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濘,是潘喬木此刻的真實感受。

飯局中,某專注於女性運動體驗的服裝品牌老總張羅著讓每個人做自我介紹:“要介紹自己的名字、行業、三圍、今天打算幾點回家!回家越晚,報酬越高!”

飯局上一片歡笑。潘喬木並不覺得好笑。

到了十點半,他自覺離開。

在潘喬木的要求下,助理韓方終於學會預先備妥解酒藥。他眉頭緊皺喝下半杯,聞到自己身上的菸酒氣。

車上,韓方再一次勸說:“喬木哥,這樣的客戶,我們真的要爭取嗎。”

不是找女人,就是暗示要吃回扣。再不就是內部流程一團糟,小團體拉幫結派,同一家公司也要互相競爭下絆子。

在韓方看來,這些商家要求雖然低,但從生意到做事風格到價值觀都讓人不痛快。

韓方本科畢業剛滿一年,難以接受。

潘喬木問他:“你是學金融的。你覺得文化遺產這個板塊的盈利能力有多少?”

韓方為難地說:“這還不是看運營方式嗎。但……文化遺產都需要保護了,本來就說明它自盈利能力很有限啊。”

靠什麼賺錢,粵劇嗎?叫好不叫座,怎麼可能。

潘喬木“嗯”了一聲:“長樂坊就是文化地產。現在什麼都沒有,未來的盈利性也很有限。我直白的說吧:搞文化養活不了自己。”

韓方震驚地看著潘喬木。他極力掩飾的真實想法被潘喬木直白地戳破。

潘喬木點頭:“對,這就是我的判斷。所以,你覺得我是看好長樂坊專案價值,才來長樂坊做招商的?”

當然不是。潘喬木對長樂坊的商業價值毫無期待。

現在卓秀集團職位凍結,他想升一級難如登天。

升職,才是潘喬木來到長樂坊專案的唯一目的。

潘喬木說:“在職場上,我的職業行為和我的想法並不掛鉤,懂嗎。我對長樂坊的預期判斷,並不影響我此刻的工作表現。不看好也罷,不痛快也罷,這是你的情緒,是你個人的事情。”

韓方聽出了潘喬木的敲打意味。

他坐直了身體:“我也想完成工作,但……那些商家根本就刁難人。我們來談業務,至少要不卑不亢吧。”

潘喬木尖銳地說:“長樂坊專案無名無利,所以我們沒有價值。沒價值就要求別人。賠笑、低頭、下跪、擦鞋,這是基本功。像今天這樣的事還會不斷髮生。你在幻想什麼不卑不亢。”

韓方說:“可是……”

潘喬木問:“你是哪裡畢業的。”

韓方報出一所名校。

潘喬木說:“除非你有價值,否則,忘掉你的名校光環,放棄你的清高。”他點了點韓方的肩膀,“把腳踩入泥濘。”

潘喬木想起那晚貼心的礦泉水、雞胸肉、小剪刀和一次性碗碟。

無論男人女人,沒有人天生擅長伺候另一個人。察言觀色、體貼入微的能力幾乎都是被社會毒打出來的。

同樣是年輕人,韓方還抱有天真與幻想,那個女孩卻早早踩入泥濘。

韓方把頭轉向車窗外,低聲道歉:“對不起喬木哥,我會盡快進入狀態的。”

潘喬木跟著他的目光看出去。

這裡是三線城市的郊區,此刻是晚上九點,街上已經沒有燈光。

潘喬木知道韓方在想什麼:他以為商業社會就是紙醉金迷、燈紅酒綠、精英匯聚在一處言笑晏晏。但這只是他以為。真實的商業社會只有骯髒、粗糲而泥濘。

潘喬木沒有繼續敲打下去。選擇卓秀集團而不是考公考編,這個決定本身,就證明韓方是個慾望強烈的人。他會自己想清楚,並做出選擇。

兩個人的手機同時亮起。新的郵件提醒彈出。

“是什麼……”韓方點開,聲音戛然而止。

潘喬木也看到了這封郵件。來自關晞。

郵件原本是發給君子怡的,內容是向君子怡彙報公關資源梳理的進度與節點,並說明長樂坊專案的公關地圖正在更新中,數量達到……覆蓋範圍涵蓋……聯動頻次達到……云云。

但這封郵件抄送給越城公司與長樂坊專案相關聯的各業務經理與職能經理,還抄送給全體長樂坊專案部的員工。

大家都知道潘喬木沒有和關晞交接。

關晞此舉,是在眾人面前陰陽他。

……

潘喬木感覺自己被抽了一巴掌。

韓方滿臉震驚,脫口而出:“她哪裡來的公關資源?您不是一直都沒跟她交接嗎?是賁哥給的嗎?她怎麼做到的?”

即使潘喬木對工作助理的情商從未抱有任何期待,此刻也覺得刺耳。他收了慣常的笑,點進郵件。

他只離開了十天不到,他不相信關晞能從無到有重新構建專案的公關資源。

“鬱賁。”潘喬木低聲說,“一定是鬱賁幫了她。”

才不到十天,鬱賁就已經偏向了關晞嗎?潘喬木冷笑起來,可就算鬱賁把公關資源給到關晞又有什麼用?他和那些人合作這麼久,他們怎麼會認可她?

韓方低聲說:“可是她辦了一場成功專訪啊。”

潘喬木反問:“那又怎麼樣?”

所謂舉辦了一場專訪,聽起來高大上,但也只是長樂坊錦上添花的基礎工作,KPI的一個資料罷了。

潘喬木當機立斷,不顧晚上九點這個時間,開始撥電話。他笑眯眯地告罪,解釋自己這段時間出差,最後不經意地說:“在我出差期間,由我同事幫忙聯絡您,現在我出差結束了,明天回越城,以後還是我對接……咱們找時間吃個飯?”

“沒人聯絡您?”潘喬木聲線略微提升。

關晞用的不是專案資源嗎?鬱賁沒有幫助她?

那麼,這麼短的時間,她是如何做到整合新資源的?

潘喬木捏著手機,收了笑。

他面色嚴肅起來。

對面的聲音毫不客氣:“潘總,您出差怎麼都不把工作交接清楚啊?最近都沒人聯絡我,結果我司錯過了長樂坊的專訪,我的領導對我意見很大!不是我責怪您,但長樂坊這條線還是我在跟,對吧?您讓我工作怎麼開展?”

潘喬木半天沒說話,等對面發洩過情緒後,他斟酌著說:“真是對不住,我替關晞向您道歉。她剛來專案上,不熟悉業務流程。我明天回去,當面向您賠罪,好吧?”

“是叫關晞吧?我記住了!你怎麼怎麼招的人!以後別讓她在我面前出現!”對面掛了電話。

車廂裡驟然安靜下來。潘喬木思索片刻。

“買明早的機票,回越城。”他打破了平靜。