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晏舟終是起身離開了書房,牽來大馬,奔向了那座宅院。

可一路上刺骨的冷風吹散了他的衝動,最終他只是停在府外小道,隔著長街看向那道府門。

倉凜遠遠跟在他身後。

從碧玉獨自回府後他便知曉,宋錦茵該是出了事,只是他萬萬沒想到,那日宋錦茵的離開,竟是為了逃離世子的身側。

後來他憶起翠玉替宋錦茵送斗篷的那一幕,恍然驚覺,那小丫頭不同於往日的反應,該是因著她猜到了宋錦茵的離開。

倉凜並未供出此事。

他只是不理解,為何平日裡如此膽小的丫頭,竟能突然間因著宋錦茵而變成另一副模樣。

還有碧玉。

好像只要同宋錦茵親近,一切都會生出不同。

“再過三日,你便過來,將裡頭不該留的人都打發出去,再挑一些會伺候的婦人,守在她身側。”

裴晏舟啞著嗓音開口。

宋錦茵的身子不能再拖,而他最遲半月便要出城,在那之前,他需得看著宋錦茵一切安好。

所以那個孩子,他只能再留三日。

三日後,宋錦茵恨他也好,怨他也罷,他都不會再心軟。

哪怕是想讓他償命,只要還有牽扯,她和他就永遠都不可能兩清。

“讓竹雅院裡所有人都記好了,任何人來打探,都不得透露一個字。”

“是,世子。”

裴晏舟最後還是掉轉了馬頭。

宋錦茵不想見他,他便再依她三日,但也只能有三日。

......

整座宅院無人知曉外頭的事,就連門房的人,都未曾見到小道上裴晏舟的身影。

而前幾日宋錦茵壓在心底的陰霾,因著她清醒後絕不獨活的決心而散去了不少,甚至裴晏舟這幾日的消失,也讓她多得了幾分喘息。

此刻她在屋裡聽得津津有味,甚至還輕輕拍了拍自己的小腹,想讓肚子裡的孩子同她一起。

唯有嬤嬤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她是世子的奶媽,亦是國公夫人最親近的人。

當年若不是她家中出了事,國公夫人心善,執意讓她回了鄉,興許當時她還能替夫人擋下一些災。

後來她再回府時已過了一年又三月,夫人已經不在,而世子亦不想再留舊人,便將她送到了莊子上養老。

那時她家中已無旁人,本想跟著夫人一同去,但卻被世子的人救下,一養便是好些年。

她自是心疼世子,也知曉世子過得不易。

最終她沒再尋死,隻日日誦經,換心中平靜,更是盼離去之人安息,盼活著的人萬事順遂。

一直到前幾日。

那日將她接來時世子雖未有吩咐,但她也知曉,該是要照看眼前這個小姑娘。

只是這照看著,一時便沒顧得上旁邊的人。

嬤嬤見宋錦茵一邊拿著餅,一邊豎起耳朵聽著外頭人的嘀咕,不僅沒有因著那人說的話而生出惱怒,反倒還有一股子看戲的神情,嬤嬤又一次有些詫異。

小姑娘身上的坦然和鎮定,同她的年紀頗為不符。

饒是她當年的這個時候,也沒有這般沉得住氣。

只是這算不得什麼稱讚之話,能讓一個人沉穩下來的,唯有苦和難,尤其還是這麼小的年紀。

想來宋錦茵便是如此,不知吃了多少虧,才變成了如今的樣子。

而直到想起了只在旁人口中聽過的柳氏母女,嬤嬤才回過神,開門出了屋子。

“身為奴婢膽敢議論主子,誰教的規矩?還不跪下!”

