說不出的輕飄隨意,“或者是當年我視如無睹,欠下的孽債吧!如今上天將我困在這座城裡,要我還……”

她不信是非因果,卻也不得不感慨。

當年她自私無情,眼睜睜看著旁人接連死去。偶爾午夜夢迴,也能瞧見那些人在她耳邊聲聲質問,為何不救他們?

分明只要她願意,一人之命可救多少生靈。

抑或是,如現下一般,去尋衙門知縣,全盤托出。或能研究出藥方,救全城人的性命。

可是她不敢。

她無視那些或哀怨,或慟哭的懇求,獨自苟活於世。

直到現下,上天又將她送來這南江城裡。

同樣的事情,要她再親身經歷一遍,要她再做抉擇。

“我或許,當年本該就死在陵川城裡……”

她實在叫這命運捉弄得累了,也東躲西藏的厭煩了。

如果早知最後是這樣的結果,不如當初和父母親人一同死在那年悽風的寒雨裡,好歹求個團圓。

落月一直在旁邊看她們說話。

聽得這一句才仰頭去看沈清棠,眼裡有怯怯的光,“姑娘是後悔救我了嗎?是不是我害得姑娘成現在這個樣子?”

這些事采薇並沒避諱她。

——她染的疫病,沈清棠割臂取血來救她,現如今南江城裡的狀況。

她知道,一切都與自己有關。

“都怪我,要不是我生了病,姑娘和采薇姐姐就不會來南江了。都是我拖累了姑娘。”

落月抿抿嘴,眼圈一紅,也落下淚來。

她的早慧聰穎,像極了從前的沈清棠。

沈清棠將她摟進懷裡,柔聲寬慰她,如同寬慰從前的自己,“沒有。我很慶幸,還好,這次能夠救下你。”

江齊言後來再來看她,見主僕三人眼圈皆紅,分明是哭了一場,也有些心虛和尷尬。

“我來是想和姑娘說,剛剛城外傳來的訊息,不日朝廷派來的御醫便可抵達南江城。若是他能想出不必姑娘之血入藥的方子,南江城的百姓便有救了。”

還有一句話他擱在心裡。

如此一來,沈清棠的命便也能保全了。

但世事並沒有那樣順心如意。

衙門口死的三條人命到底是攔不住百姓們想要活下去的心。

這夜裡,雪寂風清,拿著火把的南江百姓聚眾堵在了府衙門前,勢要江齊言將所謂的仙子交出來。

正是趙橫值守,他苦口婆心來勸,“哪裡有什麼仙子,捕風捉影之事如何能信?還是快快散了,知縣大人正在想辦法,朝廷的御醫也不日就要到南江。相信要不了多久,大家夥兒就都有救了。”

他的話,百姓半點不信,“如何沒有仙子?沒有仙子那每日十副的湯藥哪裡來的?分明就是你們居心叵測,故意將仙子藏了起來!”

馬上便有人接話,“對!就是你們將仙子藏了起來!”

“快交出仙子!”

百姓群情激奮,拿著火把便要往裡衝。

他們人多勢眾,衙役們咬牙抵抗,也是徒然。沒多久,竟當真叫他們衝了進去。

江齊言帶著人匆匆趕來時,他們已經闖進了西廂,四處打砸搜尋,泛著濃煙的火把照亮了整個院子。

“放肆!這是官衙,豈容爾等造次!”

江齊言陡然一聲厲喝,撕破了這無邊長夜。

百姓們回過頭來,皆沉默下來。

到底是平頭百姓,對於朝廷命官的恐懼是深刻進骨子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