呵斥的聲音滿是威嚴,讓裡頭的宋錦茵也忍不住瞪大了眼。

在竹雅院,她雖知曉王管家厲害,但從未瞧過他真正發怒的樣子,也不知能不能比過眼前的嬤嬤。

只是驚嚇不過一瞬,見人在外頭訓斥丫鬟,她極快地將手裡的餅掰開。

可什麼也沒有。

甚至一連幾個,都未瞧見任何東西。

宋錦茵看著落下的碎屑,眼中的光瞬間便滅了個乾淨,生了希冀的心也一點點落下,甚至比她剛醒來時更絕望。

盤子裡只剩底下的幾個還完整,她停下動作,扯出一抹笑,僵硬又無助。

是她魔怔了。

周延安怎麼可能這麼快尋到這處地方,就算知曉,他又如何能將人塞進裴晏舟的宅院裡。

想想就知是不可能的事。

外頭傳來了紅麗強撐著不服的聲音,下一瞬,宋錦茵聽到了重重的巴掌聲,隨即便是刀劍出鞘的動靜,還伴隨著旁人的抽氣。

想來該是兩個侍從出了手。

原本的反駁變成了哭求,宋錦茵收回心思,目光懨懨地掃過桌上的東西,直到她瞧見那碟透著淡粉的糯米花餈。

用糯米做出的餈糕,圓潤如餅,上頭一層層的花瓣雕刻得栩栩如生。

宋錦茵拿起底下粉色稍濃的那一塊,輕輕掰開。

點點碎屑落下,中間卷著一張細小的布條,是一句簡單的安撫,只寫了莫急二字。

得了新的訊息,宋錦茵眼中霎時蒙上了一層水霧。

她抬手擦去,又極快地將布條丟進角落的火盆裡,而後坐下來,一口一口吃著剛剛掰開的那些餅。

鼻子有些堵,遮住了餅子的鹹香酥脆。

只是浪費太多恐會讓人生疑。

宋錦茵一時笑,一時又紅了眼眶,反反覆覆,一邊吃著掰碎的餅,一邊揉著眼睛。

好在她如今胃口恢復了不少,吃得也比平日裡要多,心緒平復後,幾個餅子,就著鮮湯也能吃完。

只是後來回想時她忍不住發笑,這道本該被當成糕點看待的糯米花餈,竟成了那個小廚子口中一再提起的餅。

嬤嬤推門而入時,宋錦茵的臉上已經沒有任何不妥之色。

只有塞得鼓鼓的兩腮,和一個空了的湯碗。

“餅子不好克化,姑娘怎得一下子吃了這麼多,待會須得......”

“待會須得去院中消食半個時辰,我知道的,嬤嬤。”

宋錦茵接過面前人的話,嚥下最後一口餅子,眉眼彎彎,朝著人莞爾一笑。

嬤嬤愣了愣。

這幾日瞧慣了小姑娘泛著愁緒的眉眼,如今突然見她眯著眼睛笑起來,好似清甜秋果,不免就被晃了心神。

自她經歷了重要之人離去,又見過繁華與衰敗後,便極少再將萬事萬物放在心上,除了她看著長大的世子,在這世上,早已沒了能讓她記掛的人和事。

直到她接了世子的吩咐,才又有一種還活著的念頭,哪怕這吩咐,是照顧一個沒有名分的小姑娘。

而也是在這一刻,嬤嬤似乎有一些明白,為何世子對宋錦茵會有不同。

暗色裡的人,尋找光亮是他們的本能。

她想,若是夫人在天上瞧得見,應當也會喜歡這個小姑娘,就像她曾聽聞,當初柳氏母女進府,是夫人替宋錦茵請了個表小姐的名號,留著她在身側,想給她撐腰。

如今的宋錦茵受了這麼多磋磨,笑起來時眸底仍有如同星子的亮色,想來那時候未經變故時,小姑娘該是同明珠一般璀璨。

可到底是造化弄人。

“我吃好了,嬤嬤先去用膳吧,我一定會老實消食的。”

宋錦茵又吃了幾口熱氣騰騰的雞絲麵,直到腹中生起暖意才停下。

嬤嬤因著這動靜回過神,目光掃過她抬手輕輕撫著的肚子,一時間神色又變了變。

她差點忘了,小姑娘肚裡這個,怕是留不得太久。

只是不知到時她眼中的那點亮光,還能不能留得住。

“嬤嬤?”

宋錦茵又喚了一聲,而後笑著同人一起走出了屋子。

紅麗跪在院中,臉上還有紅腫,抬眸看過來時,銀牙緊咬,但很快瞧見那兩個侍從的長劍,便又嚇得縮了回去。

宋錦茵索性行去了後頭,直到瞧不見人,她嘴角笑意才淡了下來。

適才嬤嬤眼中流露出的惋惜,雖轉瞬即逝,但剛好讓她瞧了個清楚。

裴晏舟眼下應當不會讓她死,故而嬤嬤惋惜的緣由,定不會是她的性命,這般想來,唯有她肚裡的孩子。

可她不會再退讓。

她可以什麼都不要,包括那個曾救她於冰下的少年,包括她記憶裡,他們曾毫無芥蒂的那一年。

她只要這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